顾承御自然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的。
却也自知拗不过她。
犹豫良晌后,他去了门外。
只守在门外。
但没过多久,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因为他深知言哥儿于她意味如何,也知今天这事对她打击多大。
说来,此时正是她肝肠寸断,该放声痛哭的时候,但到了这个时候,房里却没了动静。
死寂一片,清冷的有些可怕。
起初顾承御还怕她会做什么傻事,想从纱窗看看她才想起前两天为了隔绝,也是为了防止允泽言再去打扰她而早把门窗钉死,从外头看不进去,里头也看不出来。
他倒想找个什么借口,或是安排个可信之人进去看看。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样未免刻意,一个不慎还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如果是在门外试探着问上两句,或是叩了门,直接进去看又显唐突,也知道她断不会回应他。
抓耳挠腮了良晌,他甚至想一举强闯进去。
便是捆着绑着,日夜不离身的圈禁看守,也再不叫她离开他的视线半步,
他宁愿她恨他,当他是个嗜血魔鬼,生生世世都怕他躲他,也绝不允许她做出任何自伤自残的事。
但他也知道如今的她再没了软肋短板,逼得太狠了,只怕是会适得其反。
也正是因为这样,心痛之余,他更多的是懊恼。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要那么冲动,上回听了小人谗言,一步步把路走成如今模样是,这次害死言哥儿亦如是。
虽然此次言哥儿的死不是出自他手,但不得不承认,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也确实和他脱不开干系。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看到安儿咳血,不多问一句就把矛头指向了言哥儿,为什么就非要把他捉回来。
退一万步,既然带回来了,那好生伺候着,等安儿醒了再行发落也就罢了。
为什么偏生会疏于看守,让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吊死在房梁上,直到凉透了竟也没人发现。
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这一步步究竟为何会发展成如今。
更不知道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千里溃堤该如何收场。
偏生房里的人还是他的可念不可及。
顾承御忍不住叹了口气。
素日最是手段颇多的人,到了这一刻,竟也变得黔驴技穷了。
倒也不是真真儿毫无办法,只是怕进一步就会伤到她。
退一步,又怕她伤了她自己。
然后他就这样在外面等啊等。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再见到她时,是她自己打开房门出了来。
此刻的她早已擦干了眼泪,脸上也没有太多神情,
像是没了灵魂支配,整个人就呆愣愣的,失神又无助,不知在看何物,不知作何感想,只抱着言哥儿的尸身一步步往前走。
又好似已经认了命,正默默消化着一切,承受着一切。
顾承御就看不明白了。
认识她这么多年,他见过她的清贵傲骨,见过她的喜笑颜颜,也见过她的横眉冷眼,
贱如蝼蚁的求饶,一次次所见的软弱可欺,对他的厌烦,对他的避让,
两人的剑拔弩张,她的咄咄相逼,放弃孩子之时,几乎没有半分迟疑的狠辣,还有太多太多。
认识她的这些年,他几乎见过她的所有样子,唯独如今,他从未见过。
或者说,到了现在他才能隐隐感觉得到,对于她,他竟好像从未真正看懂过。
但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并不想去试探她眼里深处究竟是为何物,也不再去执着她恨不恨他,能否再正眼看他一次,而是下意识去拦了她一下,边轻声问她要去哪里。
允今安只如耳目不闻。
不去看他,也不回应,
就那样抱着言哥儿的尸身,从他身前而过。
仿若微风一度,走的轻飘又决然。
顾承御甚至都能感觉得到,此时的她是真的再无牵挂,而他,也再难留住她。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更加不敢放手,生恐一个松缓,再回头时,竟已空空。
却也知道现在的她已经承受了太多,断不能再用狠手段去逼迫她。
强劲大掌不轻不重地拽住她衣袖,顾承御问:“安儿这是要去哪。”
“我、我的意思是,安儿何时回来,……你现在身子不好,回来晚了,耽误吃药的时辰,怕是不好的。”
“所以。”
也不知道是实在厌烦他的步步紧逼,还是想给言哥儿留条干净的去路,允今安抬眼看向他。
不知意味如何,只见那眸子如辰星陨落,黑洞洞的,又干又涩。
“顾侯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不能给了吗?”
顿了片刻,允今安轻声冷喝,似笑非笑道:“言哥儿后事未全,我就能撒开手一了百了了不成。”
那天。
允家祠堂再添一灵位:“允氏第十二代嫡孙,允泽言之位”。
与此同时,族谱记:
允氏脉,瀚宣二年五月,终。
午后,允今安再次换上孝衣,添了孝鬓,然后一个人在祠堂里待了很久很久。
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从始至终,里头不怒不气,不闹不怨。
甚至连哭声,小小的啜泣都没有。
直到隐隐日落,再见到她时,是为了向顾承御派来的人交待:母族一脉去的凄惨,怨念过甚,法师言,需血脉至亲闭门抄经七七四十九天。
闭门。
四十九天。
这就意味着他将一个多月见不到她。
碰不到听不到,不能知道她是否安好。
顾承御焉能甘心。
不过在她说出“相识多年,顾侯始终对我一无所知”的时候,他还是服了软。
撤了对她的监视禁锢,允她一个人去处理母族的后事。
也真真儿强忍着这些日子没去打搅她。
他不知道的是,他撤了眼线的第三个夜晚,那身瘦影就轻轻转去了允宅后院外的竹林小亭。
更在第五夜以后,允宅后院进出的人就开始陆续不断。
他不知道,那些叫他辗转难眠的日日夜夜,允宅内里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他心心念念的安儿,这些天又该如何度过。
他只知道,在这场两败俱伤的撕扯中,他的外甥皇帝做了大大的和事佬,知道允泽言出事后,没等他开口,就事先送了抚旨去。
分明只是十岁出头,从始至终都不曾为大启做过半分贡献的孩子,却是以柱国之礼发丧。
扶棺百人,陪葬珍品琳琅无数,半个上京城携一族为其披麻戴孝,设路祭奠,哀悼,祈福。
可谓风光无两,从古至今,史册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