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外,公子羽缓步走在深夜人迹稀少的葫芦街上,他的身影映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显得无比的寂寞萧索。
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回春堂旁边那条巷道,目光定在巷子深处被红灯笼罩着的那座阁楼。
青衣楼。
夜虽已深,可青衣楼却依旧很热闹,尽管距离很远,但依然能够隐隐听到楼里传出的欢声笑语。
楼外昏灯孤影,冷风习习。楼内鸳歌燕舞,香艳旖旎。
公子羽眼睛眯了眯,忽然轻声一叹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值得吗?”
他有些恍惚,不由想起了那个死在他面前的年轻男人,也想起了那个男人临死前对相同问题的回答。
公子羽的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浮现出愤怒与无奈、嘲笑和悲伤的复杂之色。
“人死百事空。”公子羽冷笑着喃喃自语:“你付出性命的执着,别人或许一转身便早已忘了,所以你所谓的值得,又有何意义呢?”
他赫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向葫芦街的另一头。
长街那一头,一处不起眼的阴暗角落里,忽然传来轻缓的马蹄声,随即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驶出。
马车是很普通常见的马车,没有值得特别注目的地方。
公子羽面无表情的走近马车,戴着斗笠的马夫轻勒缰绳,马车停下,公子羽轻撩衣摆,跨步进了车厢。
黑色的马车再次不紧不慢地驶出了葫芦街。
车厢里,公子羽半靠着微闭双眼,似在养神。
约莫走了半刻钟,马夫的耳中忽然响起以传音入密传来的公子羽的轻叹声:“那些尾巴还真乐此不疲啊。”
“三条。”车帘外,赶车的马夫同样以传音回道:“这几日来,他们一直都跟着呢。”
“无妨。”
公子羽一手捏着眉心,闭着眼睛悠然道:“既然他们喜欢闻马粪,那就让他们闻便是了。”
马夫没有说话。
沉默了片刻,公子羽忽然又问:“庞冲,可知我为何要花银子与许六合作?”
马夫一双手轻轻抓着缰绳,闻言没有考虑,答道:“表面上,公子是要与许六合作赚钱,因为药铺的生意的确风险最小,来钱也最快,这一点也足够打动许六。但最重要的是,公子需要把我们的情报网渗透进常州,以便将来不时之需。”
“看来这些年你学得很快。”车厢里传出公子羽淡淡的话音:“行走江湖,不仅要靠武功和智慧,更需要银子和关系。倘若某一天你没有了武功也失去了智慧,那银子和关系便是你最后能保命的退路。”
“是。”
马夫点头,斗笠虽遮住了他的面貌,可从他的话里不难听出,他对公子羽很恭谨。
“但许六只是一个普通人。”马夫沉默片刻后说出了自己的疑虑:“他是能够相信的人吗?”
“只要是人,都会有自己的弱点,无论这个人的身份如何。只要掌握了他的弱点,他便能控制。”公子羽的声音依旧很淡然,“一个敢豁出性命维护自己亲人的人,是值得我花点心思的。”
马夫便不再说话。
马车已经驶出了葫芦街,转向另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的夜市与葫芦街相比要更热闹一些,至少街上的人不少。街道两旁也还有一些顶着冷风的小摊贩。
马车经过一处炒栗子的摊子时,马夫勒住缰绳跳下车,对蜷缩在摊子后面那个搓着手戴着瓜皮帽的摊主说道:“来一包栗子。”
“好嘞,大爷稍等,我家的炒栗子可是本地一绝,保管你吃了还想来哩。”
兴许是这大半夜终于等来了一次生意,摊主一边满脸堆笑的碎碎念,一边动作麻利的包好了一包栗子,并点头哈腰的双手奉上。
马夫没有多说话,随手放下几个铜钱,拿了栗子转身上车,继续驾车前行。
马车穿过夜市,转进另一条僻静的街道。
马夫怀里放着那包刚从热锅中买来的炒栗子,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随意的从袋子里取出栗子放进嘴里。
车厢里,公子羽还在闭目养神。
下一刻,马夫的手从袋子里探出,手中拿的却不是栗子,而是三张纸条。
装栗子的口袋里怎么会有纸条?
