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如何成为一个嚣张的小孩?
作为一枚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下生活了一辈子的品德优秀的好学生,从小我谦虚谨慎,只知与自己为难,很少与他人为难。
现在突然要开始老三老四,又不能显得像故意找死,其中尺度把握的难度可想而知。
我只能从易到难,由浅入深。首先遭殃的当然是我娘霜若。
那几年霜若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她希冀的脱贱籍入侯门迟迟没有发生,又无法彻底与我爹绝断,她开始酗酒,甚而服散。我想,如果我足够顽劣,她一气之下精神失常也许就会遗弃我。
有一日我趁她酒醉昏迷,偷偷用她珍藏的颜料在墙上涂了一幅康定斯基的色彩抽象画。
我知道古代颜料从取材到制作都十分不易,如石青、石绿、朱砂、白云母取自矿物宝石,又如苏方、胭脂、青黛取自珍贵草药,它们中的大多数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贵。
霜若多才而尤爱画,她搜集了一匣子颜料藏在衣橱里,平日作画多只用寻常的墨,逢年过节或心情特好时,便会沐浴焚香,煞有介事地取用一点颜料,画一幅有彩的。
而这日我偷出她的颜料,一气涂完了……
我战战兢兢又略带期待地等着。
霜若醒来了,看到那堵墙和墙下乱七八糟的我,呆愣了半天,突然掩面呜咽起来。
几日后,许久未见的我爹出现了,他带着我一同登车,马车缓缓驶入建康,停在了一处雕饰奢华的朱红大门前。
那是龙亢桓氏的家学,有位名师在此授画,名师姓顾,叫顾恺之。我爹凭着与桓氏的交情,令我入学,拜在顾恺之门下。
我一个学画的,再怎么文盲,鼎鼎大名的“画绝”顾恺之还是晓得的。顾老师一袭麻纱的宽袍广袖,长长的胡须飘然若飞,他小啜一口茶,对我父道,“右军言之,感而有伤,心灵性慧的,便是此女?”
我爹赧然,“正是小女。”
顾老师点点头,看着我一脸满意。当时我满脑子问号,都快想炸了,我想的是,为什么霜若懂得欣赏抽象画,还凭此看出了我的绘画“禀赋”?
难道是那一墙壁钱的味道冲昏了她的头脑?
顾恺之从靠几旁的土烧瓶中折下一截柳枝,指着地下的一方沙坪,出了道画题考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一脸冷汗,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做考题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爹看着我满眼鼓励,他以为自己的小女儿天赋异禀,他不知道她只是个死穿越,而她不告诉他仅仅因为用古文的词汇量表达这事太艰难。
我拿起柳枝,蹲在沙坪边涂划了半天。小胳膊小腿,使起劲还挺磕绊。
我刚画完,突然听见一声嗤笑。我侧首瞥去,一阵微风吹来,两扇竹帘轻动,帘内隐约映出一个颀长的绯衣身影。
我爹咳嗽两声,我转过头去,向他扯了扯嘴角,再回首时,竹帘内的绯色身影已不见了,矮几上的青瓷茶盏,茶香氤氲。
顾恺之捋捋长胡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沙坪上,赫然两个火柴人,中间一条曲线,代表江河,左边有许多竖叉叉线,代表芦苇。我仅存的一点胜负欲,驱使我在线对面那个火柴人的圈圈头上并排画上三个小勾勾,表示那是个女人,也就是题眼“伊人”。
画完我将柳条一扔,向着上首两个大伯眯眼傻笑,觉得自己老嚣张了。
顾恺之放下茶杯,轻叹一口气,冷声吩咐仆人送客,他可能认为我们父女俩吃饱了没事在耍他。
入学面试失败了,我能感到灵魂深处的一缕失落。毕竟上辈子的大部时间,我并不习惯认输。
如果你跟二十岁野心勃勃的林烁烁说,她有机会跟着顾恺之学艺,她一定做梦都会笑出来。
可眼下却是,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是这样一个残破无用的魂灵,生于命如草芥的乱世,重拾画笔和颜料就如行走在朝暮彩云之间,除了下坠落空,很难再有别的结局。
我爹整了整衣襟,下来抱起我,一边轻声嘟囔,“素闻顾长康严苛,督学藤条如腕粗,若有违意便执要将人打死,咱们阿臻不必受罪……”
哪泥?
我手脚并用挣脱了阿爹的怀抱,屁滚尿流地上前拉住顾恺之的裙裾,差点脱口而出:求大佬再给个机会!
沙坪恢复了平整,我重新拿起柳条,凝神想了一想,而后下笔刷刷涂抹起来。
顾恺之和我爹此正面黑如锅底,没办法,奇女子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片刻之后,我放下柳条,起身拍了拍衣裙。我爹看了一眼沙面,黑脸顿时一僵,当下不再停留,抱起我便往外走。
刚到门口,便听顾恺之唤住我爹,他顿了顿,道,“三日后,入塾可也。”
回去的路上,我爹百思不解,那河倒能看出是条河了,浪花飞卷,蒹葭也能看出是蒹葭了,摇摇曳曳,可岸上空空如也,所谓伊人呢?不仅彼岸不见伊人,此岸的男人也不见了……
“此怀人之诗,对岸无人方显思怀之深,魂牵梦绕。”
“此岸之人呢?”
“水里。”
我爹一怔,似乎确然想起河里一处掀起的浪卷比别处密一些。他了然而笑,爱之深思之切,男子溯游寻之,因此两岸皆无人影,唯留蒹葭苍苍,随风摇曳。
不要问,文盲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有全科老师我娘霜若女士的教导,解一首《诗》还是绰绰有余的。
回丹霄观的路上,思绪一闪而过,我重又想起那声嘲笑和那个绯色身影。入画塾这年我六岁,十年后会有人告诉我,我走之后,绯衣男子独自站在沙坪边看我的画,久久不曾离去。
回去后我爹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了我娘,我娘惫懒着不太搭理他,我爹自觉无趣,悻悻而归。
我不信一两千年前的古人真能欣赏抽象派,于是稚声问我娘,为何令我学画?
霜若斜卧在药酒之间,一地逶迤的乌发透出一种颓然的美感,她抬眸看我,轻柔的嗓音略带沙哑,她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哎,才女就是才女,简简单单一句话,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我从没想过古代也会有抑郁症。作为女人我很想勾住霜若的肩膀说一声“我懂你”,然后接过她手中的酒盏灌上一口。
但我不是普通的女人,我是她的女儿。前世我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孤儿,我从没感受过父母之爱,我以为我并不需要。
这一世来得匪夷所思,我抱着蜉蝣之心态活得很疏离,但霜若温暖的怀抱是真真实实的,她陪我熬过无数个夜晚,哪怕她并不知道我缘何哭泣。
有一回霜若拿着丝绢替我拭泪,她从未见过如此爱哭的小孩,我尝试老实交代,努力组织言语,最后说,“我本异乡客,所遗一女在远道,思之,思之。”
林霜若朗声而笑,问我丹霄观的那些婆娘给我读了什么本子。她眸光若星辰,深深望着我,身子微微摇晃,轻声哼起安眠的歌谣:
“东屋点灯西屋明,西屋灯似有灯。灯前光如罩,可恨灯台不照。灯前不见灯后,灯后看前真更真……”
三年后,一个暮春的雨夜,霜若画完一幅色彩人物,跌跌撞撞地往丹霄山中奔去。
丹霄山,静湖畔,她褪去衣裳步入水中,直至没顶。
脑中似有一根弦突然绷断,我惊叫一声“阿娘……”,离弦之箭一般向湖里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