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我坐在海岸上,看尽东方日升月落。这样的风景确实很好,有鱼吃的日子确实很不错,从食物摄取能量的方式很让人喜欢。但这些都敌不过我对研究所的归属感。
我该回家了。
虽然来时的目的地还没有到达,实质上我已经知晓了我怀揣着的问题的答案。
况且,我没有通讯设备,根本没有办法和外界取得联系。现在对于我来说比较好的选择就是是开着飞机回到上海。可是现在我遇上了一些麻烦——该死的“星期五”像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我表面上答应了他要开飞机把他带到亚洲,实质上我认为我不应该那么做。他此去必定是有自己的目的,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端。原本研究所就已经很艰难地在运行了,大家每天收拾变种都来不及,更没有功夫分心去制衡他这个大麻烦。
偷袭也试过了,他的头是铁打的吧,我拿石头砸下去,他晕都不带晕一下的。偷袭当然不是我的风格,但正面刚我恐怕会死。
真愁死我了。
我焦躁地把沙子踢来踢去,风一吹,它们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我索性把我那双饱经风霜已经浮了一层皮的老干部运动鞋给踢掉了,拎起裤腿,“哒哒哒”地踩到水里,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
我的脚陷进沙子里,沙子钻进我的指缝,就像在按摩一样。我玩累了,忽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片无边的海域。幽蓝色的海水像一个无比巨大的深渊,像遥远天际之外的一个黑洞,多看几眼有种就要掉进去的趋势。是我自己想往那神秘未知充满危险的地方走一走。
我扑倒在沙滩上,我对于未知感到好奇,但我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足够的靠近它,还要走多远才能发现新大陆。
而那神秘的未知的难以琢磨的,往往就是人类一直在追寻的真相。
发了一阵无用的神之后,最后,我还是拍干净身上的沙土,抓了抓被风吹乱的头发,再回过头去捡起我那双破旧的运动鞋。
研究所没有除了运动鞋之外的可以穿得出门的鞋子,所有人都要穿运动鞋参与活动和实验。
“研究室出现任何不可控的情况,穿运动鞋方便你们逃跑。”院长说。
虽然我们嘴上还是把生命放在第一位,但还是会有研究员为了抢救一台设备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大家都知道,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自己生产一台设备是一个多费事的工程。毕竟我们不是专业的,操作起来比那些专业搞发明的要花上不知多多少倍的时间。
蔚蓝的天色和海蓝相互映照,太阳像一炉正在炼炉里流动的滚烫的金属,天上挂的大圆饼不是一块硬邦邦的大烙铁,它的内部是流动的。看起来愈加滚烫。
大片的彩云散去了,天上像被人踩了一脚,只剩下乱七八糟的棉絮一样的残云。
夕阳下,“星期五”躺在树杈上闭目养神。
他的卷毛被海水涤荡过了,太阳将水分吸干,他微微卷的头发被树梢挂着的太阳的金色光芒笼罩,飘摇着,一丝一缕。
熟睡的样子不会让人去想他的来历,他此行的目的,他的言语。这里包括眼前的外星人在内,是一个梦幻的近代童话世界。
我强行叫醒了他。起床气严重的我深知睡觉被吵醒是一件多么让人火大的事情,不过现在不要紧了,吵醒他又怎么了,我就是故意的。
意料之中,他的眉头皱了皱,他睁开眼睛之后眼里写着明显的不满。但我现在一点都不怕他,因为他还要利用我来开破飞机带着他离开呢。
外星人也不过是这样,即便掌握了多么尖端的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技术,依旧不过和人一样,摆脱不了繁琐的情绪控制。同样的心烦。
“喂!你打算去哪儿?”我的态度相当恶劣。可以说是没有一点儿素质可言。或许是美好的自然环境给我营造出一种闲松安全的假象,让我觉得一切事情都没有了后果,我的胆子莫名大起来。
他从树上跳下来,他的弹跳力惊人,重力加速度好像对他的降落没有很大影响,跳得就像袋鼠跳那样。
他有点愠怒地看着我的眼睛,狠狠地说:“亚洲!”
