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二十五分。
校医院的走廊里到处都是落日的余晖,就连消毒水都染上了懒洋洋的味道,吕息提着果篮推门而入,不断扫视病房前的门牌号。
“1145……1145……”
1145号是余雪所在的特别加护病房,吕息在走廊里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
“怪事了,别说人,怎么连个鬼都没有?”
一路上吕息并没有看到任何医生与护士,更别说前台接待人员了。这座医院幽静得令人毛骨悚然,连蝉鸣都听不到,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在耳畔。
转了一圈,吕息再次回到大厅。
这时大厅尽头的电梯门开了,他终于看到了活人,连忙迎了上去。
“你好,请问1145号病房怎么走?”
“沿着这条走廊,左拐再右拐……第五个房间就是。”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医生哈欠连天,随手一指。
“谢谢。”吕息多问了一句,“医院里的人怎么这么少?”
“下班时间到了啊!”医生用一副‘你是白痴么’的语气说。
学生放学医院下班?
荒谬感在吕息心里油然而生,不过细想之后还是蛮合理的。
校医院面向的患者群体是学生,学生放学后这里又不接收外界的患者,除了几位值班的医护人员,其他人不下班干什么?
这么一看都德实验中学校医院自建成以来,应该很少投入使用。毕竟严重的病情在短暂的应急处理后,都送去中心医院了,不严重的随便开点药学生就能回去上课,在这里工作应该挺轻松的。
“怪不得午休的时候我听人说,岚国最轻松的医生就是都德实验中学的校医。”吕息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顺着医生指明的路线往前走,偶尔路过低窗的病房,里面的确空无一人,只有各种高精密的仪器滴滴地响。
“这不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吗?”
“哦,现在我是学生不纳税啊,那没事了。”
吕息一开始还能把这件事当个乐子听,后来渐渐笑不出来了。
并不是他想起自己是个卧底也需要交税这件事,而是意识到在这里大兴土木建造一所医院无疑是可耻的浪费,它应该建在更需要它的地方,比如青山区儿童福利院。
他忘记是谁说过“爱只会降临在不缺爱的人身上”这句话了。
还真没说错。
“我不仅是个哲学家,还是个社会学家。”吕息苦中作乐,自嘲地摇摇头,他穿过迷宫似的走廊,已经抵达加护病房。
“你好,余雪同学,我是吕息。”他轻轻敲门。
“请进。”
吕息推门而入,晚风穿林打叶,吹得半透明的白窗帘在玻璃上飘来飘去,也撩起了余雪侧脸的碎发。
“今天上午的事真是过意不去。”他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找了把椅子坐好,第一次正眼打量目标。
余雪乖乖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她似乎怕冷,双臂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齐肩的发梢不断在脸上游走,黑白对比下,更显得她那张脸病态的苍白。
她给吕息的第一印象是小家碧玉,还是那种病恹恹的小家碧玉,就像柔弱的菟丝子,风一吹身子骨就散架了。
“是我应该跟你说抱歉才对。”她淡淡地笑。
这句话打了个吕息措手不及,心说不愧是兄妹,语出惊人这方面如出一辙。他从果篮里取出手写的笔记,递了过去:
“这是哪里话?是我撞到了你,不是你撞到了我。”
余雪试探性地把被子掀开一角,天蓝色的病号服中伸出手臂,晃了晃似乎在感受外界的温度。她轻盈地接过笔记,搂在胸前,却不看。
“我哥哥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
“不是我哥哥让你来的吗?”倒是余雪诧异了,“家族想利用你的愧疚照顾我。”
“你都知道了?”吕息一怔,没想到对方会把这件事挑明。
“知道了,家族让我趁着这个机会接近你。抱歉浪费你的时间了,我和哥哥也是身不由己。”
余雪的声音很低很低,她抱着膝盖扭头望向窗外,眼里空洞无神,似乎对这件事已经麻木了。
“让你见笑了。”片刻后她似乎觉得这个姿态不妥,扭头,勉强地笑了起来。
吕息望着那个笑容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多么绝望的人才能扯出这种笑容?
