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姚飞月沉声问道“几天了,三天前吧,我拜托你的事,怎么样了。”
如玉公子斜了一眼,又转回眼眸,没好气的说着“自己的屁股还没有擦干净,倒是有功夫儿关心起别人了。”
姚飞月抬起头,微微蹙眉。幸亏如玉公子长得好看,医术无人能及,不然以这毒舌性子,早被人砍杀几百回了。论起功夫,她承认打不过如玉公子的事实,下毒是痴心妄想,如玉公子说过世上的毒没有他不知道的,根本也没有无色无味的毒,任何人再他面前下毒都是雕虫小技。思来想去,她没有优势,无奈之下只能任由他毒舌。
如玉公子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迷死人的笑意来,“想收拾我的人多的是,不差你一个,我就喜欢看你们奈何不得我的表情。”说罢,还得意洋洋的挑了挑眉。
姚飞月转过头不去看那可恶的嘴脸,她怕自己一时冲动冒着生命危险去掐如玉公子的脖子。
如玉公子想了想,脸上露出了惋惜之色,他惋惜一切年纪轻轻却要逝去的生命,当然是在无冤无仇的情况下。“明天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去道个别,我们后日出发去沈家。”
姚飞月惊愕的回过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如玉公子打了个哈欠,慵懒的靠在墙上,说到“她时日不多了,就这两三天的事,思念成疾、郁结于心,我无能为力。世上千千万万的病痛,没有能难住我的,唯有思念,没有良药。”他为什么要弃武从医,就是因为辰巳宫里的每个人都在勤加练习武艺,他们若是病了、痛了,谁来给他们医治,去求那些道貌岸然自诩正义之士的仇人吗,怕是他们宁愿痛死、病死也不会向那些人低头。所以他潜心钻研了二十二年,定要医好世上的每一种病,解每一种毒。
姚飞月的心疼了起来,那个人叫夏萤,长得很普通,是啊,哪能世上所有人都同如玉公子、以柔姑娘美貌出众,让人为伊消得人憔悴。她只是很善良、很柔弱,让人情不自禁有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捡庄稼地里散落的麦子。别人捡麦穗,她捡麦子,一捧黄土里也不见得有十粒,她捡得是兴致盎然。姚飞月就觉得这人脑子有毛病,看身上的衣衫是绫纱,头上是珍珠钗,不似荆钗布裙的农家妇,嘴里还念着“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是白居易的观刈麦。一般人家的女子能知道“锄禾日当午”就已是不易,可见这女子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还苦哈哈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儿,一整天也捡不来半碗麦子,有这时间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浪费。
姚飞月也是闲得无聊,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一来二去,就相熟了。知道她是城中富商的女儿,六年前,父亲带着她在这里收取租子,不慎被窝在草丛里的一条毒蛇咬伤,是居于此地的一个叫做卢敬玄的庄家户送她去的医馆,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竟是会飞檐走壁。不是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她就这样等了六年。姚飞月问她“苦不苦?”她说“苦,乐在其中。”好一个乐在其中,学子十年寒窗,苦不苦,和尚青灯古佛,苦不苦,农夫寒往暑来,不分四季伺候庄稼,苦不苦,世人皆苦,为儿为女,为一日三餐,为心中信念,凡事心甘情愿便是不苦。
她对这个女子充满了佩服之情,六年,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一个女子可以有多少个六年。她的心肠比起别人来强硬了些,一部分是因为从小习武,另外就是她生活在那么一个大家庭里,又不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不会哄得父亲开怀大笑,不会阿谀奉承讨得嫡母高看一眼,不强硬些怎么保护母亲与弟弟。尽管如此,她的心却也没有如此坚定,而夏莹一个溺爱娇宠的大小姐,柔弱似水却可以为了一个只知道姓名的人固守六年。夏莹真的是傻,一天天的,就知道痴痴地等、傻傻地等,守在她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六年了,不知年龄几许、不知是否婚配、不知何许人也,只知道是十年前,如丧家之犬般醉卧在田埂上,醒了之后就留在了此地,租了一片田,过起了悠闲自得的生活。
想着想着,姚飞月的怒火慢慢积聚在心头,紧紧握着平安扣。她想问一句“值得吗”,值得吗,浪费了大好年华,丢掉了性命,难道生养自己长大的父母活该在年迈的时候还要承受丧女的锥心之痛,父母之恩比个男人还重要吗。她以前不明白,可是有了女儿之后,她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她的女儿平安长大,一辈子顺顺利利,美满幸福,让老天暂时遮上双眼饶过晴珂,把所有的苦难降落在她一个人身上。有时,她会忍不住想,若是以后她的女儿如夏萤这般死心眼,她该怎么办。
天,总是亮的那么慢、那么慢。
