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滴水成冰。
道臻在锦被里翻了个身，伸手一探，冷得赶忙缩回被窝。
她闷头盖上被子，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院子里的吵嚷。
她嫂子谢氏：“……嶙儿身子孱弱，需穿狐毛里子的锦缎棉袍方能御寒……”
管家婆子陆氏：“大夫人说了，咱们郗氏打从京口军营里起家，最是俭朴，好好的儿郎不兴娇养，一概寒暑都需扛着些，夹层棉的便够了。”
她嫂子谢氏：“你们二夫人的一双儿女都穿着紫貂皮毛的锦袍，前日我在她院外亲眼所见……”
管家婆子陆氏：“大夫人说了，那是人娘家舅子送的，咱们以礼持家，不能抹了长辈面子。”
她嫂子谢氏带起哭腔：“你们大夫人掌家忒不公允，分明是见人下菜，前月扣炭火，这回扣棉衣，这日子，还叫人怎么过？”
管家婆子陆氏口气严厉：“饭可多吃，话不能胡说。嫂夫人不念着大夫人如今照拂你们二房的恩德，好歹顾着谢家的门楣，莫再胡搅蛮缠！”
谢氏呜呜地悲泣起来，不久又听到庾氏庄严的嗓音，“哭，就知道哭！丢人现眼的东西。你们去报陈氏，我们虽是二房，那也是老太爷太夫人选定的正房，如今就是冻死，也不受她陈氏贱婢的恩德！”
接着是一阵瓢盆落地的脆响，像是从屋里砸出来什么东西。
道臻暗觉肉痛，这大冬天的，何必与炭盆子过不去。寄人篱下，便要有寄人篱下的觉悟。
四下一片寂静，众人像是被震慑了一下。
良久，又听一个柔婉的声音道，“大嫂子，此处风大，咱们回去吧。我那还有一件灰鼠毛里的锦缎披风，明日拿去改了给嶙儿制棉服。”
谢氏边哭边低声道，“可那是王家姑爷当初给你的定礼……”
“人都不在了，还留着东西做什么。”
道臻幽幽叹了一口气，王家姑爷不是不在了，只是成了别人的姑爷。她二姐温婉柔顺如一阵轻烟，抵不过新安公主的赫赫威风，一吹就散了。
要不怎么说祸不单行，郗道茂前脚被夫家休弃，后脚娘家也便撑不住了，一门子孤儿寡母，钱产亏空，庾氏原非什么有能耐的当家主母，又纵着绵云做出那档子事，幸而大伯爷郗愔暗压下来，若让别有居心的人抓住不放，惹来抄家夺爵的祸事也不一定。最后族里一合计，只有举家寄居到大伯爷宅子里。
此时道臻已穿戴齐整，竹色配天青的袄裙，碧色八宝缃缎昭君套，她接过采芳递来的手炉拢在大袖里，施施然开了门。
几双眼睛同时盯在她身上，几乎要钉出窟窿眼。
采芳手里拎着绫布包的食匣子，亦步亦趋跟在道臻身后。
正巧郗嶙不知打哪出来瞧见了，登登地跑到道臻面前，嚷着要吃的。
“嶙儿回来！”谢氏瞥了一眼庾氏，忙不迭呼唤儿子。
话音未落，庾氏几个箭步赶上前，一把拉开郗嶙，抬手便扇了他一个耳刮子。郗嶙捂起通红的脸，立时嚎啕起来。
“婆母！”
“母亲！”
谢氏一时泪流不止，道茂心疼地搂过郗嶙。
“没脸的东西！”庾氏咬牙切齿，“饿死鬼投胎吃过饱饭不曾？也不看是谁的东西也敢去讨，回头让人毒死都不知。”
“婆母！嶙儿好歹是您嫡亲的孙儿，您怎么忍心说这些？”
庾氏不去看谢氏，胸口不住一起一伏，只盯着道臻不放。
道臻冷着脸，蹙眉看了看郗嶙，又去看一地透湿的碳渣，向采芳道，“上屋里拿些银碳给夫人。”说着嫌恶地看了一眼庾氏，“免得回头病了，一院子不得安生。”
自打她们一家子搬进郗愔这偏院，庾氏三天两头卧床不起，累得谢氏和道茂半年来瘦了一轮。
庾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气得身子发抖，末了冷笑一声，“不过靠着狐媚手段傍了一个男人，如此威风凛凛，忤逆长辈，果真是贱婢生养的好女儿！”
道臻胸口腾起一股怒火，看着周围看热闹的下人婆子愈来愈多，便强自压下，松松一笑，“二夫人备了宫里赐下的糕点予我品尝，去晚了怕是不大好。”
说着，便带着采芳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偏院。
“娘，阿嶙也想吃糕点……”郗嶙嗫嚅着看着谢氏。
谢氏赶忙捂住郗嶙的嘴，看着庾氏一脸惧意。
庾氏却没有发作，像是累极了，满眼悲戚地看着孙儿。
她转过身，脚上仿佛坠了千斤重，缓缓向屋里行去。
道茂上前轻轻搀住她，她回头，对上女儿水汽氤氲的双眼。“您也未拿她当晚辈疼爱过啊，母亲。”
庾氏苦笑，“傻孩子，她是回来讨债的，哪里要我疼。”
道臻脚下越走越急，采芳拎着食盒紧了几步，又被甩开。“地上湿滑，姑娘小心摔着。”
前方不远便是大伯爷次子郗超的内院，道臻渐缓下步子，勉力平复了神色。
她知道庾氏恨她，谢氏不待见她，道茂不理会她，若不是她当着外人揭开绵云那起子事，那个家也许不会没落得那么快。
可她哪里会在乎？
她本就不是什么圣母菩萨进这家门报恩的。她是怀揣一颗仇恨之心回郗家的，揭发绵云算是歪打正着，更何况，是她们没安好心在先。如今倒想着让她服服帖帖跟前尽孝了？
人活在这世上，顾不上别人，得多为自己打算。
道臻噙起妥帖的笑意，迎着二夫人张素素的院门走进去，入内仪门，叫婢子解了昭君套，接过食匣送上前。
“上回听嫂嫂说喜吃鲈鱼脍，今日特让人做了来，山野里的烧法，嫂嫂尝一尝，也不知合口味否。”
内室上首坐着个身穿芽色围裳的年轻妇人，正笑着迎下来，婢子接过食匣，她拉着道臻的手左右瞧了瞧，又转过身，向着一旁紫衣斜髻的三夫人道，“我上回制的云牙天青袄裙，尺寸小了些，不想给她正合适。你瞧瞧，水灵灵的，真是我见犹怜。”
三夫人苏锦兰微笑称是，道臻与她二人围坐着客套半晌，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
其实她知道张素素的心思，明白她捧着她，缘于那一夜，是桓玄送她回府的，据她丈夫郗超的说法，隐约身后还跟着新安公主，三人确乎是用了宵夜才回的。
说来郗超为人子的也挺有想法，偷偷背着他爹投了桓氏麾下，张素素为了丈夫的前途，哪怕捕风捉影，也怠慢不得。
三人正言笑着，外院郗超差人进来传话，张素素附耳听了，说是二郎主今日带了男宾去花园赏梅，让叫内院知悉免得冲撞。
张素素美目一挑当下会意，走回内堂，只说久坐屋里憋闷，便吩咐下人备置雪帽大氅，自己牵起道臻，往花园内款款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