但马夫却丝毫不觉得意外,他放慢了马车的速度,并随手展开一张纸条,借着街道昏暗的光亮快速阅朗起来。
然后,他手掌轻轻一握,纸条便化为碎片。随即他再次展开另一张纸条。
就在这时,车厢里的公子羽忽然再次传音询问:“你去过那个摊子几次了?”
马夫一边仔细阅览纸条上记录的内容,一边低声回道:“加上今晚,一共三次。”
“嗯……”
公子羽的声音轻飘飘的传进马夫的耳中:“他已经快要暴露了,通知他尽快转移吧。”
马夫闻言,斗笠下的目光一沉,随即道:“是庞冲大意了,我会马上通知他的。”
“红楼里的人虽都是杀手,但他们的情报和跟踪之术一样不容小觑,因为那同样是他们吃饭的本事。”车厢里,公子羽的话音没有丝毫波动,“以目前我们在常州的人力,并不足以与他们正面交锋,所以只能讲究反应和判断还有反预测,最大限度减少损失。所以,下一次千万别犯相同的错误。”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很沉。
“是。”马夫点头道:“庞冲记下了。”
他随手再次将纸条粉碎于掌中。
等了片刻,公子羽再次问道:“红楼最近在常州附近的情况掌握得如何了?可有消息传来?”
“两个时辰前已经接到消息了。”马夫没有任何思索的回答:“他们临时调来的人分成三路,其中两路分别在距离此地十里的东流镇和柳叶集,那两路虽方向不同,但距离都不算远,一旦有突发情况,他们都能在第一时间互相支援。而另一路人马来得最快,已经在今日午时秘密进入了常州城。”
他回答得非但详细而且准确,那些经过他眼睛的一切东西仿佛都早已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所以不需要回忆就能立刻叙述出来,而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似乎早已成了一种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马夫还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可没人知道,尽管他的年纪并不大,但他的江湖经验却比那些浪迹了江湖十几年的人还要老练。
所以,年轻的马夫身上早就没有了少年该有的稚气,他有的只有老练沉稳以及果决。
因为他跟着的人,是公子羽。
如果他没有跟着公子羽,那他现在一定也只是一个极为寻常的少年。
所谓少年老成,指的就是像他这种人。
但他有的,远远不止少年老成。
因为,他也是公子羽最信任的人。
“嗯……”
短暂的沉吟后,公子羽的声音继续传入马夫的耳中:“如此看来,进城的那一路人马才是他们的主力。那三路人马,可知他们是谁?”
“城外两路人马分别由徐邝和陆驰为首,这两人虽不是黑榜中的人,但论武功却都是红楼中有名的高手,他们杀人也都没有失手过。至于进城的那一路,除了一个名为余梦归的杀手外,另外一个目前还不知道名字。”马夫说有条不紊地说道:“那个人行踪很隐秘,虽不能确定身份,但不排除他是黑榜排名中的高手。”
“红楼黑榜,杀人十众。”
公子羽的声音有些沉重,说道:“为了对付我,他们已经损失了两个黑榜高手,其中还有六煞连环,对于红楼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代价,所以现在来常州支援的人,一定也会有黑榜排名靠前的人,这是预料中的事。”
“是。”马夫说道:“他们已经连续失手了两次,而且是在同一个人身上失手两次。如果这一次再失败,那他们以后的声誉将会大打折扣,所以他们不能再失手。”
“所以,他们一定要我死,而且非死不可。”公子羽说的乃是关于自己生死的大事,但他的语气却平和得又仿佛是在讨论一件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事,冷静得几乎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他继续说道:“况且如今常州城里已经有了一个沐潇湘,加上那天晚上那个马车里的人,如今他们的力量已经很强大,就算要杀十个李远松那样的人也都足够了。”
这一次马夫没有立即回答,沉吟片刻后,他才缓缓说道:“可公子却不是李远松,甚至也不是花无忌。”
“你说得虽不错。”公子羽淡淡说道:“但我现在最好还是尽量像他们一点才会更好。”
马夫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既然他们已经有了动作……”公子羽又问道:“那我们之前放出去的风声可有回应?”