“哦,是这样啊,我也是要回亚洲呢。”我能想象自己现在是怎样的一副嘴脸。
“怎么样了?”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明显不是很舒服。
“啊?噢,破飞机已经完全修好了,我们随时出发。”我对他笑脸相迎,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即便我现在的样子愚蠢到无敌,可碰上他我还得诚实地说一句:“自愧不如。”
“不急,过了今晚。”说完他又找了个地方舒舒服服地躺下,在夕阳的笼罩下睡迷了。
如果是在家那边,这样的太阳是万万晒不得的。那样的高温没人能受得了,皮肤癌很快就会找上。况且大家也不想被晒得乌漆嘛黑的。
夜幕降临,海风凉飕飕的,我却觉得很舒服。海浪无数次汹涌地冲撞在海岸上又被返回去,水面上的浮尘、微生物全都被荡过来荡过去,比浮萍还要漂泊,去处比天涯还要遥远。
海鸥一只追着一只赶,都来赶海看看有没有什么大收获。一只接着一只就成了一群,发出奇妙的叫声。那飞窜在海平面上的身影看上去有点儿颠簸,像是重伤逃难的游子。
浮萍漂泊本无根。
舒爽的海风吹得我心里也跟着舒坦了很多,若梦若醒的的时候我想我应该会做个美梦。
海平面之上的星星消失在我的眼中,一切化作虚无的光影,等着明日再见。
昏昏沉沉的,我努力睁大眼睛,一遍一遍去辨认那模糊的光影后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我的眼睛被刺激得有点儿睁不开了。终于,那个亮面的光分匀了,显现出一个挂满爬山虎的窗户。我才注意到那个爬满蜘蛛网的窗户上,长满红褐色锈迹的铁栅栏不见了。
“还在等什么,快跑啊!”我不知道谁的声音在说这句话,我的,又像是别的什么人。
我把手伸向那个光亮的地方,可太高了。来不及反应,一瞬间我竟然变得很轻盈,一下腾空抓住了窗户的边框。粗糙的墙面,扎满玻璃碎片的地方,我的手已经被穿过,可我不去想这些。有什么驱使着我,好像在告诉我怎样都好,千万不要呆在这儿,去哪儿都好,就算这双手都被捅烂了。
我的手被玻璃困住了,正好我可以借此再把脚靠上去,然后我就可以离开这里。我看着沾了血迹的爬山虎,就像它是活的一样,等着我也解脱了好一起逃走那样。
突然,我的手疼到再使上一点儿力里面的神经就全断了似的,我再也不能控制住它。后来,有人握住我的脚,他的手冰凉得像一块儿玄铁。我怎么扑腾都甩不开这个桎梏,随后我的脚踝上戴上了枷锁。我往后去看那个人,他的脸却像是被藏起来了一样,怎么看都隐蔽在黑色朦胧之中。
我被用力往下一扯……
沙滩上还是夜晚,我睁开眼睛愣了神,猛然间我想到什么,我将手抬起来。月色之下,我看见它们还是完好的。我将手交叠在一起,感受这种切切实实的存在。
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撞鬼了,怎么做这种梦,真是莫名其妙。
我起身去,看着我身后这个被植被覆盖的小岛,想到那片比血液还要鲜红的大红花,竟然打了个冷颤。
什么神神鬼鬼的有什么好怕的,我可是看过《聊斋志异》的男人。现在要是真冲出来个什么鬼迷日眼的东西,我马上把他杀了。
结果说什么就真的来什么。
草丛里发出“细细簌簌”的响动,如果是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那么那里即将钻出来的会是一个小奶猫或者狗子幼崽。而这里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最大的可能,不管哪一样,冲出来的一定是一个有充分行为能力能够干掉我的东西或者说“怪兽”。
草丛耸动得更厉害了,突然有个人拨开树叶……
“呃!……”差点我就叫出来了,那个鬼迷日眼的家伙是“星期五”。
“喜欢装鬼是吧!?”
