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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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没有一丝光亮。

  肖在阴影处藏匿了许久,但四周一片死寂。红背心似乎没有追进来。

  肖开始往里走。他触摸着这里的砖墙,感觉像在一团漆黑的海绵里挪动。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偶尔能听见水滴声。

  肖好像踩到一个柔韧的袋子,被绊倒在地上。一些食物残渣的味道传进鼻子。

  “你去哪里?”黑暗中传来声音。

  肖逐渐能看到事物了。一个人影的轮廓在对他说话。

  “不知道。”肖就势靠在墙上,他太累了。

  “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也可以再进去一些。里面更暖和。但不要惊扰这里的人们。”

  “这里的人都不点油灯吗?”

  “点起来就不好休息了。人在光亮的地方工作,在黑暗的地方休息。”

  肖还想再问什么,轮廓摆了摆手。

  “休息吧。”

  “我不能休息,死亡就在我身后。”肖心想。

  他挣扎着起身,继续向里摸索。道路逐渐向下,肖终于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到处都是砖墙,墙下是人。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在注视着肖。

  道路再次趋于水平。这里的气味变得潮湿、温暖且刺鼻。

  开阔的大厅里面躺满了人,有的互相挤在一起,有的独自缩在角落。两旁的柱子边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肖靠了过去。

  “你好。你是来休息吗?”

  烟草味传来。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肖本打算回答,但不知为什么丧失了说话的兴趣,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这儿很好。很暖和。来一口吗?”

  肖摆了摆手。

  “这儿很好。烟也很好。人们都很好。”中年男人重复着,又吸了一口烟。

  “这里有多大?”

  “有很多人。”

  “大小呢?”

  “唔。也许很大吧,但这里很暖和,你不休息吗?”

  “有人在追我。”

  中年男人停止了吸烟。许久没有人说话,烟袋上的火光逐渐熄灭了。

  “如果有人追你,你可以躲在这儿。”男人再次开口。

  “躲在哪儿呢?”

  “这有很多人。但是白天,大家要工作。”男人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快要亮了。夜晚大家在一起,白天就要躲得更好。”

  肖点了点头。困倦忽然袭卷他的身躯。但他知道这里还不能停下。

  他继续往前走。

  “孩子,希望你不要被追上。”后面传来声音。

  “当然。”

  大厅后方延伸出数条长廊。其中一条有两个黑影伫立着。不待肖靠近,他们就转过身来。

  “口令?”

  肖没有搭话,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向另一条走去。他感到黑影的目光始终黏在背后。

  走廊上空无一人,肖感觉自己在不断往下走,走廊不知通往地下何处。

  “人在光亮的地方工作。”人影的话回荡在他耳边。

  肖想起在克拉科夫时,他与周叔在阳光下的田地里耕作。起初,每隔一阵就有附近的农夫扛着锄头路过,他们带着草帽,笑着向周叔打招呼。

  后来人越来越少。周叔说要把土地卖给国王,肖感到很荣幸。

  不久以后,他们就失去了收入来源。于是周叔做起了生意,破旧的木屋里摆满了借钱买来的酒。

  路过的卫队顺着酒香找了过来。酒没了,周叔被狠狠打了一顿。周叔的血和地上的酒液混在一起,反射着外面透进来的阳光。

  再后来他们又回到田地里,比过去更加劳累,但总是吃不饱。田间地头几无旧面孔,只有空旷的田地与毒辣的太阳。

  债还清以后,周叔一把火烧掉木屋,带着肖离开了克拉科夫。

  剧烈的尸臭将肖拉回了黑暗。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尸坑。彻底腐烂的尸体摆出各种不规则的形状,互相交叠,难以分辨部位,就像一团长着无数触角和眼睛的麻布。