“有。”马夫道:“我们放出去的消息虽很多,但根据今日得到的情报,有回应的却很少,特别是距离常州最近的地方,目前只有两处。”微微一顿,他继续转述:“一处是以‘朝天棍’石坚为首的太行三侠,他们数日前刚好就在距离常州三十里的地方;另一处则是‘义鼎堂’堂主林啸,他们本就是盘踞在常州附近最大的黑道帮派。”
车厢里,公子羽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说道:“以如今红楼在江湖上的声威,敢在听到风声后立刻采取行动的人一定都不是泛泛之辈,因为他们面对的可是如今江湖上第一号的杀手组织。所以就算得到消息的人很多,有胆量对红楼出手的却很少,这并不意外。”
“虽有只有两处,却也不算少了。”公子羽淡淡说道:“太行三侠也是名动武林的一方豪侠,其中石坚的武功最高,一手朝天棍法出神入化,更是霹雳火爆性格;至于义鼎堂,林啸的武功虽不如石坚,但他身后却是有春秋阁这个江湖第一大帮作为倚靠,实力也算不差。”
在公子羽说话的时候,马夫已经看完了最后一张纸条,随即握掌粉碎。
方才收到的三张纸条中的内容,他已经完全记住。
公子羽忽然又问道:“庞冲,你可知石坚与林啸为何敢对红楼出手?”
“报仇。”
马夫只是略微沉吟,随后便立刻说道:“太行三侠中的老二贺近州于两年前被仇家买通杀手击杀于苏州,杀手正是红楼中的陆驰;至于林啸,他的独生儿子同样是被人暗杀身亡,杀手便是红楼中的余梦归。太行三侠虽是结义兄弟,但三人感情却胜过血亲,贺近州死后,太行三侠便只剩两人,所以石坚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击杀贺近州的凶手;而林啸三十岁才得一子,却在三年前同样死于暗杀,最后他虽查到是敌对帮派买凶杀人并一怒之下将对方帮派一举瓦解屠灭,但始终没有查到杀他儿子的杀手到底是谁……”
顿了顿,马夫继续说道:“石坚武功高强,脾气火爆,一旦得知杀害结义兄弟的人是谁后,以他的性格,无论对方是谁他都会不顾一切报仇雪恨;而林啸的义鼎堂势力在黑道上虽并不算强,可如今江湖上一大半的绿林势力都已经归附于春秋阁,有花自飘坐镇的春秋阁作背景,就算是天下人畏之如虎的红楼,林啸也一定敢去咬上一口的。”
“这些事情你还记得如此清楚,很好。”公子羽的话音透着赞许,说道:“现在你该明白,消息情报是何等的重要了吧?”
“庞冲明白。”马夫轻轻点头,随即又说道:“几路杀手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想必现在石坚和林啸都已经在去寻仇的路上了。”
车厢里,公子羽睁开眼睛,表情甚是平静,缓缓说道:“看来这两把刀,借得很及时。”
他又问道:“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马夫沉吟片刻,说道:“以石坚和他三弟周云廷的武功,对付一个陆驰应该是能稳操胜券的,前提是他们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击杀陆驰,不能让另一路的徐邝赶来支援;至于林啸这边,根据我们的情报,那个余梦归的剑下已经死了十一个成名的武林高手,他的武功要比徐邝和陆驰高上不止一截,除了黑榜十人众之外,他也是如今江湖上最令人胆寒的杀手之一,而且他目前已经入城,与他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不明身份的高手,倘若林啸带的人分量不够,只怕义鼎堂这次会损失惨重。”
“分析得比较合理。”
公子羽语气依旧平静,缓缓道:“红楼中人绝大多数人最擅长的是行刺暗算,讲究的乃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然后一击必杀,如果提前失去了这些优势,再厉害的杀手也已先失败了一半,而仅凭自身武功的话,他们未必就是那些武林高手的对手。况且现在他们的身份已经被提前曝光,以石坚等人多年的江湖经验,要杀陆驰应该不难。至于那个余梦归,此人不但暗杀手段高明,一身武功也很高,尤其是剑法也算顶尖之流,不论暗算还是光明正大的搏杀,他都有不惧的底气,所以你说得不错,林啸想要杀他是很困难的。”
