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带着那些半人半兽的家伙一起走啊?”十二岁的离依偎在老人身旁,无边雪地中唯一的篝火就在他们面前,而十四岁的震则躲在远处,和一个刚学会走路的虎人幼崽嬉戏。
老人似乎和去世时并无两样,他胸前挂着的“智慧”正微微闪烁着荧光,像是旧时代的萤火虫一般。他那双饱经风霜的大手正把离牢牢搂在怀里,尽可能地把离裹在自己的大衣中。
“我们的命运是这样,它们的命运亦是如此。离,踏过一片土地,就留下一片印。对于人而言,他们只能印在一方天地,印让他们能留存于世,但也让他们只能被印固定。但你不同,离,你的印只属于你,或者说,你是一个没有“印”的人。那些兽人,开智尚浅,它们还只是一群孩子,还没有支撑“印”的能力,他们离不开我们。”
离扬起天真的小脸,他并没有听懂老人说的话,甚至完全不理解老人说的“印”是什么,他支吾半天,终于慢慢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可是,风邬那么强壮,它的牙好尖好尖,它怎么能是孩子呢?我和离不应该才是老师的孩子吗?”
“哈哈哈哈......”老人的大手揉散了离的头发,他笑着向离说道:“那么多重要的问题,偏偏你就问了个最不重要的。离,风邬它们不管再强壮,也始终是我的孩子,而你们不管再弱小,也不能在这个世道做孩子......我们人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孩子,震,老师......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卧在沙中的离,带动了他的喃喃自语。刺眼的阳光此刻已转过巨岩,直直刺向离的双目,离顿感眼前一阵眩光刺穿眼皮,他呻吟着从沙中爬起,四周一片死寂,还未来得及思考自身处境,身体的本能就带动着他掏出怀中的牛皮水壶。
离一口饮尽壶中那有些变质的滚烫净水,终于,旋转扭曲的世界得到修正,他甩甩脑袋,强制自己的大脑进行工作。混乱的记忆不断涌上心头,他顿时惊惧地跳起,老师还在上面!离急忙爬上巨岩,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件土黄色的大衣正穿在自己身上。
离攀爬的姿势很狼狈,他知道,震已经带着其他孩子走了,他还知道,老人多半已经死了,但老人那曾创造无数奇迹的“智慧”仍给予他最后一丝向上的勇气。他全身的筋骨肌肉都在不停颤抖着,双手几乎抓不住岩石,太久没有进食让他不得不榨干全部力气维持自己不掉下去。
终于,刺目的阳光射入离的眼中,巨岩上,老人盘坐在那里的背影如晴天霹雳在离的心中炸开,沉闷的风卷起一捧浮土,离像是被沙尘迷了眼,泪水霎时模糊了他的视线。来不及拭去眼泪,离奋力爬上岩顶,甩开双臂向老人跑去,可当离跪倒在老人面前时,他才颓然记起,老人已经不再是老师了,他在那晚永远地和这片荒漠凝固在了一起。
看着那模糊的面庞,尽管离心中有百般痛楚,却仍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奇迹般消失的沙暴、来自荒漠的诅咒还有那晚莫名现形的月,一切的一切都盘旋在离的心头,化成一道难解的谜题。
太阳依旧在不断下落,黑夜就要降临。离收束起自己发散的思维,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盘坐在原处的老人,深深地弯下腰鞠躬说道:“愿您保佑我。”说罢,他翻身向下爬去,再也没有看过老人一眼。
日夜已经开始轮转,无尽的夜幕上,从未在这片荒漠上出现过的星河缓缓流动着,离仰望着天空中的一切,似是在寻找那晚的月。在离看不到的背后,巨岩顶另有一抹星光,离的斗篷从沙土中飞出,汇入这抹狭小的灿烂中,向天外飞去。
荒漠上有许多郊狼遗弃的洞穴,离借着星光前行一段路程,便随意找了个没有味道的洞穴,点上一路捡拾的干草和枯木,依偎着熟悉的篝火,将路上捕杀的小沙蛇烤熟吞入腹中,离昏昏沉沉地一头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离从睡眠中悠悠转醒,他一向清醒地很快,然而眼前的一切,却让他不知道从何看起。
无边无际的星河五光十色,围绕在离身旁,看似和他相隔无穷远,可当离伸手尝试去触摸它们,每一颗繁星又会迅速躲开,离注视着周遭一切,终于发现了自己最熟悉的一颗星——月。离努力将身子转向月,而后,像划水一般拨弄着周围的星光,向月飘去。
世界已经变成离不能理解的形状,看上去要过不知道多久才能抵达的月,离只用了不到三十个呼吸就稳稳踩上了月面,而在这一过程中,离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真的呼吸过。月面上的景象同那晚见到的没有区别,这里遍布着没有规律可言的陨石坑、弹坑,还有不少明显属于人类造物的金属残骸。
此刻离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一片狼藉中乱撞,他的思考能力早已停滞,更何况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理解,那么奇幻,那么.......真实?就好像是我曾经来过这里一样。离在心中默默感叹着。
“不,你的确来过这里,但并不是完全的你。”一道略显沉闷但无法分辨性别的声音直直地冲进离的心中,让离险些惊呼出来。
“你是谁!”离高声呼喊着,但并没有任何声音传回离的耳中。“这里是没有声音的,你只需要在心中想我就能听到。”又是那个人,不过这次却能明显辨别出来对方是个雄性,“我不是人,也并不是什么雄性,你可以管我叫,月之旧影,或者月影。”
“月之旧影?”
