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来，肖白天上课、晚上在酒馆帮工。

　　假期临近，在利斯卡战争讲习院的第一学年就要结束了。也就是在这一年，肖才对大陆北面的地理与历史有了些许了解。

　　利斯卡是布兰公国的第二大城市。公国地处北大陆的东南面，南边直接挨着海德森林，北邻红河，西靠莱夫纳湖，东临溟海。南大陆的游客或者难民多是从海德森林先中转到这儿，再西渡帝国腹地或北上。

　　海德森林横贯整个大陆，将大陆分为南北两块。莱夫纳湖在海德森林以北，面积几乎有一个公国那么大，据说是整个大陆北部文明的发祥地。湖经红河向东流至溟海，向北经亚奈河流至北海。利斯卡就是在红河边发展起来的城市。

　　帝国目前只有三座战争讲习院。讲习院的传承十分悠久，在建立之初整整有十三座，遍布各大城市。三百年的和平时间让战争话题逐渐衰落，讲习院有的关了门，有的改建为知识类学院。战争成了南大陆难民口中的遥远故事。例如在北海鹿港，你能在酒馆里同时见到兽人在勾搭精灵，萨尔曼混血和蛮族在攀亲戚。

　　商人们总是这样说：“在赚钱和享乐的时代，只有傻子才舞刀弄枪。”由于受雇于人，他们身后的保镖往往默不作声。

　　不同于学费昂贵的知识类学院，战争讲习院保持了免费的三年制传统，主要教授格斗、军事、兵器，但也配有粗浅的历史、政治、宗教课。平民的孩子如果不出去帮工，未来想要参加军队或当个佣兵什么的，就会被送到这儿。当然，极少数贵族子弟如果具备尚武精神或对学术厌倦，也会到讲习院来，比如伯爵的独女卡琳。

　　利斯卡的战争讲习院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色，就是开设有魔法课程。教授只有一位，是一名四百多岁的女性精灵。

　　无论是贵族学院还是讲习院，魔法课程都有着极高的门槛。如果没有任何天赋，那么就只可能学习一些魔法相关的基础知识、商用理论或伦理教条，但绝无可能进行实操，因此讲习院的魔法课只有寥寥十数人。

　　太阳历1905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学年的最后一天。兵器课刚刚结束，最后一节是魔法课。

　　尼禄扛着自己的训练用巨斧，气喘吁吁地走在肖的身侧。

　　“你选的兵器看起来不中用，不过搬回兵器库真方便。唉。”尼禄停下来重重叹了口气：“你右手那玩意叫什么来着？”

　　肖的左手拿一把短刀，右手套着一个类似护腕的东西，与右手无名指的指环用钢丝连着。

　　“袖剑。”

　　肖一抬手，右手张开，只见寒光乍现，指环通过钢丝拉动了护腕里的机关，一柄短刃弹射而出。肖往前熟练地一刺二划，随后手一收，刀刃又缩回护腕。

　　尼禄笑了笑：“我这斧头抡下来，你这小刀都飞到二楼了。”

　　肖没理会嘲笑，静静地注视着袖剑的结构：“吉克上次说，现在还有更好的设计，不需要指环拉动，而是根据人的手腕关节设计。而且也不用这么厚的护腕。”

　　“但他可能不理解你为什么还要再搞一把小刀。”

　　“是的，但我仔细考虑过，我主要用刀与人对战，袖剑是用来打破平衡、攻其不备。”

　　“攻其哪里？”

　　“走吧。”

　　教室里，肖和尼禄并坐在第二排，第一排坐着一个带眼镜的男生。桌前堆了七八本古籍，正在全神贯注地研究。

　　“但凡我有斯坦森一半的毅力，兵器教练就已经不是我对手了。”尼禄不由得钦佩道。

　　凡是能遇见斯坦森的地方，他都在埋头研究魔法典籍。他是唯一一个没有魔法天赋的学生，但是对魔法完全痴迷。

　　对教授而言，肖也是一个另类。

　　帝国常见的法系分为火、电、风、光四类，即使是具备魔法天赋的人也只能具备一种。当然，每个属性都能够产生各自的特殊变化，也有很多通用魔法，以及不展现出属性的念力魔法。

