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钦、邓佶见越闹越凶,慌得都乱了分寸,一个手忙脚乱去拉刘昺、一个苦口婆心去劝杜陵,无奈俩人积怨已久,好比鸡蛋鸭蛋互相看不惯,谁也不肯先撒手,赵钦、邓佶二人的诤言犹如东风吹马耳,丝毫不起作用。
周青看事态大了,心中窃喜,连忙使了个眼色给心腹。
那心腹很乖觉,即可领会,趁着骚乱,一阵风溜出了房间,然后踅摸进上房,添油加醋地在后院勾当所几个头面人物前说了一通。
马掌事听完端的,阴沉着脸,没有表态,东园的几个师傅事不关己,都袖手旁观,等着看笑话,只有宋通儒怕冯子敬恼火,赶忙打量他神色,却见他眼中冒火,挺身站了起来。
“混账,居然敢在这撒野!”冯子敬语气急速,见马掌事十分不悦地撇了撇嘴,赶忙合掌平拱,深深一拜,请求道:“掌事莫怪,全赖手下人不懂事,无法无天,眼下,还是由我去调停吧,别搅了大家兴致!”
马掌事头也不抬,阴刻目光落在饭桌上的肴馔,语调平缓:“岁末了,不要惩处太过,伤了和气!”
冯子敬听说,紧绷着的表情有所松缓,当即答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出了上房。
转过回廊,喧哗的吵架声便隔着绣窗传到院里,冯子敬默默听着,面上蒙了层阴翳。
踏进房门,门口几个黄门瞥见冯子敬神色不善,全灰溜溜走开了,冯子敬没在意,绕开他们,目不转睛望向人群中心,只见赵钦、邓佶忙着拉架,四围都是花房小字辈,急得打转,想插手又插不上。
守礼东张西望,见冯子敬来了,赶忙告诉梁芳,梁芳听了,唬得三魂激荡,连忙拿眼睛去瞧门口,然后忙不迭告诉彭通,如此一传十,广而告之,赵钦、邓佶也发现了,赶忙喝止杜陵、刘昺的争闹,乖乖站好。
其他人也瞧见冯子敬了,马上如潮水般散开。
周青乘乱迎了上去道:“冯师傅,你来得正好,刚刘昺、杜陵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劝都劝不动!”
“叫你见笑了,两个没出息的,灌了几杯黄酒,就什么规矩都不顾了!”冯子敬周旋道。
周青呵呵一笑,眼中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冯子敬绕开他,慢慢走到花房众人前,拿嫌恶的目光来回扫视杜陵、刘昺,心里想当然发落,又碍着人多眼杂,怕以后对二人名声不好,终于忍住,咬着牙道:“这儿大庭广众的,我若立马发落你们,唯恐你们丢了面子,等回去再计较罢!”说罢,见刘昺眼睛发饧,身子直打晃,冯子敬又冲赵钦、邓佶道:“看他俩醉了,你们赶紧送他们回去,别在这闹笑话了,等会给他俩煮醒酒汤,我回去了,还有话要问!”
邓佶诶了一声,赶紧扶住醉醺醺的刘昺,赵钦也伸出手去,扶住身子摇晃的杜陵。
冯子敬思前想后,叹了口气,闷闷出了西厢,重新挂起虚伪笑脸,若无其事进了上房,与同僚们应酬。
这边,赵钦怕杜陵、刘昺又闹,赶紧唤人搀走俩酒鬼,然后又与邓佶商定,他回去照料、邓佶留下应付。
邓佶点头称好,回头坐在一桌盛馔前,也是坐立不安,食不甘味。
经此一变,大家都老实多了,一声不吭,埋头吃饭,等席散了,老实跟着邓佶回花房。
冯子敬应酬多,回来已是二更时分,刚进房,只见赵钦四个早候着了,直溜溜站成一排,冯子敬心下稍慰,赶忙向杜陵、刘昺望去,却见二人虽解了酒,颊上仍飘着红,瘦丁丁身材也有些定不住,颤悠悠要倒。
冯子敬冷冷一哼,阔步走向圈椅,寂然坐下。
“师傅,他俩知......”
赵钦话说一半,见冯子敬举手,示意‘打住’,不由神情凝滞,后面的话便憋在嗓子眼了。
“我问过在场其他人了,原不是什么大事!”冯子敬皱着眉,忍不住出声申斥:“偏偏你俩脑子不转圈,肠子不打弯,别人三言两句挑唆,你俩就昏了头,还敢当众动手,真应了那句‘酒壮怂人胆’啊!”