  肖本能地后退。地上非常湿滑,他跌倒在地,手上沾上了不知什么液体。

  “人在黑暗的地方休息。”人影的话语再次响起。肖感到一阵恍惚。

  仓皇折返后,肖拐进一条向上的长廊。长廊一边有着不少房间。

  房门形同虚设,只是几片破烂的木板拼凑而成。肖凑近其中一间。

  里面一边摆着草垛,另一边摆着简陋的双层木床,上面分别睡着几名女人,其中一个用厚毯子半裹着身体。

  草垛上的女人像闻到了什么似的忽然睁开眼,隔着门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肖,嘴角浮起暧昧的笑容。

  肖赶忙别过头前进。

  每个房间都大同小异。一个男人在走廊上徘徊着,路过时上下打量了肖一番。

  在走廊的尽头,微微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显了出来。

  肖踟蹰了一会儿,又退了回去。他走进一间屋子,立即开口:

  “我不是来玩的,我就是想休息一下。”

  房间里只有一件化妆柜和一张木凳,柜上面的镜子已经被敲碎。角落里铺着一张毯子,剪烂的衣物散落在地上。

  毯子上卧着一个女人。她掀开被子慢慢从地上坐起。肖身躯猛地一震,像被扼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

  一道恐怖的伤疤爬在女人脸上,薄薄的红布裹着她的身躯。

  葛莉嘉眼神空洞,与肖对视着。

  “我想你看见我也不会有兴趣的。”女人先打破了沉默。

  “当然不会。呃,我的意思是……”

  “坐吧。”葛莉嘉打断了肖,指了指化妆凳。

  “为什么来这儿?”“你的脸怎么了?”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葛莉嘉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被人追杀,无奈之下逃到这。”

  “呵。大家都是无奈中来到这儿的。”葛莉嘉把腿交叠起来:“什么人追杀你这么个小孩呢?”

  气氛逐渐没有那么僵硬,肖把凳子挪近了葛莉嘉一些。

  “我去借点东西,结果遇到了意外。屋主被杀了,东西也被别人偷走了。”

  “借?”

  “好吧,偷。”

  女人轻轻笑了起来:“那么按照教义,我们要在地狱见面了。”

  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用手抚摸着自己脸上的伤口,眉头紧锁。

  “不过,最近我恨死你们这帮小偷了。你想知道这伤疤怎么来的么?”

  肖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葛莉嘉把自己那天去马尔萨家的事情告诉了肖。

  “这该死的小贼杀掉了守卫,还逃之夭夭。子爵和他的儿子把我捆在地下室,逼我供出同伙。最后他们拿着刀威胁说要划破我的脸,可我实在没有故事可以跟他们说。”

  肖感到脑袋嗡嗡直响。

  “如果能再坚持半年,我就能攒够钱离开这里,也许还能做点生意。现在,什么都毁了。”

  “新年的节日我本可以好好地打扮一番,庆典也许会用得着我。但我只能像老鼠一样躲在这里。”

  葛莉嘉说着,紧紧地蜷缩起来,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为什么我这样倒霉呢?我已经是要下地狱的女人了,为什么连体面地下地狱都不行呢?”

  女人的肩膀不住颤动着。肖觉得有无数话语涌上来,却死死卡在喉咙里。

  他害了她。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了?”葛莉嘉忽然抬头望着他。眼泪从她的眼角漫出来,爬过脸上的伤疤,滴落在她的身上。

  “不。你很美。”

  肖直视着女人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说道。

  他忽然想起卡琳。相比起来,卡琳的美像一块纯洁无暇的水晶。但从褪去妆容的葛莉嘉身上,他能感到一种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原生美。它连接着地底的黑暗,又涌动着向阳的生命力。

  这种美现在破碎了,却依然吸引着他。

  肖情不自禁地起身到葛莉嘉身前。他伸出手想拭去女人的眼泪,但手到了半空又停下了。

  “我就是那个罪人。”他想着。

  肖僵着的手被葛莉嘉抓住。她将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面庞上。

  肖轻柔地擦着她的眼泪,感受着她脸上的伤痕。

  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肖,空气仿佛变得灼热起来。

  她引导着肖的手拂过她的锁骨。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下移,她身上的布料已经松散,身体的曲线一览无余。