马夫说道:“不论林啸能不能杀掉余梦归,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只要林啸找到了他,我们的目的就已经成功了。”
“不。”
公子羽回答得很干脆,语气却依旧淡然,说道:“刀已经借了,那便得用好,既然要打草惊蛇,就绝不能只打蛇的七寸,必须要将它的脑袋彻底砍下来。所以余梦归必须死,其他的红楼杀手也一样。”
马夫微微一怔,心中陡然一凛,他已经从公子羽平静的语气中感受到极其浓重的杀意。
他也深刻的体会到,有时候杀人是并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的。
“凭林啸的力量的确不能那么容易就杀掉余梦归。”公子羽悠然续道:“但我们可以帮他。”
斗笠下,马夫的眉头一皱,疑惑道:“可如今我们在常州的人手有限,只怕分不出力量。况且把人一调走,只怕红楼立刻就会趁机对公子动手了。”
“我知道,最近他们一直都在寻找最好的时机对我下手,不然也不会一直让他们的尾巴跟着。但……也无妨。”
公子羽悠然道:“他们还需要时间调集人手,我也刚好需要时间。既然如此,那就先让他们的人进不来常州城,逼他们暂时不敢轻易在常州对我动手。”
“那……,”马夫犹豫一下,试探着问道:“林啸那边,谁去呢?”
“还有时间,不急。”公子羽淡淡道:“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马夫没有说话,他抖了抖缰绳,马车加快了速度。
片刻后,公子羽继续传音,道:“算算时间,从金陵发出去的那些信,现在应该都已经交到该收到信的那些人手中了吧?”
“是的。”马夫回道:“根据方才的信报,那些信基本都已经交到它们的主人手上,只等公子最后的通知便可展开行动。”他略微一顿,续道:“而且,距离常州最近的几个人也已经在来的路上,最快的明日便能到达此地。”
“很好,他们来得很及时。至于其他地方的人,他们的行动需要他们确定了自己的目标后方可进行。”车厢里,公子羽手指习惯性的轻轻叩着座椅,在沉吟片刻后,他问道:“能在明日赶到的人是谁?”
“浪子。”马夫简短的回复。
“何欢么?”公子羽目光微微一动,似笑非笑的说道:“看来他又缺银子了。”
公子羽眯了眯眼睛,忽然说道:“那城外的徐邝,就通知何欢去吧,我也很想知道,他那口刀还够不够快。”微微一顿,他又补充一句:“完事以后,让他进城等我。”
“好。”
“除了何欢,还有谁最快?”公子羽继续问。
马夫缓缓答道:“王乐鱼。”
“竟然是他?”公子羽首次觉得颇为意外,轻轻皱眉道:“一个人如其名只喜欢钓鱼的人,为何突然会对杀人感兴趣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
马夫却缓缓道:“或许他来这里并非是为了杀人,而是钓鱼。”
“又或许,他只是单纯来找我的。”公子羽沉吟许久,道:“钓鱼不吃鱼,掌名慈悲却出手修罗,他这个人很麻烦,若他真动了手只怕会节外生枝,这次行动便先不让他参与。”
“好。”马夫还是回答得很快。
公子羽忽然问道:“对了,辛不苦这几日的行踪可有掌握?”
尽管脑中早已汇聚了太多的情报信息,但马夫还是能第一时间想起该回答的事,他声音微沉:“他去的地方,是城南韩宋的家。”
车厢里,公子羽目光陡然一冷。
过了许久,公子羽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我知道了。”
此时,一个疑惑,一个设想,以及一个计划,已经浮现在公子羽的心头。
“两个时辰后,他离开韩家,却立刻又被人接走了。”马夫不急不忙的又补充了一句。
“看来接走他的人,应该就是沐潇湘了。”公子羽微微冷笑一声,又道:“撤走辛不苦那边的尾巴,沐潇湘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说完后,他便再次闭上眼睛,将所有的事都暗暗复盘计算了一遍。
深夜里,马车就这样在常州城内的大小街道中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像是一只无头的苍蝇。
过了很久,公子羽才揉了揉眉心,轻轻吐了口气,接着问道:“刚才的情报中,还有其他消息吗?”