杜陵、刘昺听他说话阴阳怪气的,面上讪讪,不敢接腔。
冯子敬依旧生气,望向杜陵,逼问:“你的酒量一向好,按理来说,几杯酒应该没醉才是,为何也跟着胡闹?莫非是倚酒三分醉?”
摄于师傅威严,杜陵不敢说实话,窘促道:“今儿的酒喝了上头,徒儿当时也有些醉了!”
冯子敬重重喘气,叹道:“你俩也不小了,该稳重些才是,不然,怎么以身作则教训下边小字辈?往后切不可如此鲁莽了,学学赵钦、邓佶,他俩为人处世多练达,不是我说嘴,今夜若是换成他俩,肯定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绝对闹不起来!”
“师傅,徒儿知错了!”杜陵眼动心跳,露出一副愧疚的神态。
刘昺看见,也弯下腰,低声下气道:“师傅,徒儿再不敢了!”
“你们四个是我从小带大,所以,我对你们多了分疼爱,吃穿用度,尽量紧着你们,哪怕有了好差事,也想着先安在你们头上!”冯子敬目光深邃,依稀回忆起教导赵钦等的场景,那时,几个孩子天真无邪,心思纯一,扭股糖似的整日歪缠他,他呢,也极尽疼爱,无论生活起居、传艺授学,都匀出十二分精力。想着想着,冯子敬不禁长叹一声,“如今看来,倒是放纵过了,今夜这场风波算点醒我了,还是要一碗水端平啊!”
杜陵、刘昺预感到不祥,眉峰紧皱,纷纷开口求饶:“师傅!”
话音刚落,赵钦、邓佶也目露关切,出声求情。
冯子敬通通不理,正颜厉色道:“打下月起,停你俩月例半年,若再生是非,便收你俩管事之权,往后当新人对待!”
刘昺仔细听着,渐渐反应过来,吓得面如土色,赶忙跪下哀求:“师傅,停半年月例,这处罚也忒重了!”
杜陵嘴唇嚅动了一下,瞥见赵钦向他使眼色,便把心里话吞了回去,合掌作揖,恭敬道:“今天我们给师傅丢脸了,师傅怎么处置都不为过,徒儿现在诚心认错,以后一定痛改前非,与刘昺消除前嫌,再不惹是生非!”
刘昺不可置信地回过脸来,张口结舌瞪着杜陵,良久,语气幽幽道:“徒儿也不敢再张扬了!”
冯子敬点头称善,笑道:“如此甚好!你们几个一同进花房、一同长大,素来要好,今日闹得这样难堪,师傅看着也糟心,眼下既诚心悔过,往后便不要提今日之事了!”
“是!”
四人异口同声。
冯子敬慵懒的往后一趟,拍着椅手,打了个哈欠,道:“行了,夜深了,都回去歇着吧!”
四人点头称好,纷纷往外走。
邓佶心里有话,故意慢了一拍,等赵钦仨出了房间,他又拐过头来,进里间给冯子敬请安,然后跪下,恳求道:“师傅,刘昺家里遭了变故,停半年月例恐不妥!”
“什么变故?”冯子敬质问。
邓佶面带犹豫,欲言又止。
冯子敬见了,还以为他借故帮刘昺开脱,眼中忽然闪出一道幽冷的目光,道:“若他真有隐情,自会向我陈述,轮不到你来缓颊,何况,处罚已下,另行收回,断不能了,必要他长个教训,再不敢冲动妄为!”
邓佶看说项不得,只能闭紧嘴巴,默默告退出去,回房好好安慰呜咽的刘昺。
次日除夕,早起下了大雪,守礼站在门口,见外面漫天柳絮,琼瑶匝地,好不快活。
因扣了月例,杜陵和刘昺都恹恹的,提不起什么精神,上午在花厅呆了一时半刻,席不暇暖便出去了,其他人打听到处决,惊讶之余,更惧怕冯子敬三分,不敢非议。
白日无聊,田虎闲不住,午后憩息片刻,便拉帮结伙的打雪仗,守礼、梁芳懒怠动,留在屋里聊天。
正谈得入垄,只听门开了,赵钦怀里抱着一摞新衣,满面春风,边往里边走边笑道:“师傅央尚宫局缝制了新衣,你们试一试,若有人不合身,尽早来告诉我!”
