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磋磨,安排紧凑,成年后再不似少年时代无忧无愁。每日分出上午时辰参管文书,也须回主院卞夫人处,与曹节、秦纯等姊妹一起用午膳,膳后小憩半晌,即刻便要开始跟着女傅学琴、画、绣、舞。夜间仍在蕙兰院续灯苦学律法。
曹植呢,见我回邺后步入正轨,早就抛开心思过自己的贵游生活了,晨午都在内府东阁,午后却出外府寻乐,成日与邺城各官宦子弟一同交往,往往相府落锁时分,才意犹未尽满身热汗地跑回来。
“阿缨,那么晚了还不曾歇着么?”曹植眯眼笑罢,边用干巾拭着额头水露,边阖上纱窗,慢慢步近烛台前。
“哎呦,少爷!快将湿发拧干罢,仔细受凉。”
曹植颔首抖了抖鬓边垂帘般的碎发,笑着使坏将水珠滴在我书简上、臂袖上。我努着嘴扬起头,轻拧那家伙新浴后泛红的脸颊。
“好四哥,快别闹,忙着呢——嗯?什么那么香?你用熏浴啦?”
“是沐发用的兰泽油。你忘了,在许都时我给你用过的。从荆州带回的,江南人十分盛行这些。”
“‘麝气随兰泽,霜华入杏膏’‘轻红腻白,步步熏兰泽’,啧啧啧——”我故作嫌弃状,调侃他道,“等明儿个,你再涂点白的红的出去,指不定你的兄弟们都把你当女公子瞧呢!”
曹植笑而不语,可接下来他蛮横无礼极了,兀自坐在书案沿,信手抓过我的简书倒着瞄了几眼。
“这些是什么?你不就担个虚衔方便学习,有那么多事么?”
“数月来,城里大小民事诉讼增多,二哥那边忙不过来,命我帮忙照看。”
“切,还照看,你没混印相章捅出大篓子,让二哥照看你才好着呢。”
曹植讥讽的,是前日我插足处理的一起故意伤害案:城东有一名唤刘朱的富豪老妇,早年丧了丈夫,留有二子,长子辗转凉州邺城两地经商,时常供给钱粮给军队,幼子留邺。过去一年,刘朱因琐事相继鞭笞长子三任新妇,言语羞辱有加,致使三妇先后自尽,依法当死。
邺令呈报相府后,曹丕认为刘朱并未直接害人性命,且以孝道不忤父母命为由,主观臆断是新妇娇弱,侍奉姑嫂和小叔无能才招致訾骂,便划掉原判,减死罪一等,判处输作徒刑。那时恰巧我在旁,极为气恼,趁曹丕一个扭头不注意,在正印旁边偷印了死刑立执副印。可惜回到邺令手中时,反被邺令记室吴质瞧见了,他竟猜中了曹丕的心思,料定曹丕顾及多方利益,不会重判刘朱,遂寻至相府佐证。我也因而遭曹丕劈头盖脸一顿好骂,骂毕,一如往常良言好劝,尽使人搬来许多些寻常偷盗的讼案,来消磨我的性子。
“凭什么新妇服侍不周便该遭人虐待?那刘朱老妪的幼子,是个人尽皆知的不务正业泼皮无赖,有其子想必也有其母喽?三个嫁入豪门的贫妇,不过貌美了些,又何错之有呢?指不定是那小叔子……”我说话上头,戛然止住话题。
“你就是想太多。”曹植却并不关心案件真相,似乎厌倦了解背后千丝万缕的“治世法理”,他只是责备我不该多管闲事。
“翅膀的毛儿还没长全呢,就接触那样玄微的讼案了,私印相章是大罪,二哥骂而不罚,他是在保护你。”
“喂,我干的好歹也是实事好么!不像某人,哼,‘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平日只管跟别家兄弟姊妹们玩呢,倒说教起我一个干苦力活的人来喽,羞羞羞!”
“嘿,你还别说,今年夏日城里确实热闹,从荆表归附不少士人家的子弟,才艺双绝,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明儿你与我同去呗?”
“不去不去,男人堆汗味那样重,跟你去做什么?给少爷斗鸡圈捧场献花么?”
曹植笑:“当真不去么?”
“不去。可一边玩去,别扰了我还债呢。”
“还债?”