　　肖在入学测试时展现出来的是稀有的暗属性。帝国所有学院原则上都不教授暗属性的魔法，也没有人教，更何况精灵对暗属性魔法有着本能的厌恶。

　　这甚至引来了修道院的人，好在他们查遍了肖的全身也没看出什么来，只能叮嘱宗教讲师多加指导。

　　因此，肖大多数时间只能听一些魔法理论，夜里自己躲在地下室住处练习，最多只能将暗元素引导出来隐蔽自己，他自己也说不上这种法术除了偷窃以外还有什么前途。

　　尼禄就好多了，教授在入学测试时曾说他是一个火系魔法的天才，不过后来似乎没再提过。

　　教室最后一排坐着阿卡罕姆，他比同龄人稍微高大，一头乱发，大眼睛、鹰钩鼻，肤色黄透着红，红透着黑，是典型的萨尔曼人特征。他永远是独自占着一个角落，不与任何人交流，眼神像森林里的猛兽一样直勾勾地望着前面，令人望而却步。不过他的火魔法使用得非常熟练，尼禄还只能打出一个小火苗，他已经能控制着火焰变化成各种图案了。

　　随后又来了一名女生和几名男生，人便到齐了，女生正是一个月没和肖说话的卡琳。

　　卡琳走进教室，看了肖一眼。由于不在一个班级，只有魔法课上两个人会碰见。肖也把眼珠挪向卡琳，不过卡琳已经转头走过去，坐到了第三排肖的身后。

　　今天是一堂无聊冗长的复习课，从魔法的分类分级、魔法的使用伦理，到法师的等级制度和帝国的法师组织……

　　“我们现在算是什么级来着？”尼禄望着指尖燃着那小得可怜的火苗问道。

　　“学徒，学徒中的学徒。连引导自己的魔法能量都够呛，更别说释放成型的法术了。”肖百无聊赖地把脚踩在桌脚上，在椅子上前后摇着。

　　“噔”的一声，肖差点栽个跟头，椅子忽然一滑。有人踢了椅腿一脚。

　　肖装作若无其事。

　　“噔，噔，噔！”

　　这下连教授都停下来了，肖只得坐好。教授瞄了这儿一眼，继续上课。

　　肖回头看了看，女孩似乎有些生气地看着他，但又好像若无其事。肖面无表情地转回去，又开始摇。

　　卡琳又要踢，结果脚刚伸出去，就被一只手牢牢地捏住了脚腕，怎么使劲都挣脱不掉。女孩的脸飞快地涨红，又有些不知所措。

　　“肖，回答我，冰属性魔法属于吸收类还是释放类？”

　　“吸收，特莉丝女士，和我的暗属性一样，不过有介质限制。”

　　“很好。附魔武器需要持有者魔力驱动吗？

　　“非必要，不过持有者有驱动加持更好。”

　　“学得不错。你是要为后面那位小姐的脚附魔吗？”

　　话音刚落，教室顶上挂下一根藤蔓来，像有眼睛的动物一样盯着肖。肖应声松手，女孩赶忙抽回脚。

　　特莉丝看上去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太，皱纹爬满了面庞，不过仍然有着精灵特有的高挑和典雅的气质。

　　按照精灵五百多年的寿命来看，特莉丝确实属于长者。她总是批评人类不长记性，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第二次兽人战争刚刚胜利，彼时帝国武德充沛，酒馆里的人们开口闭口讨论的就是战技，现在的男人们恐怕连肉搏当时的法师都做不到。

　　她的授课风格古板而严苛，对偷懒或者扰乱秩序的学生会用藤蔓抽打手背，更严重的时候会让他倒吊着上课——尼禄在这方面很有发言权。

　　课临近结束了。

　　“好了，小朋友们，还有什么问题？”

　　“特莉丝女士，给我们表演个魔法吧。我们只见识过藤蔓。”尼禄嚷道。

　　“整点刺激的，把教学楼炸掉！”一个男生附和道。

　　特莉丝挑了挑眉毛：“刺激的？”

　　“或者教科书上没有的！精灵寿命这么长，比如返老还童？”肖也兴奋起来。

　　“没人能让时光倒流，返老还童只是一种自我安慰而已。衰老、死亡都是自然决定的，至少就人的灵魂来说是这样。”

