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敬玄这两日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霉运,前些日子是姚飞月,今日又来个怪人。怎么说呢,穿的是破破烂烂像个乞丐,连个鞋子都没有,可是没有乞丐那种死缠烂打、畏畏缩缩的样子,站在那里顶天立地、气概豪迈。并且此人也是礼数周全,见他门窗紧闭,便站在院子等着他,若是别的人,不说破门而入也是大声呼喊了。顿时,他对这位不速之客没有了厌恶之心。
“你是卢敬玄。”龙吟的眼睛很清澈,态度很诚恳。
“找在下何事。”卢敬玄很清楚,自己没有仇人。这六年来他所认识的人不是长工就是农夫,没有一个人像此人这般有精神、有气魄。难道是夏家把夏萤的死迁怒到他的身上了,找他来撒气的。哎,撒气就撒气吧,不管怎么说,人家一个好好的闺女没了。
“杀你。”龙吟握着剑,举在身前。
卢敬玄一愣,这可不行。若说是揍他一顿出出气无妨,可是让他去见阎王,取他性命就看有没有本事了。他答应过妻子,要活到白发苍苍的时候。
龙吟思索了许久,才使出千钧剑法中的第一式一寸丹心,他本就是个善良的人,没有下死招,这一招没有那么霸道,不会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招毙命,又可试探出对方的身手如何。不清楚眼前的人是老农民,还是武林高手,留下一线生机,希望这个人身怀绝技,能逃出生天。
卢敬玄心里立刻蹦出来两个字,李彦。李家位列十大家族之首,除魔卫道、维护武林正义的决心如擎天柱一样坚不可摧,还有就是武学传承与功夫底蕴,李家的徒弟也是不少,剑法、拳法倾囊相授,唯有这千钧剑法不传外人。他记得李彦只有一子,大概二十二年前见过几次,好像不是长这样的。虽说长成大人时的相貌与小时候不一样,可是这差别太大了,让人完全想不到是一个人。
一愣神的功夫,剑已在咫尺。卢敬玄向左闪身躲过,对付这一招他还是很轻松的。龙吟见扑了个空,转动手腕,利剑陡然改变了方向,朝卢敬玄的脖子削了过去。卢敬玄以看出龙吟的功夫比前些时日那位女子的内力强了许多,不敢大意,握掌成拳,狠狠击打在龙吟的手腕之处。龙吟右臂一阵酸麻,手中剑握的更紧,顺着力道使身体转个圈,剑从另一个方向向卢敬玄的脖子扫去。卢敬玄后退一步,仰面朝天,就差一点点,他便是身首异处。习武之人争的就是这一分一毫,少一分一毫便可逃出生天,多一分一毫就是上黄泉。
“阁下怎么称呼?”卢敬玄眼中有赞许之色,此人不拘于剑法固有的招式,而是选择对自己最有力的,应变能力比常人强了许多。什么是招式,只要不是卑鄙下流,能赢才是最好的招式。
“不知”龙吟面色凝重,两个字说完,剑招已变成了千钧剑法中的折戟沉沙。
卢敬玄都想翻白眼,又不是大姑娘,一个名字还藏着掖着。“阁下与前武林盟主李彦是何关系。”心想,这个能说吧,在江湖上溜达过的人,有几个不认识千钧剑法。
“不知”刚刚脱口而出,一拳结结实实的打在身上,力道太强,龙吟退了三步才止住脚步。
卢敬玄脸上微有愠色,这人莫不是只会说这两个字吧。男子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如此藏匿姓名是为那般,难道是谨慎,可人要是谨慎到这种地步,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记得第一次睁开眼睛时,是在一个满院子晒着药草的农舍里,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每天都有好多碗黑乎乎、苦得不行的药往他嘴里灌。直到一个月后,他才能慢慢的挪动身体,走到屋子外面,和那些草药一起晒着太阳。手里拿着两株长得差不多的药草,看了又看,始终分不清谁是谁,期待这两种药草也会有很好听的名字,像天南星、积雪草、鸳鸯藤听着就招人喜欢。世间万物,一草一木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他叫什么呢。眼前这个摆弄药草的老头子,人称卫神仙一直叫他小伙子。他没有问过,不如趁着这会儿问上一问,将来也好寻亲。卫神仙抬头想了片刻,又忙着自己的事情,说到“我与你也是萍水相逢,不认识你。这样好了,以后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你叫延胡索。”龙吟忍不住想翻白眼,习武之人谁家没有几样医治铁打损伤的药,延胡索他又不是没有见过,正是卫神仙手底下的药材,总不能看见什么,他就叫什么吧,万一看见驴屎蛋,他就叫驴屎蛋吧。算了,认识的人自然会找他,不认识的,更没有必要告之姓名。
