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之国,庆州北陵郡土含山上,自新罗时代延续下来的最古老寺院,也是海东佛门僧团世袭的三山五院中,地位最崇高的三大本山之一,被称为北岭祖庭——石窟庵和佛国寺,也迎来终末之期。
当初就算入寇的扶桑联军数次分兵抄掠,也在众多虔诚信徒聚集和严防死守之下,未能够攻克的险要山势;在一片地动山摇的轰鸣当中,轰然崩塌而下,又顺势冲毁、掩埋了盘山而建的诸多丛林。
那些终日香烟缭绕、灯火长明的金碧辉煌殿堂,那些精雕细琢的檀木造像和包金泥塑,那些金银铜玉的法器;还有僧徒们刺血焚指的虔诚祷告,都不能改变,这处最大、最为古老的石构寺院崩毁。
虽然,因为最初大地震动的警示,而从中跑出去绝多数的信众和僧徒;但接下来这些因护法、持道的号召聚集到一起的信众,面对来自山下,公室派出的官军清剿;已是人心大溃。毫无抵抗之能。
就算是本山所属的僧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或是光头跛足嚎啕大哭着,或是疯疯癫癫的在废墟上又叫又跳,说这是天谴和警示;还有人开始自残,说自己受了天魔波旬的子孙欺骗和蛊惑云云。
而随着北陵祖庭的禅山九门一朝崩灭,数万汇聚的僧徒信众骇然尽散;消息还没传出多远。紧接着被称为三大本山之一的南山,也是法相宗与华严宗的共同祖庭,武州金穴山的皇龙寺也遭到灾厄。
从天而降的巨大燃烧陨石,带着“罗浮”“茅山”“林屋”之类的古朴字体,击毁了新罗时代流传下来,供养法兴王、真兴王的神堂院;震死正在举行密会和仪式的高僧数百,外围僧兵骇然尽散。
而后,又有三山五院的五院之首,光州智异山的实相寺,也是海东最大的综合僧院所在;突然遭到大范围蔓延的地裂坍陷,坍塌的建筑直接吞噬了许多僧徒,也让聚拢而来的数千僧兵,束手投降。
紧接着是五院之一的天台宗祖庭浮石寺,禅宗北派的祖庭麻古寺,曹洞宗的海印寺、密教的法住寺;都遭到了不同程度变着花样的灾异。最后只有国家定难时,宣布支持过行台的“南山”仙岩寺;
以及曾经沦陷扶桑入寇,又重新光复后的通度寺、大兴寺,得以幸免并在中原京召开无遮大会,宣布配合公室整顿佛门和清丈田财,号召海东之地佛门正信,与那些腐化堕落的潜在波旬门徒决裂,
就在这一片纷扰喧嚣当中,接受了三天日以继夜供奉的江畋;也在事先准备好的高台上,在巫女们的且歌且舞中;在参与祭祀的文武百官和士民父老,各族酋首面前,功成身退的消失在天地之间。
再度上下翻卷的光影交错,既有眼含泪珠的婉儿,也有满心忧急的郑娘子,更有奄然病态的太子李弘,垂泪再三的裴妃;还有那位尚且年轻异常的狄怀英,最后是满脸难以置信的尚药局奉御孟铣。
下一刻,江畋的感官突然就恢复了正常;就像是在一个时空滚筒中,被甩成一璧的碎片;又重新聚合了起来。然后,他看见了久违的手脚和衣袍,不由的大大吁了一口气,看来这次是完全体投放。
然而,就在他习惯性的一跃而起,飞身翱翔在空中的刹那;突然一种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抑制力,也迅速笼罩在他身上。瞬间他的视野中,周围的景物都在不断的放大扩张,最终堪堪落在屋瓦上。
然后,江畋又发现自己变成了毛手毛脚的黑狸花;“艹”他不由的恨恨咒骂一声,光靠这副猫咪的形态,在这个世界又能做些什么?然而,他就注意到了视野面板中,多出一个“异常拟态”提示。
江畋只是感受了下,就明白这个提示大致用途;大抵就是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消耗一定量子储能,短暂恢复受压制的人形态乃至外放能力;但目前这个“异常拟态”的提示,暂时陷入了冷却当中。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就是身为长毛黑狸花的形态下,除了本身具有的力量和速度、动态反应、感官等基础加成之外,还可以耗能外放少量的“模块/模式”能力;这样也增强了变相的底牌和筹码。
这时江畋也终于听到了,来自女孩儿的呼唤声“狸奴先生……”;下一刻,穿过了一道高墙和两座殿顶,一处游廊之后;江畋也看见正在一处房间内祈祷的婉儿,在她面前还有座小巧的精致神龛。
在神龛内并没有任何的神牌和偶像,只有一张宛如抽象涂鸦一般,毛发蓬张、张牙舞爪的水墨手绘直立黑狸猫。好吧,见到这一幕的江畋也忍不住开口道:“看来,我又要好好督促你的画工了。”
“狸奴先生!”下一刻,江畋就被一个轻音柔软的身体,被紧紧抱住了:“您……您……终于,回来了!婉儿……婉儿……真的好想你啊!日日夜夜都在想,”女孩儿几乎是语无伦次的倾诉一番。
“狸奴先生,之前有人给偷偷我传话说,阿母哪儿怕是要出事了。”然后她才恍然大惊道:“但婉儿却被暂时下令禁足了,又联系不上其他可以借助的人,这才试着对您祷念一二,幸好您来了。”
“等等!情况不对,你说伱被禁足?”江畋却是有些诧异道:“我在此世重新现身,并且找到这处之前,可没有见到周围的负责看守之人;难道她们是玩忽职守了,还是故意离开想要放走你呢?”