“……”盯着书案前长篇累牍的文书,我陷入了沉思。
经北伐乌桓和南征荆州两役,邺城已是名义上曹操势力的辖都。曹操为了巩固拉拢各大州郡势力,多以收容质子或亲眷迁邺的方式牵制他们。除了早年追寻的曹营文武能按军功分得魏郡良田,还有戍边雍凉并州之军阀亲属,如卫尉马腾;有南土荆襄归附的地主,如汉阳亭侯蔡瑁;有汝颍扬州地方豪强,如平虏将军刘勋。
邺城西靠太行、北接大陆泽,有清浊漳河汇流,原是产粮的膏腴沃土。可肥肉再美味,也只有那么大点郡,人多肉少,利益争执自然牵扯不休。何况随着人口流动,城中居民的成分便复杂起来,落魄士子、贫农、纤夫、商贩、乞丐、流氓、无业游侠、盐铁匠工、娼伎优伶……一有风吹草动,芝麻大点的事,也能闹得人尽皆知。
曹操守备邺城时,各州郡豪右的家室们自然是不敢撒野的,可曹操一走,扩建私家庄园、置办产业增租、联结各州商贩牟利的事便不计其数。他们举族迁邺,宗亲少则数百人,多则数千口,势力早已盘根错节,若不能及时管制,恐有萧墙之患。
主簿杨修和参军陈群都随曹操在许,可怜曹丕顾首难顾尾,身边又没个贴己的相府干事帮衬着,忙得是个焦头烂额,对崔琰寸步不离。
“二哥罚我没错,可这段时日确实把他愁怀了,我也想帮帮他。”说完我便挽起袖口继续搦翰。
…………
夏末至秋末,相府仍似从前般热闹,只是我白日多走动于外府,随曹丕巡视城防,跟叔父崔琰学习理事,早已渐渐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姊妹们区别开来。这样充实忙碌的生活总不至于枯燥乏味,却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以前在司空府,虽不能时常走动进出,但心思是纯粹的,对现代文明与现代人身份的认同感是强烈的,因而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如今在相府得了个虚职能发挥自我价值,却总是心事重重,话变少了,心变冷了,对曹府亲朋的感情也变淡了,最可怕的,是不自觉地默许了许多封建社会规则:
不再抵触仆婢的屈膝献媚,不再抗拒傅母们唠叨的礼教女德,不再关心步摇曲裾端坐慢行对自己的束缚,时刻注意在公共场合与异性的距离,只在交盏食案前笑脸相迎,毫不避讳地说起成熟老练的客套话,只将手藏进袖中,立在堂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仆婢们的活计。
赤壁回来后,我到底是怎么了?
有时在午后,抱着皎皎,独自靠坐在青梅树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也便迷迷糊糊睡着了,残叶落了一身也不知。
直至夕阳落山,我才翻身起来,抬头望见梅子落光的梅子树,忽而想起那位爱吃酸梅的二嫂任霜来。
我清晰地记得,那日是九月初十。
霜降。
自北伐乌桓到从谯县回来,跟她早是三年未见,回邺城后,姑嫂间也不过短短聚过两三回,实是因为公务、学业繁忙,还是变得冷漠不再关心闺阁中事?我也说不明白。
只是听说她与曹丕的关系逐渐变恶,已至半年未同房的地步,也与卞夫人相处不善,只听得相府闲人夸赞甄氏育有一子一女,贤良有德行,日日都来请安,还与曹丕几个小妾相处得融洽。曹丕与甄氏情好日密,相府家宴时,鲜见他带任氏来,常抱着叡儿落席,用胡须刺扎着叡儿的小脸。年轻父子俩和乐的场面,令卞夫人常露宽慰之色。
青梅子虽错过时光无法采摘了,可梅叶有调治饮食积滞的功效。抱着突如其来的强烈预感,我摘了满筐梅子树叶,预备赠给任氏熬汤。于是乘着斜阳徒步往曹丕府方向走去。刚行至角门,就迎见正大门蹑步走出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抬手让侍婢搀扶着,正要揽裙登车,瞥见我向她恭敬行礼,却也不急着离开了,慢慢踱步靠前来。
“问长姊安。”
“嗯。”
曹银面露惫色,精神状态不甚佳。多年未见,回邺后也是在她归省时在殿上远远见过一次,竟未料想今日在曹丕府遇见了。
杨夙曾告诉我,他与曹昂是过命的交情,养伤时,两人在曹府同止同休过一段时间,小曹银那会儿就天天跟着他们。建安初,曹操有意将曹银许配给他以笼络弘农杨氏,被杨夙以“离族日久,父子嫌隙难归宗认祖”为由婉拒了。年轻时热烈追求杨夙时的长姊曹银,会是什么模样?我想象不出。只知道她当下活得清醒,早将当年之事抛却脑后,从不主动与人提起,即便曹操问起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脸。
可曹银再见我时,屏退了左右,噙着泪红着眼就走上前来了。她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好生吓着我,我惶恐不已,只顺着那双白皙而冰凉的玉手往上抬眼,与曹银四目相对。
“是你救了他?对么?他还活着。”
曹银从未如此温柔地和我说过话,此时的她,俨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急切在询问着她心爱人的下落。她不关心我跟杨夙什么关心,她只是反复念叨——“他没死,他还活着,跟我一样”。
“是,他很平安。”那时我不知为何,竟主动将曹银轻轻抱住,曹银很高,我踮着脚才能勉强揽到面前这座面冷心热的仕女冰雕的肩膀——以一个实际年龄四十岁女人的身份。
“杨夙有话让我带给你,”我满眼怜惜地仰望着曹银妆泪混错的脸庞,擅作主张将原本要带给蔡琰的话说给了她听。
“他说,对不起。”
曹银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怀疑,得到生还的肯定回答,她欣然地笑了,可是很快,她又落寞下去。
“谢谢你,缨妹妹……今后在曹家,你要好好活着……”
“嗯,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