就这一会的功夫,两人已打了七八十招,依旧是未分出胜负来。
卫神仙在一旁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手和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心里暗暗抱怨,龙吟这个名满天下的大侠是怎么当的,亏得他翻山越岭的找药材,从阎王爷手里抢人,本指望着龙吟能给他报仇雪恨,也是个草包。
“卫辛夷”他沉思良久,终是喊出了这个名字,同时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他女儿的名字,疼爱到了极致,别说是打骂了,甚至是连名字都不愿意利用。
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突然响起,卢敬玄的心跟着颤抖起来,眉目之间尽是不敢置信,手下一滞,剑差点掉在地上。他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人,一瞬间的功夫就回过神儿来,剑依旧是索命利器。
卫神仙头顶上冒出来的火焰都能把这个院子烧的一干二净,他好端端的一个女儿,可爱、聪明,又孝顺,偏偏被这个恶贼拐骗而去,落得个年纪轻轻就随她娘而去了。原本以为辛夷找了一个疼她的人,也不枉多次离家出走,没想到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恶徒,如今听见辛夷的名字,没有一丝波澜。让他怎能不痛心、不恼火,连女儿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甚至是坟在什么地方都不知晓。找寻了这么多年才得到恶贼的踪迹,奈何他不懂功夫,不敢贸然下手。天可怜见,知晓了芝献山大战,抱着捡漏的态度去碰碰运气,希望能找到一个重伤不治、快死了的武林高手,他能救其性命,不敢让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是可以帮他杀了恶贼,报了心头之恨。
卢敬玄的脸阴沉的可怕,眼眸比寒冬腊月的冰凌还要冷上十分,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杀意,让十丈之外的人都是瑟瑟发抖。他自认为心胸豁达,什么事都可以一笑了之,唯有“卫辛夷”这三个字,不是玩笑,是他的遗憾、愧疚与不甘,更是自己的罪过。没了练练招式打发时间的闲情逸致,不由得心下发狠,使出了他认为最凌厉的招式,阎王追的最后一式,阎王索命。
想起自己那苦命的女儿,卫神仙觉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忍无可忍,夺步而出。“辛夷那么好一个孩子,为了你,丧了性命。你倒好,跑来此处躲清闲,这才过了几年,你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卢敬玄收回抵在龙吟咽喉的剑,心想这人若是辛夷的亲人,死在自己的手里,以后入了阴曹地府还怎么有脸面对辛夷。手腕一转,松开五指,剑“嗖”的一声飞了出去,钉在树干上,上下摆动着。之后,抬起脚,将龙吟踹倒在地。
卫神医急切的步伐,顿时停住了,眼光所及之处是一个小笸箩,里面是酸枣核,正沐浴在阳光下。眼眶立刻红了起来,他有失眠之症,酸枣核有宁心安神、镇静催眠的疗效。其实,有很多草药都有这个功效,只是辛夷那时候只有九岁,认识的草药也不算少,然而采药即辛苦又艰难,唯有酸枣核最容易。他虽然舍不得,可是看着快急哭了的女儿,心中不忍,带着女儿去捡酸枣核何尝不是一种乐趣。从那以后,一捡就捡了十年,直到遇见这个恶贼。
卢敬玄见老者大概六七十岁的样子,脸色比常人黑了许多,脖梗也黑,是比脸好了许多,晒的,不是富贵人家的老爷。头发、胡子皆是花白,梳得一丝不苟,应该是一个严谨、整洁的人。一双眼睛看尽了人世间的沧桑繁华,不再清澈如水。眼眶发红,嘴唇微微颤动,泪水顺着脸庞滴落在衣襟上。他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要不要给老人找一块汗巾擦擦泪,看了一眼老人目光所及之处,心里大概明白了老人的身份,却不敢贸然相认。礼数周全、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老人家有何指教。”