“有,是刚从西北那边传来的。”
“西北?”公子羽略微皱眉,随即道:“那边出了何事?”
马夫不紧不慢的驾驶着马车,说道:“根据情报,西北那边有三件大事。第一,蛮族风炎部铁骑突然现身啸阳关下,领军之人乃蛮族风炎部狼主龙日狂阳。他以一人之力突破了啸阳关城门,可又立刻退走。由此可见,西北边关恐怕会起战事。”
他没有一口气将情报中的所有事都说出,因为他要留出时间让公子羽去逐条消化那些情报。
短暂的沉吟后,公子羽的声音才轻飘飘的传出:“那是朝廷的事,暂时与我们无关。况且这样的大事一定会经过那些鸽子传回中原,与闻风山庄有牵连的事,我们的眼线暂时不适合出现在那些鸽子的眼中。”
如今中原天下,要问谁家的消息最快最准确也最广,那当然就是闻风山庄了。
闻风山庄的鸽子遍布天下。他们靠出卖各种情报消息为业,势力隐秘而强大,目前还没有谁有胆量去和闻风山庄争夺买卖情报的饭碗。
马夫无声点头,继续说道:“第二,西北边境突然秘密进入了数股来历身份皆不明的力量,根据线报,那些人前进的方向是中原。同时,有一名自称‘痴’的神秘剑客从北而来,一路击败了北方武林诸多剑道高手,他剑法超绝手段狠辣,放言要挑战中原所有剑法名家,目前已经在来中原的路上。”顿了顿,他补充道:“现在还不能断定那个神秘剑客是否与相同时间出现的那些陌生力量是同路人。”
“西北……神秘的剑客?”公子羽似乎来了兴趣,缓缓道:“如今中原江湖上虽没有传言,但根据一些隐秘渠道可以肯定,二十多年前被击退的魔教已有死灰复燃的迹象……难道他们当真来了不成?”他话音一顿,随即陷入沉吟。
马夫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知道公子羽在思考的时候,是不允许别人打扰的。
沉吟许久后,公子羽才缓缓道:“数量庞大的陌生力量既然选择秘密潜入边关,不管他们有何目的,都说明他们并不想别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而那名剑客却偏偏高调反常,或许便可证明他们并非同路……我有预感,那些秘密潜入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魔教,至于那名剑客,只要他真的来到中原,那他的来历就一定能揭晓的。”他吐出一口气,淡淡道:“与生意无关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吧。”
马夫轻嗯一声,继续道:“第三件,三日前,西北江湖的严守阳在六十大寿之时突然遭受灭门之祸。之后不久,西北铁枪门以及其他几个帮派在数日前也突然被人屠灭,甚至还有一个小村子也在同一时间发生了屠村血案,情况十分严重,此事已经惊动了镇边府……”
未等他说完,突闻此言的公子羽眉头急挑,眼中射出惊诧之色,沉声打断并追问道:“严守阳死了吗?”
马夫点头道:“死了。”
公子羽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双手已经握紧了拳头。
“在西北武林,严守阳无论武功还是声望都是极高的,有谁敢对他动手?”
公子羽的语气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他显然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但他却知道,自己的情报网一向是不会出错的。
没有人知道,公子羽和远在西北边关之地的严守阳到底有什么关系。
公子羽坐在车厢里,他本就略带苍白的脸庞如今更冷了几分,他冷声问道:“是谁干的?”