那种皮笑肉却不笑,似乎喘气的时候还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她轻轻地吸气,淡淡的眉毛拧成一团。
真是天见犹怜。
“不说这个,你的病情怎么样?”他转移话题。
“好多了,唤灵综合征导致心肌突发性梗死而已,一个月总要因为这个住几次院。”余雪淡淡地说。
“你强行晋升境界失败了?”吕息问。
他知道这种病,通常发生在用灵能强行破除星锑之印的枷锁,失败后血统之力将会反噬,各种奇奇怪怪的病症都会发生。
“是我母亲。”余雪将发丝挽至而后,不经意露出灵巧的耳垂。
“母亲怀我的时候,正处于白银一柱,她企图用灵能强行得到‘先祖之灵’的认可,晋升失败后落下了病根。唤灵综合征遗传到我的身上,我出生的时候各项身体机能衰弱,家里好不容易把我培养成人,但这病一直没好。”
她隔着被子捂住胸口,“静下心,听到了什么?”
吕息放空心神,隐隐听到了脆弱的心跳,跳动声虽然微弱,频率却极快,就像马不停蹄地擂鼓,隐隐还能听到冲天的嘶喊声。
“是历史系第六序列的唤灵,它并没有被约束在星锑之印中,而是游走在我的血管里,我的身体因此千疮百孔。一点小感冒就能要了我的命,剪指甲不小心擦伤手指,不做特殊的处理,伤口流血会一直到我死去。”
吕息有点坐立难安了,他全身没有经过消毒进入病房,不会带来什么致命的细菌吧?
“我还没那么虚弱。”余雪莞尔一笑,“只是不能受到意外伤害,再说我也习惯了,难得有个人陪我聊聊天,还带了礼物,谢谢。”
吕息心虚似地瞄了一眼果篮,这还是放学后余路硬塞给他的。说起来除了那份心不在焉抄写的笔记,他什么礼物都没带。
“很少有人跟你聊天吗?”
“大家都不喜欢我,觉得我做作,其实我也不喜欢自己,哪有人像我这样?小时候和别人玩,摔了一跤就要去医院,后来大家都躲着我,生怕跟我扯上什么关系,免得出了事回去被父母责骂。”她说,“我要是一只无忧无虑不受束缚的小鸟就好了,飞啊飞,飞啊飞,直到蓝天的尽头,直到生命的终结。”
说到最后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留下,就连吕息都被这种充满悲伤、自毁的情绪感染了,不忍看她。
“呀!”
余雪后知后觉地惊呼出声,用袖子轻轻擦干眼泪,“抱歉,我的情绪失控了,这些牢骚能请你忘记吗?”
“嗯。”
一声应答后,气氛冷了下来,余雪扭头眺望落日,夕阳把她的侧脸染成火红,倒是别添了一丝活力。
而吕息则进退两难,他原本以为余雪是个矫情要命的千金大小姐,可见过才知道,也是投胎投错了的苦命人罢了。
“那我先走了,明天我会继续来的。”良久的沉默后,他起身告辞。
“不用勉强,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会去跟家族说,我不希望世界上再多一个讨厌我的人了。”余雪微笑着回应。
吕息躲过了她的目光,沉默地离开病房,偌大的走廊里只有渐渐远去的回音。
当余雪能从窗口看到他的背影时,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他走了?”听筒里传出声音。
“走了。”余雪嘴角上翘,是吕息没见过的,狐狸偷鸡成功的狡猾笑容。
“哥哥教你的这招没错吧?装弱才能勾起男人对你的保护欲,眼泪则是女人最好的武器。怎么样,有没有按照我的剧本来?”
“正按着你的剧本进行呢,哥哥。”余雪说,“我以退为进,故意撇清和家族的关系,他真把我当成了可怜的女同学。”
“那他明天还会来吗?”余路问。
“别小瞧你妹妹的魅力,更别小瞧他的同情心,加冕者逃不出我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