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漫漫,王鑫背着燕脂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泥地里,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燕脂虚弱地闭着眼静静靠在王鑫的背上,她受伤很重,但脸上一脸笑意,就像惬意安心地枕着一座大山。
王鑫只是往山下走,脸色沉重,紧闭着的唇抿成一条线。
风声和着草动鸟啼,除此之外,整座山里只剩王鑫的脚步声。
过了好半晌,燕脂才又一次勉强睁开眼睛。
原本如琉璃夺目的眼眸此刻已然失了光彩,燕脂勉强抬头,见自己靠在王鑫的背上,笑得更开。
“怎么不说话?”燕脂轻声问道。
她尽量强撑着,让话语听起来不那么有气无力,可没起什么作用。
“我正背着你呢,你好好睡一觉,很快就能到玩偶铺了。”王鑫声音闷闷地。
“你陪我说说话吧。”燕脂笑着说。
“好。”王鑫点头,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抬了抬燕脂臀部,好让她枕得更舒服些。
“你找个话题吧。”燕脂又缓缓闭上了眼,只是嘴巴在动。
她感觉身体很累,想不出聊什么了。可她还再想跟王鑫说说话,再听听他的声音。
王鑫的唇一下子向下弯沉,又是禁不住地发颤。
好不容易止住了澎湃的哭意,王鑫清了清嗓子,才问。
“为什么还让修叶去找怨偶,他可能会有危险。”
“他会看着办的。”燕脂语速很慢。
“他能走得了,我们不一定,所以要打群架。”
燕脂气弱,说的话也简短。
可王鑫明白,话里的“我们”指的是店铺里的其他玩偶。
“单打独斗,不是玩偶铺的风格。”燕脂想了想店里那些鬼灵精怪的玩偶,又是浅浅一笑。
“还好,几次醒的时候,还有他们陪我。”
燕脂感慨,却是一句王鑫听不懂的话。
“什么?”
王鑫停下脚步,转头想去看燕脂,却只看到她额上被风吹乱的发。
“没什么。”燕脂却不想解释,感受到风吹着的发梢挠得额头痒痒,燕脂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眼前青草遍布,有娉婷的花,山野的风,和明媚暖和的万里阳光。
“我喜欢山里的风景。离开山以前,总是无忧无虑地。”
“胭脂喜欢,那我们以后常来这里。”王鑫咽了咽嗓子。
可燕脂轻轻摇了摇头,动作软绵几乎微不可察,道了一句。
“山和山,终究是不同的。”
“胭脂,你想去我们以前的整容店看一看吗?”
王鑫感觉到燕脂言语里的深深哀愁,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想让燕脂此刻能多想想开心的事。所以这时候提起了整容店,他知道燕脂对整容店的感情很深。
“想。”燕脂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还是不去了,危险。”
“好。”
王鑫无奈叹了口气,背着燕脂走到了山腰处。
王鑫感觉到,此时燕脂环住自己肩部的力气越来越弱,似乎已半是沉睡。
他急忙又找话题,不敢让燕脂真的睡下去。
“胭脂,整容店的顾客,你对谁印象最深?”
“嗯?”