马夫已经察觉出公子羽神态的变化,闻言颇为谨慎的说道:“信报上说,如今西北江湖都在传言,说屠灭落日马场还有那个小村子的元凶,是一个名叫沈默的刀客……”他顿了一下,有些疑惑的道:“可无论中原还是西北,江湖上好像从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你说是谁?”车厢里的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立刻打断追问。
“沈默。”马夫补充道:“一个用刀的江湖人。”
“沈默……?”公子羽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颤抖。
车帘外,背对着车厢的马夫无法看到此刻的公子羽眼中的神色是何等的惊诧。
当他确定自己真实清楚的听到了那个名字时,他双手按着座椅扶手,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他是公子羽。
可他座椅两边的扶手,却在他双手之下无声的化为粉碎。
车厢里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马夫微微侧头,他感到了一丝异样。
在跟随公子羽的这些年里,他还从未见过今晚这般有些反常的公子羽。他了解的公子羽,是睿智冷静、深谋远虑、一步十算、步步为营的智者,无论遇到任何事情,包括涉及自己生死的大事,他都能以最冷静从容的姿态去应对,但此时,公子羽似乎出现了极为反常的迹象,在某个时刻里,他好像被什么事给深深震惊了。
可他当然不知道原因。
但下一刻,公子羽的话让马夫的疑惑尽消,就听公子羽淡淡的反问道:“沈默?江湖上有这么一个人吗?”
马夫摇头:“没听说过。但情报中的确有提到这一个人。”
“一个名不经传的人,又如何能在一夕之间屠灭那么多帮派?而像严守阳和铁中堂那样的一流高手,也绝不是寻常人能够杀得了的。”公子羽又恢复了一向的冷静,淡然道:“这中间肯定有问题。”
随后,他便下达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指令:“传信给西北的人,密切关注那几批秘密潜入的人,我怀疑落日马场的几起事件与他们有关。”顿了顿,又随口道:“至于那个沈默,也要密切注意,只要是有秘密的人,我们都要保持关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派上用场。”
马夫轻轻点头,这很符合公子羽一向的作风。
“庞冲,你跟着我多久了?”
短暂沉默后,公子羽忽然轻声问出这一句话。
马夫略微一怔,随即恭谨的回道:“再过两个月,就整整六年了。”
“原来,已经快六年了啊。”
公子羽的语气带着些许感慨,就听他轻叹道:“六年,不算长却也不算短,你也终于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人了……”
他语气中带几分唏嘘:“原来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
马夫肩头微颤,他忽然间也有了很深的感触。
但他又同时觉得意外,因为他隐约感到,公子羽最后这句话好像并仅仅是对他说的,因为他的话里似乎还有某种不同的情感。
莫非公子羽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
但此时此刻,这辆马车里,岂非只有他们两人?
又是短暂的沉默。
马车转入一条阴暗的巷道。
“我留下了一封信,”公子羽的声音在马夫耳边响起:“你看了信后,今晚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有了决定,那明日破晓之时,便去一趟城外的风雨亭,我会在那里等你。”
马夫先是一怔,随即赫然抬头,深蓝色的眼瞳中布满了意外和惊诧。
他久久无法开口。
“看来有些事情,已经不必再等了。”公子羽忽然冷声道:“他们跟得也很久了,是该死的时候了。”
马夫猛然回神,他不知道公子羽为何会突然如此反常的起了杀心。但他知道的是,公子羽莫名其妙的就很不高兴了。
马夫没有多想,低沉的回了一个字:“是。”
马车进入巷道深处时,车厢里已经没有了人,座椅上只有一封信。
马车却突然停下。
马车之后十几丈远的阴影中,不知何时多了三个人影,他们黑衣蒙面,似与阴影融为了一体。
或者说,这三个人影其实是一直远远跟着那辆马车的。只是因为他们的跟踪之术很高明,所以别人绝不会轻易发现。
马车停下后,三条黑影很默契又无声无息的分散,一人躲在墙角,一人伏身在一处房门旁的石狮后,另一人则贴在一根柱子后,借着夜色和阴影迅速隐入黑暗。
这三处地方,从马车的角度看来,便是绝对不会被发现的死角。
他们虽然已经各自散开,但彼此却始终保持着数丈距离,以便于随时呼应。
三条人影,如同三条隐秘而危险的毒蛇,静静地蛰伏在黑暗中。
他们紧盯着那辆马车。
那个头戴斗笠的车夫,忽然很随意的跳下了车,然后朝着巷道这一头缓步走来。
他走得很随意也很慢,看上去就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但黑暗中的三个人,呼吸却陡然一滞,他们隐约察觉到了不对,甚至已经嗅到了危险。
三人同时警觉,也同时缩回了目光。
就在这一瞬,那车夫的脚步骤然加快,一步之间便已跨过一丈距离,随即身影突兀的消失,只有一条近乎虚影的人影闪电般一晃,直向三人藏身处疾掠而来。
躲在墙角的那人正暗自惊疑,瞬间只觉得身前微风一动,他还未看清发生何事,就突然听到自己的咽喉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双目暴突,双手猛地箍住了自己的脖颈,却是再也无法呼吸。
石狮后的同伴已经察觉出异样,他浑身绷紧,反手就要拔出腰后的一柄短刀。
可他的手才刚一握到刀柄,身旁便陡然急风一掠,然后他的天灵盖就忽然像被雷劈中一样瞬间碎裂,白色的脑浆和鲜血同时溅出!
