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莎当然知道,她从神父们的窃窃私语和史书中听说过这个故事,只不过版本和威廉诉说的不太一样。她只知道卡莱斯孤身杀进王宫,处死了自己的暴君父亲和兄弟,因为他们“异常残忍,有着能掌控索诺人生死的巨大权力”。
卡莱斯一把火烧掉了旧王城,在原来的土地上修建了新的城堡,坐在了父亲的王座上。从那以后,他手里执掌着国王的权杖,同时管理并统治着光明教和世俗索诺。
象征着王权的皇家骑士团被成立,钢铁的军团涌向四面八方,忠诚地执行着卡莱斯的每一个命令。他们在索诺边境卷起战火,征服了每一寸目光之外的土地。对大部分的索诺人来说,他们看不见那些战火,只能看见眼前的繁华。因此他们用歌声赞颂新王,批判旧王,全然忽视了王座下的累累白骨。
但在威廉的眼中,是他疼爱的弟弟亲手把长刀送进了心脏,让他在绝望中死于火海。
“可是……”许多疑问都浮现出来,但涌到了嘴边,特蕾莎却又是一阵凝噎。
“我重生了。”
威廉的嗓音很低,带着一丝的沉重。恍惚中,特蕾莎仿佛看见了那个沧桑往事中的人皇,一时竟有些失神。
“这幅躯体的故事很平淡。母亲不详,父亲很早去世,从少年时代开始,我就接过了铁匠铺,开始以打铁为生。后来,就遇见了你。”
“再往后,我就加入了皎月诗社,也就是你现在在的这个地方。一开始……”威廉认真地思考着自己不久前的过去,“我不信任这里的任何人。”
“但是,他们证明了,我可以在战斗中把后背交给他们。他们不是会背叛我的人,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也许在明天,或者是很多年以后,我会和他们杀入王宫。我会以争王令为理由,和卡莱斯进行决斗。胜者赢得王位。”
“这是一个……交易。皎月诗社希望看到一个和平的索诺,我希望复仇成功。他们会帮助我成为新的国王,而我也会扶持他们,并且统治这片土地。所以——”威廉停顿了一下,“这是一件非常、非常以及非常危险的事情。”
“我不怕。”特蕾莎轻声说。
在暴风雨之夜,打铁人的儿子,抑或是上一代国王的孩子走进了教堂,遇见了巡视的修女。
于是,很多事情发生了,又结束了。
特蕾莎一阵沉默,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晶莹剔透的蓝色宝石。在夜色模糊不清的白皙脸庞竟展现出一种攻击性的美丽。特蕾莎嘴唇微张着。也许,下一秒就会说些什么,或是紧紧合拢。
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威廉,眼波里泛出一些温柔的光。威廉也回应着她的目光,喉结滑动。
她忽然动了,微微向前倾过身体。
威廉呼吸肉眼可见地急促起来,特蕾莎靠的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他能闻见对方身上的体香。那是百合似的花香,其中夹杂着少女复杂的情感。有同情、惋惜、悲伤……还有赤热的喜欢。
他慌乱了。
忽然,白色的柔光透过窗照亮了屋内,视野中少女的脸庞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威廉能看见她微动的睫毛,印有蕾丝花纹的衬衣,以及脖子上悬挂着的银色项链。
威廉能完完全全地看见少女的模样了。
天亮了。
特蕾莎也被这突然的亮光惊讶了那么一下。可她依旧这么匍匐着靠近,只是动作变得慢了下来,眼里罕见地带着一丝……戏谑。
威廉发觉面色发烫,他觉得自己此刻一定看起来像颗红得要命的苹果。他慌张地站起身,全然不见执剑杀敌时的冷静,磕磕巴巴地不知所云。
“我……那……所以……对……我走了。”
特蕾莎歪下脑袋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上扬的笑容。
“哦。”
她故作冷冰冰地说。
后者心脏砰砰狂跳,推开门就跑。
木制的楼梯传来“噔噔噔”的声音,诗人海因茨等人抬头看见一道狂奔的黑影下了楼,面色还带着些许的潮红。威廉有些做贼心虚地看着眼前的几人,试图回避开克里斯蒂娜调戏的眼神。后者正把玩着魔术拐杖,看得出她很想调侃几句。
“嘎嘎。”
乌鸦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海因茨里面接过话茬:“乌鸦说,欢迎来到男人的世界,幽灵。”
“滚!”威廉难得地骂了句脏话。这甚至不算一句脏话,但是前世的他在宫中太久,以至于他成为铁匠以后,也会下意识地要求自己拥有“崇高且文明的品格”。
“嘎。”
“恭喜,我们的小王子学会骂人了。”海因茨抛了个媚眼,一头帅气的金发怎么看都觉得骚包得很,“要不要开瓶香槟,一起庆祝一下?”
