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房里便响起妇人悲喜交加的抽泣声。
“我可怜的孩子…啊…”
门外还在骂咧不休的老婆子猛得一顿,然后长叹出声闭上了嘴巴。
可就在这时,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许洛,意识却猛得自生出颤栗感觉。
他毫不犹豫的,将灵识蜷缩在青四郎脑海深处。
而整个院子所有动静,却在这刹那间骤然停顿,一道若隐若现的纤细长索凭空出现在屋子上方,一闪即逝。
仅仅片刻后,院子中所有景物又一下子活了过来。
老婆子还在摇头惋惜、妇人白三娘抱着个红色襁褓垂头哭泣,青四郎木然无语……
可突然间,又一声低弱的婴儿啼哭惊醒了所有人,白三娘不敢置信的举起手中襁褓,颤抖大叫。
“夫君、不,花婆婆、婆婆……你快来看看,这孩子、这孩子是不是活了?”
“说的什么糊话…”
花婆婆下意识就要反驳,可一探头见到那还在微微颤抖的襁褓,所有话又咽进喉咙里,愣了下后连赶几步抱起那早已被她判定死亡的男婴,就跟见了鬼一般。
“哇哇…”
襁褓里再次传来一声清脆哭泣,花婆婆手臂一颤,差点没被将襁褓丢在地上。
可她终究还是个心善的,老脸露出一丝笑意。
“我老婆子当真是瞎了眼,接生了一辈子还差点做孽,这就好、这就好,这娃娃是个命硬的!”
白三娘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这会儿大喜大悲之下直接又晕了过去。
青四郎脸上则露出欣喜若狂神情,眼巴巴看着那还在襁褓里抖动的小脚,愣是没敢湊过来。
好半晌后,他才眼巴巴的看着正逗弄婴儿的花婆婆,结巴出声。
“花婆婆,这回、这回可准了?”
花婆婆没好气瞪他一眼,都懒得搭理他,直接扭过身去满眼心疼的看着那小娃娃。
这回青四郎反而放下心来,心里那口气一泄,整个人再次瘫倒在地。
不过,这次他却像个傻子般嘿嘿怪笑不停。
很快,当年两个还被包在襁褓里的孩子便一天天长大,男娃叫念青,女童叫念白。
只是小念白还好,就算家中缺衣少食,可总算称得上健康活泼。
可念青却仿佛在胎中伤了元气,一出生便是体弱多病,是名副其实的药罐子,这让本就贫困的家境更是雪上加霜。
孩子一天天长大,青四郎夫妇俩也跟着一天天变得苍老。
白娘子倒还罢了,可青四郎却总是会刻意避开与自家女儿相处。
平日里不再劈柴做活,天天以酒度日,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易怒,每次都能因为一点小事,就会狠揍小念白一顿。
看到这里,许洛也大约猜出男人内心真正想法。
他还是没能过去当年那道坎,在这个可怜可恨而又无能的男人心里,这个女儿就不应该出生,是她夺走了那个同胞弟弟的精气神。
可他不知道,自家那个死而复生的宝贝儿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由于青四郎的日渐懒惰、嗜酒,家境自然也每况愈下。
可他仿佛彻底失去所有精气神,每日一喝醉便坐在院子里,要么呆呆看着念青发呆,要么就满嘴胡话,什么对不起列祖列宗之类的。
白娘子每日以泪洗面、精打细算,可架不住家中收益天天都是无源之水。
终于,这一天家里彻底断粮了。
“当家的,家中没吃食了,你看……”
白娘子畏畏缩缩走到青四郎身边,想把他扶起来。
可她话还没说完,青四郎便狠狠甩开她手臂,可自己又重重摔在地上,将旁边粗瓷酒坛砸了个稀碎。
“滚、滚,带着你这个小赔钱货给老子滚!”
青四郎一边在地上像只蛆虫般挣扎,一边朝着白娘子,还有畏惧躲在娘亲身后的念白怒声大骂。
正被念白背在身后的念青一下子被惊醒,顿时嚎啕大哭,可那哭声却明显有些中气不足。
白娘子想着这些年自家的不容易,还有一天比一天困苦的日子,不由得悲从心来,低声抽泣起来。
已经有八岁的念白,满脸惊恐的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爹爹,清澈的大眼睛蓄满了泪花,却连流都不敢流出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哭的越大声,爹爹便会越生气,打自己就会打得越狠。
她小小脑袋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别人家的同龄人能缠着爹爹撒娇、为何别人家爹爹会将自家儿女举高高、会满脸大笑的用胡茬扎那些娇嫩脸蛋……
可到她这里,只有无尽的责骂、摔打,以及漠视。
念白也很想拱进爹爹怀里撒撒娇、调调皮,也想爹爹在她小屁股上轻轻拍几下,可为什么?