“老夫卫东集”卫东集转过头,目眦欲裂,眼前人,扒皮蚀骨都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
果然是心中所想,立刻躬身下拜,“小胥拜见岳父大人”
龙吟忍住剧痛,慢慢爬了起来,他心知肚明是打不过这个人的,然而救命之恩大过天,卫神仙只拜托他这么一件事,说什么都要杀了这个人,哪怕是同归于尽。可是这“岳父大人”是怎么回事,常言女婿是门前贵客,打杀女婿不多见啊。别是人家赌气,自己傻憨憨的真把人家娇客杀死了。索性休息一下,看看情况再说,顺势又坐回地上。
卫东集浑身发抖,手指着卢敬玄,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冲到龙吟面前夺过剑,又冲到卢敬玄的身边。双手握着剑,不由分说,对着卢敬玄就是一阵乱砍。
不管老人家承认不承认,总归是老泰山,卢敬玄可不敢动手,左躲右闪,始终让剑离自己半寸的距离。说实话,他都不知道老人家为了什么生这么大气,瞧着模样,像是他犯了天理不容的大罪过,可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吧。
院子就这么大的地方,长三十步、宽五十步的样子,有石桌、石凳,有树、有花,在里面打架是要看技术的。不多一会儿功夫,锋利的剑砍在了一颗枣树上。卫东集一张脸拉得老长,闷声哼一句,抽了抽,剑纹丝未动。这回脸上挂不住了,使劲拽拽,剑如同长在了树上。今天出门没有看黄历,还是怎么的,诸事不顺。
卢敬玄看着老泰山窘迫的样子,此时不讨好,他就是个笨蛋。一张无奈的脸立刻换上谄媚的笑,一步上前,两根手指夹着剑,轻轻一推,剑听话的就像个大傻子。双手捧在剑,头都快垂到地上了,毕恭毕敬的奉上。
这是在打他的脸吗,卫东集冲天的怒火,更上一层楼,说什么剑是不能握在手里了。左右看看,有什么顺手的家伙什。立在墙边的一把扫帚最合心意,操起扫帚,直往卢敬玄身上招呼。
卢敬玄双脚微微分开,抱着臂膀,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站直身体,任由扫帚抽打在身上,心里甚是轻松,这不比剑好太多了,老泰山拿着剑,他的眼睛都不敢有一时一刻离开,自己伤着不要紧,万一老泰山有个好歹,他的罪过就大了。
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又上了年纪,就一盏茶的功夫,卫东集的手就抬不起来了,扔掉扫把,坐在石凳上“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此时,他也明白,以龙吟的功夫来说是不能把卢敬玄怎么样的,他就是心理憋着这口气出不来,非常不痛快。站起身,甩甩袖子,走了。看着仇人活蹦乱跳畅快的活在人间,自己又无可奈何,坐在这里,是准备把自己气死吗。他还要留着老命,看谁耗过谁。
就这样了,来的时候气势汹汹,龙吟觉得不把此人戳的全身是窟窿,也得把他气吐血。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比划几下,结束了。落差有点像飞流直下三千尺,似乎还反应不过来。交手的那一刻他已知自己是抵不过的,都做好丢掉半条命的准备了,能全身而退,当然是不错的。麻溜的,拍拍屁股,走人。
卢敬玄也是懵的,不痛不痒的几下子和想把他撕碎了的表情,对比很鲜明啊。他费尽心机的藏在这里,虽然做好了被人找到的准备,可是被一个老头子寻到踪迹,心里很失落。怎么找到的不重要了,就怕会有接二连三的人找他,是不是该换个地方了。村子虽小,却是他住过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住着住着,生出些感情来了。望着卫东集远去的背影,思绪万千,要是他的女儿被一个老男人拐跑,他也会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把那人扒皮拆骨。想起辛夷,他的心就一阵阵痛。芝献山大战那一年,他十五岁,发誓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断然不会自告奋勇的跑来凑热闹,真的是太惨了。