“这……”女孩儿闻言,不由脸色一下子惨淡下来,有些急切道:“婉儿应该与她们不算相熟的,唯有之前那位偷偷跑来报信的萍儿,才算是我私下里交好挺久,也曾受过我和阿母人情的故人。”
“且不要慌,好好回忆一下前后的细节,还记得我教你的后宫生存指南么?”江畋伸出爪子摸摸她的发髻,聊做宽慰道:“在回想一下,当下的情况;可以对应上哪几种具体的例子和行事准则。”
“除了共同的立场和利益,不要轻信任何无缘无故的好处和善意……”被摸头而露出安心表情的女孩儿,听到这句话也条件反射一般的背诵起来:“恶意和陷阱,很容易被包裹在美好甜蜜之下。”
“与世无争不能回避自上而下的争斗与恶意;与人为善不代表,不能据理力争,维护自己的权益;弱小可欺在某些人眼中就是原罪,权势者才有宽宏大量的资格;面面俱到不可能讨好所有人……”
“好了……够了……”江畋再度用爪子点点她的头,然后顺势盘踞在她脑瓜子上道:“现在,你暂时放下关心则乱的心态,重新回想一遍,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刻意的细节,或是不合常理之处呢?”
“萍儿,萍儿应该没什么问题,她并不是那只富有心机之辈,平时里也相对胆小本分,也不会轻易被人驱使和要挟。”女孩儿这才顶着毛茸茸的猫儿分析道:“但她平时只是殿外杂使的小宫人。”
“具体间时怎么得到消息的,在之前情急之下,并没有对我说出来;而她能够找到我这里,也有些不同寻常;她并不像是能够主动打听消息和善于寻路的人;外间监守我仆妇,也正好疏于职守?”
“按照先生教我的逻辑学和演绎法,这其中的每一点,都很容易让人疏忽过去。可要是这三点相加,这就太过巧合了;巧合的就像是有人想让我知道这件事,然后让我情急打破禁足,籍此出走?”
“你能想到这一步,看来是有所长进了。”江畋也顺势踩了踩她的脑袋,就像是无数次督促学习的日常一般:“接下来,和我说说,你阿母可能遇到的危险程度,以及之前可能存在的征兆细节?”
“然后,再和我说是一说,你若是脱离禁足之后,首先会采取的举措和行动;比如优先求援和打听消息的对象?让我猜一猜,如果太子殿下就在侧近的话,估计这场策划就根本不可能成立了把?”
“这么说,你可以寻求帮助的对象,便是太子妃裴氏了吧?但对方想要让你犯错,就不会只是轻描淡写的罪名?光靠一个脱离禁足的措施,根本放不到台面上来;必须要有足够大的牵连和因果?”
“再倒退一步,如果裴妃正好不在其位,你是否要找的是某位,日常与你相熟的侧近女官?也许,这位私下专门负责与你们对接的女官,才是将大多数人牵扯进去的关键?也是幕后策划的目标?”
“所以……”女孩儿这会脑瓜子犹自嗡嗡的,似乎才刚转过来:“所以,你只要装作向外出逃的样子,制造出一些动静来。”江畋再度踩了踩她脑袋道:“然后好好地躲藏起来,就知道结果了。”
“如果无事发生,那自然万事大吉了;你尽管设法去打听消息和求援;但不要和裴妃直接接触。”江畋继续嘱咐道:“至于你阿母那边,只要告诉我大致范围,自然有我这个师长,代为其劳了。”
于是片刻之后,随着后窗的大开,以及墙头被翻越过去的动静;这处院墙内也果不其然的冒出两名粗使仆妇,只是探头进室内看了几眼,就迫不及待的扯着嗓门叫喊起来:“监押的小娘跑了。”
然而,正随江畋蹲在顶上横梁暗处,却依稀还有些畏高的女孩儿,却是露出了坚毅和决然的表情来。随着叫喊声,一名青衣的宦者,也带着几名跟班匆匆走进园内呵斥道:“胡乱喧哗什么着。”
然后,他就有些惊讶的看着,从内室从容步出,尤做伸懒腰状的女孩儿;不由倒退了半步,又有些恶狠狠的瞪着,同样目瞪口呆的两名仆妇道:“这是什么状况?你这懒货,又做的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