　　特莉丝笑了起来，皱纹拧在一块：“但是外表不一样，外表的欺骗很容易。”

　　所有人的眼睛都惊得瞪圆了。

　　只见特莉丝脸上的皱纹像抽丝一样慢慢消退，肤色从褐黑逐渐变得雪白，透着一丁点淡紫色。干瘪的身体变得凹凸有致，将她的袍服撑得紧绷起来。

　　“不要被外表迷惑，虚假的外表代表着危险。”眼前这位五官精巧、年轻貌美的女精灵说着，轻轻地弯下腰，四肢着地，眼神迷离，像猫一样慢慢爬向肖。肖目不转睛地盯着特莉丝，逐渐感到呼吸困难。

　　随着精灵的靠近，她的外貌再次变化，巨大的獠牙、金黄的瞳仁、纯黑色的皮毛、虬结的肌肉，她又变成了一匹黑豹。

　　“哦呼。我，我，还是这样自然点。”尼禄结结巴巴地念着。黑豹猛地一转头，作势向尼禄扑去，吓得他一个机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第一年的课程结束了。肖起身回头，卡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特莉丝漂亮吧？”

　　肖尴尬地一滞：“教授说不要被外表迷惑。”

　　卡琳没有说话，就这样望着他。肖不敢看她，时而望着天花板，时而看看尼禄，尼禄仿佛一棵毫无反应的树。

　　就这样安静了十几秒。

　　女孩再次开口：“但愿你已经原谅我了。”

　　肖刚要开口。

　　“肖，我不是在说气话。”

　　两人的目光彻底对上。卡琳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

　　“一开始我并不能理解。我自认是一个教养良好、道德无暇的人，那天却被你批评得如此不堪。后来我反省了很久，你说得没错，如果活不下去，不择手……呃，做一些特殊的选择，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太正当不过了。”肖补充道。

　　“对于是否正当，我保留意见。而且你上次说‘我们’，并不是所有贵族都是坏人，我父亲就是个正直的男人。”

　　“当然。不过我敢保证那个马尔萨子爵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想说，你们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如果你们受到了任何威胁，我应该站在你们这边。我收回那句‘忏悔’。不过，我们至少不应该偷窃善良、慷慨的人，或者杀害无辜的人。”

　　“我们怎么判断呢？”

　　“你刚才不是做了一个判断吗？”卡琳狡黠地望着他，双眼眯成细细的线。

　　肖笑了起来：“好吧，我可辩不过你。请我们吃顿晚餐吧，善良、慷慨又无辜的姑娘。”

　　吃罢晚餐，卡琳回了伯爵的宅邸，两人照常去酒馆。

　　午夜前吉克来了，肖和尼禄向老板打了个招呼提前收工。

　　早在去年他们还未上学的时候，吉克找上了肖，让他帮忙打探消息。

　　一次酒馆的斗殴中，吉克展现出一副好身手，于是肖和尼禄就缠着吉克要拜师。不知怎的吉克居然同意了。

　　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吉克都会到酒馆来，两人下工后就会进行特殊训练。

　　林中月下，两个少年在一排整齐的木桩之间飞快绕行，已然全身汗湿。

　　吉克叼着一根树枝，靠在一块树边瞧着：“快，再快。脚别出声，你们可不是仪仗队。干这行被逮到可就没下次了。”

　　“吉克，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你会同意教我们这玩意？”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这有什么。偷，是每个时代的主题之一。偷钱，偷宝藏，偷女人，偷命，甚至偷权力。你们要学会踮起脚尖过日子，小心点，永远别被逮到！知道吗？”吉克懒洋洋地把树枝吐掉。

　　“如果被逮到了呢？”尼禄问道。

　　“你们上次不是差点被逮到了吗？”吉克似笑非笑地说着。

　　很多年后，肖都会回忆起这悠闲的一天，尼禄在木桩旁摔得灰头土脸的蠢样，特莉丝金黄的瞳仁，卡琳晚餐时抿嘴的笑容、挑起的眉毛，森林中牛奶一般流淌的月光，以及吉克这个晦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