他拍了拍身上的叶子,说:“你自己心里有鬼,走到哪儿都觉得有鬼。”
我感觉自己被教育了,我真的会谢。
“大半夜的,正常人谁会往林子里钻!”
“刚才看到一只海鸥停在那儿半天没动,你不想改善……”
“并不想,谢谢。”
他没有多大的情绪变化,相比之下,我显得有点儿失控,大概是因为噩梦的烦扰还在缠绕我。
“走吧。”他说。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去哪儿?”
“亚洲。”
他一说我才想起确实今天就要回亚洲了,那个不带氧气面罩就不行的地方,那个没有食物,没有自然生态系统的地方。
但是我的家和同事都在那儿,早晚要回去的。说实话还是有一点儿想念的,毕竟我也离家有一段时间了。
从前也有过半年在外面出任务的情况,但没有产生过这种想念的情感,大概是因为我这次到的是一个与我的生活圈环境完全不同的地方吧。才发现,我一直呆的地方会让我有那么多安全感和归属感。
收拾好了东西,清理了一下沙滩上的垃圾——其实是我一个人清理的,他还在旁边一副不耐烦等我的样子,说:“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大型垃圾场,有什么可收拾的。”
我不理他,除非地球在我面前分崩离析,不然我现在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有意义的。我不是想逞英雄当什么救世主,我只是想在希望降到零点之前尽我毕生所学去做点什么。但我还是会妄想真的有一个人能横空出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毕竟我不是什么天选之子,不是上帝钦点的来拯救地球的人选。
飞机起飞了,他紧紧挨着我坐。他巍然不动,面色如初,好像超重失重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他在装逼。
亚洲就在我们下方了,很快我能够接受到研究所那边传来的信号了。
章泽是我们研究所的二把手,也是胖墩儿章平的哥哥,是他回复的我。
“何恒,电视台要采访你呢,明天别紧张啊,准备一下。”章泽说。
“准备什么啊?”我还没说完呢,他那边就挂了,“喂!切!”
我看了看旁边的“星期五”,又看了看我自己。我的衣服被刮破了,有的肌肤裸露出来,让我觉得有点没安全感,这怎么见人啊。再看看旁边的他,我的天!虽然我的已经算惨的了,跟“星期五”比还是自愧不如。
“看我干什么?”他问。
“你就穿这样?明天有采访呢。”我尽量隐藏好自己的嫌弃之情。
“怎么?觉得我丢人?”他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没”,其实就是,但我也不敢说,“就是毕竟要上电视,穿好点儿总没事,要不我的实验服给您先套着?”
“愚蠢。”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咬咬牙,憋出一个尴尬的大笑容,说:“那总得自我介绍吧,先说说你叫啥名儿吧,好介绍啊。”
“我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他叉着手坐在凳子上——即便是驾驶舱也没有座椅,更没有安全带,专门的座椅早八百年前就不见了。我们两个都坐在从研究所搬过来的板凳上,看上去很像小孩子过家家的时候端了板凳坐着,假想自己是坐在开往三亚的飞机上的旅客。
“那你的编号是什么?”我睁大眼睛扭着脖子问他。
“A007。”他说。
“哈……“”我的笑声还没开始就停止了,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电视里放的2020年的影像,那是在一个那时候的奶茶店,空气中有一个声音:“请A007号顾客到窗口取餐!请A007号顾客到窗口取餐!”