他口中只发出半声惨叫,随即便戛然而止。
他甚至都没看清到底是谁一掌劈碎了他的脑袋。
变故实在太快,贴身在柱子后的那人虽未看清两个同伴发生了何事,但他已经听到了那半声惨叫。
那人旋即拧腰急退快如闪电,从身法上看,他也是一个武功不俗的好手。
这人在暴退之时,瞥见墙角内石像后,两个同伴刚好无声倒地。
他瞬间浑身冰冷头皮发麻。
刹那间,他只想立刻逃。
但他刚一转身,自己的脖颈就突然被一只手掐住。
蒙面人顿时惊怒交迸,正欲出手,却发现自己早已动弹不得。
“你是……”
蒙面人刚一开口,还没有看清对方的样貌,那只手就已经轻轻一拧,他的脖颈便已被掐断。
蒙面人兀自睁圆着双眼,整个人无力的软倒下去。
仅仅瞬息之间,三名身手皆不弱的跟踪者便已经命丧于此。
那只手缓缓收回,阴暗中,斗笠下,深蓝色的眼瞳里浮现着一片冷杀之色。
这一刻,他孤身而立,气势凛然,已不再是那个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车夫,而是一个能瞬间杀人于无形的顶尖高手。
不远处的某处阴影中,公子羽双手负背,他看着那个车夫熟练的将三具尸体搬上马车并不急不徐的离开后,他的嘴角才泛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马车缓缓驶出了巷道。
阴影中,公子羽忽然转头看向西北方向,眼中有一抹绝无仅有的悲痛之色一闪而过。
“老严,没想到当年一别,竟成了你我的永别之日。”公子羽喃喃自语,语气中有些许悲伤:“送你的药你应该已经收到了,可惜你却再也用不上了。”
他缓步走出阴影,孤身一人走在阴暗的巷道中,瘦削的身影在地上被拉得很长。
冷风凄夜,那一条身影显得无比孤独。
“我知道,杀你的人绝不会是他。”公子羽一面慢行,一面自语:“我已经猜到了杀你的到底是什么人了。”
很久以前,西北某地,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在一家简陋的酒馆里与一个意气豪爽的老者对饮。
“严老兄不但酒量过人,更是豪爽义气武功高强,想必年轻时也是名震江湖的一方豪侠了吧?”
一老一少虽不过一面之缘,但江湖之中,以缘相识,性情相交,投缘之辈,亦可肝胆相照,不屑礼节之俗。
“侠之一字虽不敢轻担,可谁人没有年少?”老者一口饮尽碗中劣酒大笑相答,却又长声一叹,悠悠道:“可对我严守阳来说,年轻气盛,血勇悲壮之事,早已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的江湖,只有一件事可称世人皆知,那便是中原与魔教的血战。
“魔教圣传么?”公子羽喃喃低语,其声如冰如剑:“真是有点意思了啊。”
“沈默……”公子羽目光忽然变得很复杂,他喃喃道:“我多年不见的师弟啊,你终于还是没有逃脱江湖这个泥潭吗?”
“以你的江湖经验,又怎么会被人用如此拙劣的手段套上杀人凶手的罪名呢?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话音一顿,语气倏然一沉,公子羽冷笑道:“管你是魔教还是谁,这一次你们可真的找错人了……”
巷道内,冷风席卷,人已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