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懋康满以为河边已是最大热闹,但是到了学堂这边,他才发现大错特错。
眼前的学堂,和他见识过的私塾、监学完全不同。
占地颇广,而且土地明显被人用心平整过。
围着学堂的是一圈篱笆,不是很好,从外面也能看见里面。
之所以没有造围墙,是因为没有必要。
学堂就在庄子边缘,旁边还是军营。
这要是还无法保护孩子们的安全,那大人们抹脖子算了。
不过学堂大门却弄的很是雄伟。
数十斤的大石全都细细雕琢后垒成,顶上架着样子古怪的石雕。
刻着的是一个样子模糊的少年,手里捧着书卷,但身后却负着火枪。背后红日炎炎,脚下云雾蒸腾,象征着鹏程万里,未来无垠。
毕懋康被大门两旁的对联吸引。
这幅对联,天下人皆知,如今还刻在东林书院里,供世人瞻仰。
左梦庚将这幅对联拿了过来,用以勉励孩子们,其中的期望不言而喻。
无论如今的东林党变成什么模样,起码这份对联里蕴含的激励值得每一个人都铭记。
如果说对联是引经据典的话,那么上面的横批,就十分古怪了。
但毕懋康看过后,久久无言,只觉着心底无数的情愫翻腾。
不是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不是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更不是什么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读书为华夏,为了让每一个华夏子民都幸福安康。
“老大人,咱们进去吧。”
栗香筑提醒道,才让毕懋康回过神来,随着他迈入了学堂。
走入正门,看到的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
不像许多书院、私塾那般,有什么精心布置的景色,也没有什么曲径通幽、琅环曲折。
一切都显得那么粗犷,毫无美感可言。
不过也不是真的光秃秃。
空地上立着许多铁架子,高高低低的,样子古怪,毕懋康认不得。
“此处作何用处?”
老秦头欣喜地看着眼前的样子,道:“都是少爷弄的,说是叫啥子……哦对了,叫操场,是给娃子们耍的。”
毕懋康疑惑不解。
“孩子进了学堂,头悬梁、锥刺股,孜孜以求学问尚不足够,焉可令其虚耗时光?”
这事儿老秦头说不明白,还得栗香筑来。
“这是千座的要求,说是从孩子们做起。书要读,强身健体也不能落下。喏,您看,那是千座亲自写下的标语。”
顺着他的指点,毕懋康这才注意到,在空地的一角,立着一块十分显眼的牌子,上面书写着十个不算好看但是锋芒毕露的大字。
好奇怪的说法,但不知为何,扑面而来的勃勃之气,令毕懋康一扫老年之倾颓,愣是感觉到一股力量游走于胸腑之间。
待走近了才看到,这十个大字下面,还有一首洋洋洒洒的诗词。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民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净胡尘,奋民生,造公平,誓扫天下不顾身!
看一句,毕懋康禁不住退一步,嘴里念念有词,满腔老血鼎沸,几欲冲天而去。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他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如此志气冲天的豪迈之作了。
和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诗句比起来,这才是吾辈心声。
毕懋康心神激荡,不禁拽住栗香筑的衣袖。
“此诗为何人所作?”
栗香筑很是自豪地道:“这是千座所言,黄司长手书的。”
那个少年作的诗?
那个吃饭狼吞虎咽、做事雷厉风行、说话粗浅直接的少年,竟能作的如此好诗?
明明就是个武将之子啊,字都写的那么难看。
为何……
“他还有其他诗作吗?”
栗香筑寻思了一会儿,才道:“千座不大喜欢作诗的,我们也曾求过。可千座说,诗以明志,有感而发罢了。强求诗词,必为蝇营之作,没什么滋味。啊……对了,他倒是还有两句,是送给王秀芹王厂长的。”
“哦?速速说来,让我见识见识。”
左梦庚对诗词的态度,是毕懋康很赞同的。
偏偏江南的那些士子,纵游于烟花繁盛之地,每以诗词邀名,又有何益?
“谁说女子不如男,妇女能顶半边天。当初王厂长得了这两句,哭了好久呢。”
毕懋康又是一番品味。
短短的两句,而且用词简朴,乍听起来,毫无美意。可仔细品味之后,一股子自强不息的气度,才是醉人。
世人皆当女子为附庸,那个少年却用这两句告诫妇人,你们同样很重要。
再联想到刚才那位女厂长指挥若定的模样,还有无数妇人开心劳作的场景,毕懋康也不得不对那个少年的手段敬佩有加。
走过了操场,终于看到了校舍。
不过忙碌的人们,引得老秦头十分紧张。
“哎哟,兔崽子,可小心着。这么金贵的东西,要是摔了,看我抽不抽你。”
毕懋康看去,才发现众人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一块块的玳瑁。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玳瑁,每一块都足有尺余见方,偏偏又轻薄的很。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玳瑁全都透明如水,浑不碍观瞻。
就见一个人拿了玳瑁,走到窗前,只一竖,那块玳瑁就被安置在了一个窗框中。随后另一人拿起锤子、钉子,开始在四周的窗框上叮叮当当敲打起来。
不一会儿,扶着玳瑁的人松开手,那玳瑁竟安然无恙,没有脱落。
毕懋康大奇,走近了观察,才发现原来玳瑁的四边,都被用几根钉子卡住了。
除非钉子掉落,否则的话,玳瑁必然完好无损。
站在窗前,透过玳瑁看向外面,诸般景致,远近皆宜,全都入眼无碍。回头再看室内,阳光遍洒,通透爽朗,无一处晦暗阴沉。
在此地读书,当真人生一大快事。
毕懋康抓住老秦头,指着玳瑁追问起来。
“此物金贵非常,竟拿来做窗户,得耗费多少银钱啊?”
“啊?”
老秦头被弄的愣住了,好半晌才道:“这玩意儿……这玩意儿不贵啊,比窗户纸还便宜呢。”
毕懋康如遭雷击。
“老哥,你莫要骗我。”
他也是见多识广的人,玳瑁什么价格一清二楚。这用作窗户的玳瑁,如此透彻又如此大,即使作价千两纹银都未尝不可。
又得栗香筑出马。
“老大人有所不知,这种东西叫做玻璃。如今临清本地便可制造,法子就是千座弄出来的,便宜的不得了。”
毕懋康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个少年,给了他太多的惊奇和意外。
他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不过对于那个少年为何自信满满,毕懋康倒是有了一定的认识。
天空一块云彩划过,阳光重新铺洒大地。
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神韵。
这种感觉,十分的奇妙,令毕懋康有了空灵超然的感觉。
正灵魂通泰间,外面的操场上尘土飞扬。一队孩童排着整齐的队列,从远处跑了进来,绕着操场一圈接着一圈,脚步欢快。
孩童里,有男有女,充满活力的样子,一如这初春万物的复苏。
一个年轻人嘴里含着哨子,陪着孩童们一起跑。
当他吹响哨子后,孩童们竟然边跑边朗诵了起来。
雏凤清音直冲九霄,宣告着古老深沉的大地上,从此多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
耳听着少年们清朗的宣言,看着全新昂扬的景象,毕懋康浑身颤抖。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
他应该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