一间修缮的很整齐的茅草屋,一间灶房,用竹子做成的篱笆院,院子里放着一张石桌、两条石凳。旁边有个笼子,里面养着一窝小白兔,有大、有小,似乎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姚飞月的心里生出了羡慕,她无数次想过等晴珂回到身边,她就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建一个小院子,置两亩薄田,养三五只鸡鸭,洗手作羹汤,虽然她还分不清楚杂草与小麦,可是她有信心,一定能做出让晴珂和沐恩满意的饭菜。
屋里人扛着锄头走出来,看见姚飞月站在篱笆墙外,心中已知晓什么事,眉目间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把锄头丢在一边,转身回了屋。
姚飞月知晓那人便是卢敬玄,三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脚上穿着一双破了洞的布鞋。浓眉大眼、英气逼人,虽然挽着袖子与裤腿,肩膀上还搭着一条旧毛巾,可是浑身散发着的气息一看就不像正儿八经的庄稼汉。推开那可怜兮兮的栅栏门,坐在石凳上,看着可爱的小兔子,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晴珂应该也喜欢小兔子吧。
卢敬玄再次走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灵牌,是上好的檀香木,上面用金漆写着“亡妻卢门卫氏之灵位“。
姚飞月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露出惊讶。三十六七岁的年纪,该是有妻的,只是没有想到卢敬玄如此长情。同时也明白了,他对夏萤唯恐避之不及是对妻子的一往情深。
卢敬玄小心翼翼用袖子擦了又擦桌面,才把灵位放在石桌上。之后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望着灵位,眼睛里尽是悲伤与惆怅,说到“你坐着的是她的位置。”
姚飞月思忖再思忖,依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你是为夏萤而来的吧,这么多年,夏家多次来提亲,我早就习以为常。”卢敬玄捡起一块小石头,认认真真的刮着鞋底上的泥。
“她时日不多了”姚飞月眉眼带着惋惜与哀伤,多好一个姑娘。
卢敬玄的手顿了一下,继续刮鞋底,漫不经心的说着“这个说辞不好,我虽与她无亲无故,但也不愿意咒她。”
“你与她无亲无故尚能愿她长命百岁,我与她知心相交,难道希望她香消玉殒。”姚飞月转过头,哀伤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我明知道,当初一次恻隐之心,让一个好姑娘白白浪费了六年的光景,实属不该。夏家六年来放下骄傲与面子上门说亲不下十次,在下次次拒绝,难道还不能说明心意吗?”卢敬玄的手情不自禁抚摸着亡妻的灵位,忘记了手上沾满灰尘,连忙撤回手,用袖子擦干净。“在下有妻,虽爱妻早已亡故,可是我答应她,与她共白首。我怎么忍心失信与她,再婚另娶。”
姚飞月无话可说,卢敬玄铁石心肠吗,不是的,对亡妻用情至深,不看旁的女子一眼,夏萤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对他死心塌地,他却依然守着一个冷冰冰的牌位、守着一个随便说说的誓言孤独的活着,如磐石一般的情义着实让人钦佩。他没有错,夏萤似乎也没有错,从始至终只爱一个人,这颗坚韧的心,让人动容。可是两个人都是死心眼,任何一个人退一步,何尝有香消玉殒的结果。
“今日我就是绑,也要将你绑去。”姚飞月站起身,紧紧握着剑。她是有遗憾的,世上能少一个有遗憾的人,她都会尽力相助。
卢敬玄冷哼一声,“你试试。”
姚飞月眼神冷静执着,没有丝毫犹豫,以雷霆之势拔剑出鞘,上前一步,撇开要害,刺向卢敬玄的肩膀,想着能吓唬吓唬也好,免得真动起手来伤了他。卢敬玄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嘴角露出微笑,慢悠悠的捧起灵牌,爱怜的抱在怀里,看似不经意间的动作,无招无式,没有内力流转,竟是避开了剑锋。姚飞月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处,她只是不善与人相处,内心却对任何事情都有好奇之心,她好奇夏萤的心爱之人是何方神圣,长得究竟是如何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还有那飞檐走壁,是不是能打得过。也不好贸然出手试探,只好打听了一番。然而结果不如人意,长得是长身玉立却不是剑眉星目,哪里有飞檐走壁,只是比旁人跑的快一些而已。如今看来,能轻而易举的避开她的招式,也不是泛泛之辈。
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招招不中,姚飞月的心中不免急切起来,瞪着眼睛,眉毛皱的跟干了的芝麻叶差不多。思索片刻,便使出弦月剑法的第六式星月交辉。
卢敬玄见姚飞月动起了真格,把灵牌毕恭毕敬的摆放在石桌上,挺起胸膛,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面对姚飞月,满脸不悦的说到“慢着。”
姚飞月停下招式,心中升腾起一丝希望来,莫不是卢敬玄改变了心意,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去见夏萤最后一面是最好。