“别闹了,诗人。”路易叹气。皎月诗社从有海因茨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画风会朝着奇特的方向发展。他发现自从服用探索密药之后,拥有灵体的人性格变得越来越怪。或许,灵体虽然是人体本身的一部分,但是挖掘之后会让人的潜意识也发生一些变化。
唤鸦者除外,他本来就是怪人和怪鸟的结合体。不过性格怪倒也没什么不好,能在这苦难的生活里增添一点乐趣。
“我们还是想想之后的安排吧。”路易清了清嗓子,“既然幽灵也在这里,就一起讨论了。当前最紧急的问题是,我们是否应该现在就逃出莱恩城,去别的城市?”
“事实上,我们现在已经被迫曝光了——因为来不及动用魔术师的化妆灵术。日后皇家骑士团如果开始调查,只要他们愿意,我们就会失去藏身之处。”海因茨挠挠下巴。
“嘎嘎!嘎!”
“唤鸦者说的对。皇家骑士们还在处理类人魔,战斗有没有打完都还是是个未知数。城防的许多守军也都赶往教堂支援,无力看管。现在撤离,是最好的时机。”海因茨补充道。
众人一顿沉默。
他们都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但是莱恩城对他们而言都太重要。而且这次撤离完全在皎月诗社的计划之外,谁也不知道哪一座城市还能有像这样的容身之处。
威廉也陷入思考。
他原本打算尽可能地在这座城市里接触恶魔。先前获得的火焰剑,以及遇到的第一个恶魔,都让他心中萌生出直觉:这座城市还有太多秘密尚未发掘。千丝万缕的命运让威廉选择了这里,他现在不应该离开。
但复仇才是最重要的一环,威廉早晚有一天会进军王城,发起争夺王位的挑战。
他不可能永远待在莱恩城。
众人互相对视,但思索的目光表明了一切。
“你们在找房子吗?”
清脆的女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特蕾莎穿上了橱柜里的备用衣服。她套着黑色的长靴,上面打着漂亮的蝴蝶结,身上的白色衬衣略显宽大,盖住了下身一部分的白色蕾丝花边长裙。她活脱脱像个流浪的公主。
那些原本是克里斯蒂娜的衣服,但后者坚持说美丽的女人什么都值得,所以就留给特蕾莎了。
威廉脸色又浮现出赤红的霞云。
“呃,这位美丽的小姐……”海因茨又开始讲烂白话,委婉地提醒道,“你不如先上楼休息一下?”
“不。”特蕾莎果断地拒绝道,她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知道你们在考虑要不要离开莱恩城,我也知道你们中的大部分都不想离开这里。先前的我也听见了——”
她用指了指克里斯蒂娜:“这位姐姐擅长易容,所以我们可以改头换面,躲过这个风头。其次,这座房子的地理位置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引人注目。教堂在城市的另一侧。这条街我以前来过很多次,你们也住在这里,应该也知道,这里人也很少。被观察到的可能性比在其他地方低得多。我,特蕾莎,教堂唱诗班的修女,会在今天回到教堂。”
威廉瞬间就明白了特蕾莎的意图。
特蕾莎没必要逃离这里,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展现出任何超常的能力。只有威廉等人在战场上太过显眼,导致皇家骑士团一定会调查清楚他们的背景,甚至派出眼线掌控他们的一举一动。但是骑士团在事后能够调查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不停地询问任何一个人。
而特蕾莎作为被救的修女,也是呼吁信徒们离开的少女,一定会被骑士团注意到。他们也会找到特蕾莎。
“我会告诉骑士团,我在朦胧之中听见你们说会离开这座城市,去往王都。在此期间,你们可以找到合适的住所,进行转移。”
特蕾莎无需解释为什么他们会救下自己,信徒们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说出来的也只是推测的想象。她只需要一口咬定,对方只是救了自己,把自己放到路边就离开了。
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但有一点至关重要。
“那么,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呢?”路易看着这位少女,面色毫无波澜。
皎月诗社的确帮助了特蕾莎,但这不意味着她一定会为皎月诗社卖命。威廉服用了探索秘药,同时起誓,和路易建立了契约。可是特蕾莎没有,从皎月诗社的立场上来看,他们不敢赌特蕾莎会不会背叛。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帮忙而已……”特蕾莎深吸一口气,“我愿意接受‘怀疑之种’的契约。如有背叛,我自愿死去。”
路易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手抚白色胡须,摆了摆手。
“我知道你的决心,但是很抱歉,我们这里没有人有这个能力使用这种级别的魔法。不过……”路易看向威廉,“这得听你的意见,威廉,她是你的朋友。你有权利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