青四郎又好像疯癫一般,一边踉跄爬起来,一边到处找着趁手家伙。
念白看到这熟悉一幕,想都不想拔腿就往屋里跑,可刚刚才跑到大门边,便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强自压抑的痛呼。
她回头一看,娘亲正捂着手臂蹲在地上,爹爹又魔怔般高举起手中儿臂粗的木棒,眼看就要砸下去。
“娘……爹爹,你不要打娘,念白不跑……”
念白只觉得心里一痛,再顾不得即将到来的痛揍,连忙跑到白娘子身边,小小的身体将她搂在怀里。
见到这一幕,青四郎手猛得顿在半空,可此刻趴在她背上的念青,却哭得愈发声嘶力竭。
这哭嚎声落入青四郎耳中,他脸上不舍神情瞬间又变得厌恶狰狞,木棒狠狠砸在念白瘦削肩膀上。
“呜、啊……”
念白哭声刚吐出喉咙,又立即想起什么般强自咬唇压抑,泪珠如雨滴般狠狠淌下脸颊,只是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家父亲。
可青四郎此时却如同魔怔了般!
手中木棒如雨点般一棒接一棒落下,看那模样就好似要想活活打死念白一般。
“不要再打了……念白,带着阿弟走……”
白三娘一边起身护在念白身上,一边将念白往外边推。
念白终于再不能忍受身上传来的剧痛,哇哇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着往房里躲,一边还不忘反手抱住背上枯瘦如柴的念青,生怕他摔落。
说来也怪,两个孩子离开,青四郎酒意好像一下子涌了上来,不管不顾的走进了屋里。
唯有正深藏在他脑海中的许洛,灵识却一直死死盯着还在哭泣不休的念青。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分明又看到了曾经出现过一次的长绳。
许洛觉得,他已经能够猜出后面的故事结局,可打脸就像龙卷风,来得实在是太快。
为了哄一直哭啼不休的阿弟,念白又像往日一样,带着念青来到院子秋千旁。
这秋千也是两兄妹童年唯一的快乐源泉。
特别是念白,每一次秋千将她荡得高高飞起,她便觉着自己就好像真正的飞起来一般,像自由鸟儿飞过高耸树梢,像轻柔风儿穿过棉花糖般的云朵,飞入青空苍穹、无边星河……
想着想着,念白小脸上罕见的露出欢快纯粹的笑容。
可没注意到随着她的分神,坐在秋千上的念青被她一把把越荡越高、越荡越高。
什么都不懂的念青嘴里发出嘿嘿笑声,习惯性的松开双手就要拍掌。
以往这个时候,秋千荡得不高,一直小心注意他的念白都会及时出现,将他搂在怀里,生怕摔着了他。
可这回念白却是眼神迷茫,正望向上方如洗碧空……
砰,念青直直自秋千上摔落,像一颗倒插在泥地里的萝卜般重重砸在地上。
鲜血好似罂粟花一般,在地上画出妖艳图案。
自遐想中回过神来的念白,一下子吓傻在原地。
她单薄胸膛上下起伏,全身如同筛糠般颤个不停,脖子伸得老长,仿佛要将心里所有恐惧惊骇全吐出来一般。
“啊……阿弟……”
念白并没有湊上前,反而猛得朝后一退,由于太急一下子摔倒在地。
可即便瘫在地上,她还是双脚连蹬,像是想离这噩梦一般场景越远越好。
可陡然间她又反应过来,念青没了,自己阿弟没了。
她手足并用的朝还在地上抽动的念青爬过去,不顾他浑身血污一把搂在怀里,疯狂摇着小脑袋大声哭喊起来。
“阿弟,你别吓我,快起来……”
随着念白的哭嚎,屋里白三娘最先意识到不对。
她走出门就见着这骇人一幕,这个已经饱受生活折磨的女人,连一声惨嚎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干脆晕倒在地。
屋中床榻上正在酒醉酣睡的青四郎,仿佛听到耳边有蚊蝇嗡叫,提手在耳边扇了下便又继续沉醉梦乡。
念白哭嚎半晌,泪眼摩挲的抬起头看看死寂一片的院子,又看看晕死在地的娘亲。
一时间,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世间所有真实在这一刻,从她视线中褪去颜色,所有景物全部变成黑白分明,唯有刚才碧空如洗的青天,这会竟然是诡异的灰。
时间彻底变得死寂沉默。
直到青四郎踉跄着走出门外,看着这一幕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最后死死盯在早已僵硬在念白怀里念青尸体上。
片刻后,他突兀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怒吼,一步一步挪动至念白身边无力跪倒在地,如同一头走到穷途末路的野兽般,狠狠以头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