他想换一种活法,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不用看见人一大片一大片的倒下去,以前只是听说过血流成河,原来血真的可以流成河。他发誓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在十六岁的时候选择归隐,这么多年,他扮过侠客、做过商人、下过田、宰过猪、杀过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做过奇奇怪怪的事情,就为了活着,不被扔到乱葬岗上。
遇见卫辛夷的时候,小丫头才十二岁。正在摘酸枣,小孩子嘛,总归是馋嘴些的。撇嘴一笑,准备离去,然而他又看见小姑娘把刚刚填进嘴里的酸枣果肉吐在土地里,把核吐在手心上,在身上擦干口水,装进荷包里。这算是把他的好奇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忍不住问道“你要这些核做什么?”
小姑娘还小,个子不高,歪着头看着卢敬玄,说到“给我爹爹。”
这个答案,卢敬玄就更纳闷儿了,大人闲的发慌应该也不会稀罕这玩意儿吧。“你爹爹拿酸枣核做什么?”
小姑娘用一种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说到“吃啊”。小姑娘想了片刻,像是怕他纠缠不休似的,说到“我爹爹失眠,酸枣核可医治失眠。”
卢敬玄倒也识趣,讪讪然的走开了。
人对于没有见过的、没有听过的事情都是充满好奇的,然而因为生长环境的不同,他是不允许有好奇心的,即便有也必须藏在心里。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将好奇问出口,正是这一次让他与卫辛夷生死相依了。
卫东集一言不发的回到客栈就不出来,眼看太阳西垂,龙吟饿的不行,然而他又不好意思吃独食,只好领着店小二把饭食送到房间里,不管怎么,都要吃些东西的,人上了年纪经不起这么饿。卫东集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自顾自的叹气、抹眼泪。龙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从来不认为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流眼泪,可事到临头,他笨嘴拙舌的就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宽慰了。
良久之后,龙吟开口说道“医毒不分家,老神仙的医术堪比华佗,想必下毒的功夫不错。弄死那人下毒就好了,何必动刀动剑,我是打不过他的。”
卫东集瞪着龙吟,鼻子里发出冷哼的声音,撇过头去,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龙吟的眼睛挣得很大,而且直转圈圈,他说的没有错吧,下毒是最快捷、方便、高效的方法。为什么不用呢,还瞪他。
卫东集哭累了,长长吐出口气,幽幽说到“老夫年轻的时候,不怕天不怕地,对毒痴迷许久,有一次我那怀有身孕的妻子把毒药当成了安胎药,我想尽办法延续她的性命,强撑到生产那一天,生下孩子就撒手而去了。我那闺女,因为那碗毒药害得先天不足,多病多灾的。从那以后发誓一生不碰毒药。等我小心翼翼的养着,养着,一天盼着一天,好不容易长成了大姑娘。就被那恶贼拐了去,害得我那可怜的闺女年纪轻轻就掉了性命。”说着说着,泪又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越想越痛,越痛就哭的越厉害,最后竟是哭出了声。
这大概就是父母爱子女的表现吧,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子女先父母而去吧。龙吟没有以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孩子,无法感同身受。看着卫东集流得快成河的泪水,他心里非常不舒服,是不是他的父母也很爱他,等他有了子女一定也会很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