守礼和梁芳互相望了一眼,嘴上衔着笑意,赶紧下床,欢天喜地从赵钦怀里接过新衣。赵钦又絮叨两句,转头去了。守礼抱着新衣,摆在桌上,从上往下翻了翻,样式嘛,大差不差,青地红花,杂了牡丹缠枝纹,至于尺寸,倒是分了几种。
梁芳欣喜过望,比着自己的身量,抽了一件衣裳,然后嘁哩喀嚓换了,向守礼炫耀。
守礼一面夸他,一面脱了宫服,然后随便挑了件新衣,看着尺寸合适,便慢腾腾换了。
梁芳瞧着可观,凑了上去,细数前襟后背刺绣的牡丹花,守礼见他痴迷,也跟着观赏,只见衣裳针线细致,花纹繁盛,领口、下摆,分寸不差,很是称体,守礼比着身量,不禁莞尔。
须臾,田虎几个你追我撵回来,见守礼和梁芳穿着新衣在门口晃悠,又羡慕又好奇,扎堆围上去盘问,守礼给堵得胸闷,照实说了,他们便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冲进房里试穿衣裳。
到了晚上,后院花洞子灯笼高挂,红红的光影打在雪地间,红白交映,横生趣味。
上房设了酒宴,十尺不断头的方桌上罗列各色熏肉、果脯、糕点,还有下酒菜和美酒。
花房泰半的人都到了,盘腿坐在桌前,在耀目花烛下攀谈,言笑晏晏。
突然,门口厚重的棉帘掀开了,众人举目看去,只见冯子敬披着一身雪笑呵呵进来。门口站着俩胖墩墩的小字辈,极有眼色,赶忙凑上去,帮冯子敬拍打身上雪花。冯子敬心安理得享受过,笑道:“到底是喜庆日子,连咱花房公认的两个小懒虫也变得勤快了,哎呀,这事出反常必有妖,让为师猜一猜,你两个小猢狲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俩小子闻言一笑,稍机灵的那个抢先道:“我们别无所图,就盼师傅明早多包点压祟钱!”
“这点心思,一屋子人都有呢,我且瞒着,不到时候不让你们知晓!”冯子敬解了斗篷,大步往围桌走,“行了,这除夕夜,还忙活什么?赶紧入席,今晚上有的闹呢!”
身后俩小子笑着答应了,然后飞速跑向桌边,和同伴们说笑。
守礼坐在外间下席,旁边童贯、田虎划拳行令,守礼觉着吵扰,便凝眸向上座眺望。
宋通儒刚迎了冯子敬落座,笑道:“这除夕夜,你又去哪逍遥快活了?害得人一通找!”
“你们只管乐呵,有我没我,还不一样?”冯子敬语气平淡,目光扫过众人和桌上菜品。
“你可是花房的门面,若无你坐镇,岂不显得我们群龙无首了?何况,又不是白请你来,等下,我们挨个敬酒,你不光要回敬,还得封赏大家,再说几句吉利话!”
冯子敬嗐了一声,道:“这麽多人,我可打不了通关,之问,你就别带头为难我了!”
“那吉利话免不得,封赏也是!”宋通儒笑道。
话音刚落,同桌赵钦几个便开始起哄,底下也乱糟糟的。
冯子敬睨了一眼,笑道:“封赏,自然少不了,但是吉利话就省了嘛,我可变不出花样了,年年翻来倒去、倒来翻去,连我都觉贫气,何况他们?”
宋通儒扑哧一笑:“倒也是!”说罢,便撺掇他起来,发表致辞,赵钦等也起哄。
冯子敬无可奈何,站起来,理理衣襟,然后便开始平铺直叙,首先,陈述花房一整年的成果,顺带着奖掖上进,勉励众人,再对一些表现尚可的后生予以鼓励,然后致来年的展望寄词,最后便吩咐幸童逐一封赏。
守礼领了十文钱,心中舒畅,连忙塞入葡萄灰钱袋,掖进胸口,笑嘻嘻与同伴海吃海喝。
酒过一巡,饭局便暖了。冯子敬喝酒上脸,不出五杯,已面红过耳,宋通儒见他有些醉了,不敢再张罗人敬酒,反而还帮着挡了两回,赵钦几个懂周旋、知进退,离开主桌,转而和几个交情不浅的师兄弟拼酒。
守礼尝了两口,酒味香醇,便饮了一杯,适逢田虎等敬酒,守礼不好推却,便学着上座几个头面人物的做派,双手举杯,欠了欠身,将酒杯举过下巴,然后一饮而尽。
屋外,大雪纷纷,天地澄净,院里的秃树枯叶染了层白,玉润晶清,莹然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