“从姑娘一进门,虽然穷乡僻壤、草堂破屋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姑娘的,可是在下并无言语冒犯,姑娘却如此咄咄相逼,莫要欺人太甚。”卢敬玄眼神犀利,紧握拳头。
“我别无他愿,希望你能在夏萤弥留之际去看她一眼,六年的时光都让你不屑去看看她吗?”姚飞月声音低沉,可以说是低三下四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卑微,就连见到当今圣上,她说话都是慷锵有力。奈何她没有办法,牛不喝水强按头吗。
“我救人,还救出个错来了。在下有妻,若再去相会别的女子,岂不是毁了那女子的名节,又将我妻置于何地。”卢敬玄伸出双指,指着姚飞月,神情甚是愤怒。他从来不认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何错,也做不到自己有能力却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逝去,只是早些知道会如此麻烦,就先藏拙,多叫些人,一起送夏萤就医。
姚飞月本就不善言辞,如此一来更加无言以对。这件事就是夏萤一相情愿,卢敬玄多番拒绝,表明心意,只是夏萤执迷不悟,不懂回头是岸。可是做人不应该心存悲悯之心吗,他爱妻情深,看一眼、见一面了了别人的遗憾,又能怎样,难道其他人就能说他不爱他的妻子了吗。另一个女子对他也是用情至深,将心比心,思念最苦,何以忍心让她含恨而终。
罢了罢了,管它是非对与错,先赢了他再说。
“在下多番相让,姑娘见好就收便是了,若是再苦苦相逼,莫怪在下不客气了。”卢敬玄一个侧翻,轻巧躲过利剑。
“只要你答应与她见上一面,陪她说说话,我绝不纠缠。”姚飞月见没有击中,并不气馁,换个招式,定要拿下卢敬玄。
“若是我愿意,还会等到现在。”卢敬玄神色很坚定,他的一片真心全给了妻子。
“你要官要爵,要金要银,只要说出来,我一定帮你办到。”姚飞月只觉人生在世无非就是名、利、色,卢敬玄对妻至死不渝,怕是对别的女子无动于衷,她也是个女子更是不会用这个法子。剩下的名与利,她似乎可以给。
“大言不惭,当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此等大话也敢说。做人最基本的就是诚实守信,身为女子就能满口胡诌。”卢敬玄目露凶光,他的妻子不是这样的。
“你不试试,怎知是大话。”姚飞月也是不悦,她的耐心已达到了极限。
“我不稀罕”卢敬玄双拳变掌,推出看似轻飘飘的一掌。
“要怎么样,你才愿意。”姚飞月喘着粗气,无足轻重的一掌打在身上,着实疼得让她想跳脚。
卢敬玄负手而立,看着姚飞月,他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只要不提夏萤,一切好说。
姚飞月心急如焚,要是聪耀华在就好了,一剑劈死这个冥顽不灵的老犟驴。突然心念一动,虚晃一招,直扑石桌上的灵牌。
虚假招式岂能逃过卢敬玄的眼睛,他就是不明白这个虚招的意图何在,后退一步,刺来的剑斜斜插在黄土里。定睛看向姚飞月,只见姚飞月面露狡黠的笑意,步子不停,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亡妻的灵牌。卢敬玄心中大骇,夺步上前,刹那间,所有的内息与力气注入右掌之上,对着姚飞月的后心,连击三掌。探下腰,左手稳当当的接住灵牌。
姚飞月的双手紧紧按在石桌之上,久久不能回神,这三掌不知会不会要了她的命。
卢敬玄捧着灵牌连忙上下看看,见没有任何损伤,才长长出口气。看着姚飞月,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懊悔,出手重了些,希望她内力深厚,福泽绵长。
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执着的人,安安静静的守着妻子耕耘度日怎么就这么难。他的妻那么可爱、那么纯真,为了他的一句戏言,在寺庙里吃斋念佛了整整三年,无肉不欢的妻、爱笑爱闹的妻,忍了三年的寂寞、三年的斋菜,从此他再也不随意许诺。世上女子千千万,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不在少数,可是他的妻是独一无二的。
姚飞月走在大街上,眉目低垂,神色黯然,她还是让夏萤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夏萤说自己是夏天里的一只萤火虫,无忧无虑的飞翔在夜空里,尽情释放着自己的光芒。她不喜欢这个比喻,萤火虫只能在黑暗里享受一片天地,而且生命短暂,人怎么可以有那么短暂的生命,都是要活到两鬓斑白的。她认识的人为什么都是死心眼,为了看不清、摸不透的情,甚至可以付出生命。姚展鹏如此,用自己的命换她们母女孤独的活在世上。夏萤亦是如此,为了一个连手都没有牵过的人,相思成疾、含恨离世。还有卢敬玄,日夜思念亡妻,眼中再无别的女子。她就想问问值得吗,都是傻子、憨货。
望了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微微吹来的风是不是在嘲笑她始终是一事无成。以往是姚展鹏,现在是聪耀华,护着她,风雨无法惊扰她。离开了他们,没有了依仗,她真的什么事都做不成。
积压在心头上的鲜血,终于冲破束缚,喷涌而出。眼前一片漆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