  女人的气息像要把他浑身裹住,他们互相观察着、试探着。

  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手快要触及时抽了出来。

  “看来你还懂得不要趁火打劫。”葛莉嘉笑道。

  肖从未像这样近距离接触过女人,尤其是面对心怡的女人。他感到自己的心充满渴望却又不知所措。

  他战战兢兢地把手放在女人的肩膀上,尝试将她揽过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没关系。”葛莉嘉伏到肖的身上。两人在黑暗中面对面拥抱着。

  肖贪婪地嗅着葛莉嘉脖子上的气味,用手越来越紧地箍住她的后背。一种陌生而原始的本能仿佛从心脏里面冲了出来。

  肖轻轻咬住葛莉嘉的肩膀,女人轻呼出声。

  肖越咬越用力,但女人没有挣扎。鲜血混合着葛莉嘉的体香流入他的口中,肖用舌尖细细品尝着。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在颤栗。

  不待更庞大的冲动涌出,他将身体靠了回去。

  “你的需求有些古怪。”葛莉嘉温柔地看着他。

  异样的兴奋让肖难以休息,他们聊了很久。

  女人向他倾诉着自己的身世。从她有记忆起,童年就在修道院度过。修女对她非常好,教会了她识字、礼仪还有教义等等。

  后来一对夫妇领养了她。她本以为能体验什么是父爱与母爱。然而她所谓的母亲从不理会她,每天只是带着不同的男人回到家中。

  她所谓的父亲不仅把自己的妻子当做赚钱工具,也逼迫年幼的葛莉嘉学习舞蹈,准备将来出个好价钱。一旦葛莉嘉稍有懈怠,男人就会用皮鞭抽得她满地打滚。

  在她16岁以后,就被继父当作礼物送给了家乡的一名乡绅。

  据说换来的钱并没有让继父挥霍多久,他在赌桌上被人砍下了双手,还没回到家就死在了路上。她的继母后来也不知所踪。

  不久,她也被乡绅的妻子赶出了家门。

  她搭乘着运货的马车来到利斯卡。身无长物的她住进了贫民窟。

  这里有专门的人维持秩序,所以基本的安全能保证。但收入要靠自己去挣。这条走廊上都是从事特殊行当的女人,她很快也融了进去。

  不过,自从在酒馆里接了跳舞的差事以后,她已经减少了接客次数。在马尔萨子爵家的夜晚也成了她名副其实的最后一单生意。

  肖一言不发地聆听着,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那个裹着红布、在烛光下舞动的女人,现在就在自己的身旁,在自己的怀中。

  “很少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无聊的故事。”葛莉嘉用指尖点着肖的胸口。她将一缕散乱的头发撩到耳后,抬起眼睛望着肖:“我想,我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

  她的目光仿佛能凝出水滴。

  肖几乎要失控。女人并不讨厌他,也许自己像野兽一样扑上去,她也不会反抗。但是自己已经毁了葛莉嘉,难道还能心安理得地在这儿蹂躏她吗?

  “为我跳一段舞吧,姑娘。”

  女人一愣,随后轻轻地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她把地上散落的布条拢到一边,从化妆柜中取出一支蜡烛点燃。

  烛光亮起的一瞬间肖感到有些刺眼。他已经在漆黑的地下待了如此之久。

  光照亮了葛莉嘉的面庞,她下意识有些躲闪。但肖坚定地直视着她。

  葛莉嘉与他对视一眼,看见肖的眼神,她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只见她紧了紧身上的衣物,舒展开身躯。

  被烛光盛满的破败房间里,没有任何音乐,只有脚尖摩擦地面的声音。

  葛莉嘉并没有像在酒馆里那样简单地扭动。她像水鸟一样轻盈地起舞,时而悲切地凝视前方,时而优雅地旋转。烛光把她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映出狂乱的线条。

  酒馆里的风琴声在肖的脑海里回响,那个浓妆艳抹的舞女与眼前的葛莉嘉交叠在一起。

  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他与她,置身于这烛光中。而他们实际在哪里、实际处于什么角色、将来会如何,他都已经恍然不觉。

  卫兵的叫嚷声打断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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