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闻此事,自然免不了会有看不下去,上表谏言的。
而萧霆熠,虽说手里没什么实权,但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亲口说出去的话焉能轻易收回。
只当那群朝臣视做乌合之众,不作搭理便罢。
哪知到了后头几天,异声越演越烈,纷纷称允氏一脉世代京官,虽说清流,却从未为大启做何突出贡献,允泽言先父允立诚更是绍王党羽,是为罪臣。
头几月允家上下得以追封已是违背祖制,如今又要这般大葬允泽言,可是大肆赞扬结党营私之举。
再到后头几天,甚至连太后顾若男都上了谏言反对其事。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素来冷静稳重的萧霆熠却像是突然着了魔一般,竟丝毫不理朝臣之声,一意孤行。
对顾若男,他更是直接怒斥一通,说皇考在世时就常言后宫不得干政,不过两年,母后就忘了当初究竟因何禁足,忘了昔年所受之苦了吗。
朝堂众人,乃至整个上京城皆知,那年是顾家之耻,是顾承御,亦是她顾若男的逆鳞根刺,如今被亲儿子这样怼,她如何不气。
也顾不得脸面不脸面,当即就回了一记耳光。
哪知萧霆熠也不是吃素的。
怒火一起,撂了句“既是身子欠安,日后无需踏出寿康宫半步”就直接拂袖而去。
那日,太后被禁足的消息在宫里几乎沸腾。
毕竟当今天子尊崇孝道是真,登基以来对太后无微不至,敬重至极也是真。
如今却为了舅舅夫人的娘家人这般疯症,众人只觉惊骇又不敢相信。
但事实是,太后被禁足是真。
常日在宫里长嘘短叹,自怨自艾也是真。
如此下来,朝臣的声音就越发高涨,越发胆大愤慨起来。
再后来,趁着顾承御无心顾及,众臣索性日日早朝大肆上谏,联名请命。
甚至还有日夜击登闻鼓的,喊着“冒死请旨”“就此罢官”等言辞的,势要逼得当今天子不得不服。
虽说萧霆熠自小习武,生的高大健硕,身子也素来硬朗,可日夜受此折磨也是难捱。
不是头风发作,便是心疾反复。
不过还算幸运的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天,正是言哥儿下葬的头两天,顾承御去了墓地。
众人忙忙碌碌,梵经延延绵绵,允今安就跪在棺木前,没看他,没说话,但好歹也没有赶他走。
顾承御就当她默允了他的存在,也就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却也不敢去打搅她,就远远的站着,不经意间看她几眼,边问吉祥她近日如何,吃得可好,睡得可好,按时吃药,身子如何。
听着都是“好”的答复,顾承御安心不少,原本的窘迫无助也定下不少。
偶尔会给来往忙碌的人搭把手,像主人似的看看四处有无遗漏。
有时候也会趁她不留心时添两把冥钱,说着些日后一定替他照顾好姑母,叫言哥儿早登极乐的话。
不过不论他做什么,动静大与否,允今安只当没他这么个人,始终垂着脑袋,如机械槁木,不痛不痒的添着冥钱。
眼看时辰一点点的流逝,天色也逐渐黯了,她也一直只字不语,也不曾正眼看过他。
饶是心急如焚,几次想要过去试探两句,但想她之前说的那句“相识多年,顾侯始终对我一无所知”,顾承御还是忍了下来。
就远远的守着她,看着她。
在一片清冷之中,始终强压着几欲躁动的心思。
正是隐隐难捱的时候,宫里突然来了信:如今朝堂上下,宫里宫外已跪倒一片,各个强势相压,逼得陛下心疾发作,如今宫里乱作一团,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急需顾侯主持大局。
闻信,原就濒临崩溃的顾承御终是动了怒。
因为在他的视觉里,萧霆熠是绝对和他统一战线的,此次受的难完全就是为着他和允家。
而那些咄咄相逼的朝臣看似冲着陛下,实则是指向他顾承御,指向他的安儿,他如何能忍。
当即握了趁手铁鞭,大步流星就要入宫。
但见允今安那心如死灰的模样,他又犹豫了。
不为别的,只因言哥儿的后事已成了大半。
当初就听她亲口说过,言哥儿后事未全,她总不会就此一了百了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一旦言哥儿入了土,她就会…
顾承御当即背脊生出几阵寒凉。
想起她刚见言哥儿尸体的那天,再看她今儿一天下来的神色反应,说真的,他很难不往坏处去想。
心里挣扎争斗几番,顾承御最终拽了腰牌虎符交给拾一,叫他不惜一切,务必保陛下周全,保太后周全。
然后只身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因为他很清楚,那些群臣再厉害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朝中上下,尤其是那群把仁义道德,把所谓祖制规矩挂在嘴边的言官,实则最是欺软怕硬之徒。
不论现在再如何可怖,其势力再壮大,也不过一个拳头的事。
但对安儿,他是真的束手无策,也是真的怕。
怕她恨他,怕她报复他。
但比起这些,他更怕一个不留神就再也抓不住她。
是了。
虽说从未承认过,但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说他心里没有愧疚,没有后悔是假的。
一是为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路。
二是言哥儿的死。
虽说他敢指天起誓,此次言哥儿确实不是他下的手,但不得不承认,事情发展成如今地步,包括言哥儿的死,都和他顾承御脱不开干系。
所以,在确见言哥儿尸首的那瞬,他就自知此次再难收场,知道允今安绝不可能轻易作罢。
但他从未考虑过,或者说不敢去怀疑,逼入绝境之人一旦破釜沉舟得以翻身,紧接而来的便是加倍奉还。
他也从未想过,他的安儿疯症起来竟也会那般狠毒,做出的桩桩件件,竟会那样骇人听闻。
连同他绝对信任,最亲近的外甥,当今圣上萧霆熠,都成了她报复他的一把利刃。
是的。
萧霆熠。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萧霆熠。
时至今日,他始终都不知道,如今之举,或者说腊八节他在宴席叫太后颜面尽失的那次,甚至是更早更早,就已经是他看不到头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