燕脂轻轻嗯了一句,本来昏昏沉沉的脑袋,重回了一丝清明。
“应该是那个女明星吧,后来吃蚕蛹的时候发现,她包得真像。”
“别说,真挺像的。”王鑫回忆了下,点点头表示赞同。
“你呢?”燕脂反问。
“我啊——”王鑫拖长了语气,“我最记得那位整丑的男客人。”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他挺幸福,有个人始终在背后支持他。孤身一人长大的人,有几个能像他这样幸运。”王鑫有些感触,“这世道啊,有钱时考验男人,没钱时考验女人。”
“歪理。”燕脂轻轻嗤了一声,“应该是都考验。”
“也是。”王鑫想想笑了一下,燕脂还能有力气和他斗嘴,这让他的心少疼了几分。
“不过我现在不羡慕了,我有胭脂你呀。你把我这个穷小子啊,几夜之间就变成大富豪了。”王鑫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幸福。
说着又想到如今,心里又是狠狠一抽。
“呆瓜,你以后拿着钱,不要乱花,也不要再小气了,要吃好、睡好、住好。”
“哪怕我再也看不到了。”燕脂半闭着眼,最后这句心里话她没说出口。
只是这时燕脂手上的力道又弱了几分。
王鑫的脸色变了变,腾出一只左手抓住燕脂纤瘦的两只手腕,无视浑身的酸痛,身体向前弯低更多角度,将燕脂的身体又托了起来。
“胭脂,我们去玩偶铺吧。很快就能到了。”王鑫语气里隐忍着哭音。
王鑫很慌,他迫不及待地想抓住点什么。
此时去玩偶铺,是他最想做的事情。他还想恳求一丝侥幸。
“不用了。”燕脂此时说的话几乎都快听不清了。
不用了,其实就是无用了。
“胭脂,庆主她会有办法的。”王鑫哭音更甚。
可此时燕脂却再听不清王鑫的话了,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只是微睁着眼眸,看着眼前渐渐泛白的光晕,喃喃自语。
“七天,真的好快啊……”
“好想再吃一碗方便面……”
一滴泪从燕脂眼角滑落,滴在王鑫背部的衣衫上,晕出了一点泪圈。燕脂的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耷拉了下来。风依旧吹乱着燕脂额上的发,可却再也叫不醒这沉睡的美人。
最后一刻,燕脂嘴中喃喃。
“臣妾……再不能陪你了……”
这一句似乎带着无尽的幽怨与不舍,却只有山风和夕阳听闻。
王鑫整个人一下子重重跪了下去,他的手坚定地扶着已然全无生机的燕脂,拼劲全身力气背着不让燕脂的身体倒下去。可燕脂的身体还是往一处微微歪下。
“咳!咳!咳!”
王鑫重重地咳了几声,把口水连着泪水都一齐咳了出来。
他开始摇晃脑袋,不想接受这一切。
这是他第一次,与亲密之人诀别。
从小到大,他何尝有过父母兄弟,亲人朋友。
何曾有人管过他这如野狗一样的人。
“不会的,不会的……”
王鑫不停地否认着现实,此时他背着燕脂的尸体,背已近乎和地面平行。
可背上的人已经没了任何反应,王鑫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头开始摇得越来越快,越摇越猛。
一阵白光闪过,王鑫背上的燕脂消失了踪迹,燕脂玩偶从王鑫背部滑落下来,跌落在地。泥土溅上了燕脂玩偶的衣服和脸。
只是此时这只玩偶的眼睛,已变成死黑一片。
“胭脂!”
王鑫像是受惊的猫一样拱起了身子,手脚并用慌乱地捡起地上的玩偶,忙忙用衣服给燕脂玩偶擦着身上的泥点。
“我真该死!”
王鑫一边慌忙擦着一边责备自己,向燕脂软声地道着歉。
“我们胭脂最爱干净了,怎么可以沾泥呢!你醒来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骂我。”
王鑫发懵一样不停擦着燕脂玩偶身上的泥渍,表情呆滞,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他翻转燕脂玩偶的身体,想要擦去燕脂玩偶脸上的泥点时,看见了燕脂玩偶那全黑了的双眸。
“轰——”地一声。
犹如五雷轰顶。
他想起了初遇时出租屋的早上,燕脂躺在自己身侧,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熟睡的自己,等着看自己笑话的调皮模样。
他想到了在赌石场赚到第一桶金后,燕脂看见摆上桌的烧鸭猪蹄时,眼睛里霎时放出探照灯一样的亮光的贪吃模样。
他想到了燕脂做完整丑手术后,告诉自己感情都是相互的,还因为偷偷给男客人夫妻埋藏了小惊喜,尾巴一甩一甩得意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夸奖的傲娇模样。
他想起了燕脂挡在修叶身前迎战巨偶,再无可退时眼中余光深深凝望自己的决然模样。
……
那是一双多么灵动可爱的眼睛,此时却死水沉沉再已没了任何波澜。
“眼睛不是这样的!眼睛不是这样的!”王鑫哭喊着。
难以承受的悲痛犹如顷刻而至的汹涌洪水,灌满了王鑫的整副胸膛,他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悲苦完全吞噬,巨痛、悲恸和无助等各种复杂辛酸的感情冲撞着他本就生而悲凉的灵魂最深处。
在某一个被碾压得喘不过气的瞬间,他似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撞了一下,身体猛地发颤,直至数刻才恢复正常。
他一把把燕脂玩偶紧紧拥入怀里,埋头紧紧抵在燕脂玩偶的身上嚎啕大哭。
“燕脂!!”
“燕脂!!!”
王鑫仰头长啸,声声泣血声声凄厉。
那一抬头间,两行血泪从脸上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