“A007在我们人类看来是很奇怪的,呃,我是说作为人名。”
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几个意思。
“要不咱整一个人类的名字?入乡随俗了。”我试探地问。
他没说不,也许又觉得我愚蠢了,我愚蠢的时候可多了,这次要带上你一起,不好意思喽。
“就叫Bliss吧。”我扬着下巴像是在宣誓。
他眼睛动了一下,不错,在思考了,果然很适合他是吧。
“嗯。”他应该还想睡所以不屑与我论辩,歪着头趴在操作台上睡着了。
我摇晃着椅子,越想越高兴,从此他不再是“星期五”了,从今天开始他有一个全新的名字,我叫他“欣喜若狂”——虽然Bliss也有极乐的意思,但我就是喜欢这个意思。
从此,每当在上帝安排下与他相遇的人转过身来喊出他的名字,我都会在旁边笑死一次。
我们满怀希望,而且欣喜若狂。
飞机降落的时候机场没有一个人,我早习惯了。因为我修出来的飞机,先前我同你讲过的,我甚至不能保证我能活着降落,又怎么能控制得住方向呢。所以没有一个人来接我,也是他们都不敢来接我,怕被我撞飞了。
虽然他们都不说,但我知道他们吐槽过我的飞机一万次,坐过的人都吐了。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大的事飞澳洲呢大家都不跟着我去,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开飞机也很不稳,有时候胡乱转弯,反正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儿,我觉得……出事了也是天意。章泽说过:“如果你出生在两百年前,那你一定很喜欢飙车。”
飞机落地的时候直直地撞在凹凸不平的栏杆上,其实这是常规操作,每次要提前做好撞栏杆的准备。我早习惯了,但旁边的“欣喜若狂”没有,他被猛烈的撞击震醒了。
我在旁边捂着嘴不敢说话,“你你你你你没事儿吧?”到亚洲了,他会选择过河拆桥把我噶了的几率几乎是飙升到百分之九十九,我再惹他,他要不杀了我我都不信。
他睡眼惺忪,看了看窗外,懒洋洋地说:“到了?”
我愣了两秒然后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说:“是的,大哥。”
“大哥?我们没有血缘,甚至没有地缘。”他提出了问题。
外星人真麻烦,你们要学地球文化就不能学得全面一些吗,连这种常规用语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要我,一个末世的伟大的——未来伟大的科学家给你科普。
“呃,大哥就是泛指很厉害的人,很让我敬佩的人。”其实我想说的是泛指人。和他说这话真的会折寿。
“撒谎会折寿的。”许多年前的某一天研究所里一位阿姨说的。
他似乎很满意这个说法,“走吧。”
最后,实在是太累了,毕竟开了那么久的飞机,少说也得十多个小时吧。我单方决定在离机场很近的汽配物流城呆一晚。
Bliss似乎没什么主见,感觉什么都听,让他往东他就往东,叫他往西他就往西。基于这个,我甚至想让他学学怎么像母猪一样排队掉进河里。
汽配物流城说是近,但也走了两三个小时吧。
城市的繁华早就沉落下去了,没有灯光,月光占领了城市上空。她的光亮给铁门打下一道阴影,仿佛这是一个古时的月色空蒙的夜晚。
走到物流城的一个入口,门被牢牢锁住了。我把太阳能手电打开,对着前面照。
黑色的大门已经被锈蚀得不成样子,锁芯也已经朽了,我稍微扯一下,哐当一声,那个锁就掉在了地上。
Bliss推开门,他推得很猛,那门吱呀吱呀一直响,噪音仿佛飘荡在整个汽配物流城的上空。巨大的声音让我心里一咯噔,感觉自己像贼一样——额,确实是贼。
我们才刚刚进门,Bliss松开那只扶着门的手时,那道门“哐当”一声,倒了。
我为之动容。
“走了,别傻兮兮地笑。”手电的光从偏下面的地方照在Bliss的脸上,显得那张脸更臭了,他十分嫌弃地看着我。我的脸立刻僵住了,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在笑。
物流城里的店铺全都破烂不堪,我都能想象里面可能躺着的尸骨,是何等的沧桑。
灰尘还是太重了,反正都不要钱,干脆找个稍微好一点儿的住。最后我们停在了一个玻璃门面前。
“进去。”Bliss说。
“你先。”我跟在后头,要是遇上什么危险,那Bliss也会首当其冲。
他推那道门时我就开始想象了,结果门没有直接倒下去。
他并没有把门维持在打开的状态,松手之后,门自己“砰”的一声关上了,震得我脑仁儿疼。
我看了一眼身后,一片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出现变种的概率是很高的。想到这儿,我赶紧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