“对,现在的你应该还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或者说,现在你还只是刚刚开始旅程,对吧。”
“我已经和老师在外十九年了,要想装神弄鬼也要有个数,只是靠这些可吓不倒我。”感觉收到轻视的离难免有些不满,尽管有些惶恐,但他还是努力作出一副沉着的模样,希望能从这个神秘的声音口中得到更多情报。
然而离的伪装丝毫没有骗到月影,月影略带啼笑的声音再一次从离的心中响起:“离,我和你并没有什么怨恨,你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你老师的请求。更何况,现在的我也没办法透过“幕”来伤害你,所以你大可以放轻松些。”
“老师!他现在怎么样了?不对,老师已经死了,你在欺骗我?你究竟是谁?”听到与老师的消息,离再也无法掩盖情绪的起伏,他不禁有些愤怒,愤怒于这个陌生的装神弄鬼之人竟然拿老师来欺骗自己,简直无法忍耐!
月影轻叹一声,终于出现在离的眼前,月影的身躯并不和离一样,尽管那是一副人类的躯体,但皮肤和离脚下的月沙没有区别,甚至正在掉落粉尘,双手双足也呈现出合并的梭形,或者说,比起人类,月影更像是远古时代的单细胞生物。
月影没有明显的五官,在离的凝视中,月影的相貌不断向离靠拢,四肢也慢慢补全,终于,一个和离完全一样的“人”站在了离的面前。
“抱歉,”月影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人类了,印也不再牢靠,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离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自己”,尽管心中仍有些惊惧,但月影乐意交流的态度让离多了一丝安心。
“那么,”月影整理好从体表浮现的衣物,坐在虚空上淡然说道:“根据你老师的交易,你可以同我交流十五分钟,之后我会把你送回去。”
“你是谁?”离不假思索地问道。
“这个孤单天体在接受了七十六万余残印之后自我产生的凝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来自旧时代的月的幻影。”
“什么是印?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除了老师和震以外的其他人类?老师的死真的是所谓的诅咒吗?”
月影的脸色略显犹豫,似乎震的问题触碰了某些禁忌一般。思考片刻,一串磕磕绊绊的语言终于从月影的口中说出:“印是存世之本.......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凡可现形,其印必固,如果失去印,那么人就@#%神^%&:散...散——!!!!”月影的语言突然变得模糊不清,身躯在虚幻和真实中不断变换着。离抬头望向月外,无边银河此刻正以疯狂的频率闪烁着,似乎是要努力向离传递某种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那浮现无数残影的面容终于稳定下来,祂强忍着面孔的抽搐,露出了那种僵硬的笑容:“看样子那个家伙的力量又强了许多,印也被规则化了。离,我没办法再和你说什么了。但你的老师——他叫燧人——还有一项交易,这关乎你的命运,”在月影说话间,繁星闪烁的频率似乎又加快了些许,离的心脏骤然紧缩在一起,危险的信号伴随着心跳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我现在送你回去,记住,去找风岩!去找风岩!”月影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液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不少血块凝结于其间,撕开了离背后的虚空。
“快走!”月影跪倒在地上,祂奋力震断自己的双臂,化作漫天月沙,将离卷袭住冲向虚空之外。“我要往哪去!”离凭感觉向月影的方向嘶吼着。
“印!”在虚空愈合前的瞬间,月影向离吼出最后这一个字,身躯便彻底爆开,化作满地齑粉。随着月影的消失,无边无际的星河也彻底黯淡下来。“蝼蚁!”一声冷哼响彻在这片天地间,话音未落,无形的大手便将整个月握住,五道恐怖的沟壑瞬间刻在月面之上,“略施惩戒。既然你们把赌注都压在这一次,甚至不惜越界,那么我们也不再留情。”
月影没有回应这声音的主人,祂重新凝出身躯,看向离逃出的那片虚空,露出灿烂的笑容。
荒漠上,离猛地从梦中惊醒,还未整理记忆,窒息的感觉便涌入脑海,他费力地从沙尘中爬出,立刻跪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穿越虚空的晕眩感和被沙尘掩埋的窒息感此刻还未消除,他甚至感觉有不少尘土已沉入肺中。
一阵呕吐过后,离终于拾起一丝力气,他抬头看向洞穴外,此时已是烈阳高照。离摇摇水袋,惊喜地发现原本空瘪的水袋重新盈满,而昨晚所剩无几的烤肉也奇迹般地长到了它本不该有的大小。离心中明白,这些应该是月影的给予,他收拾好自己的一切,盘腿坐下,静静地等待太阳落下。
良久,夜月当空,离拍拍肩上尘土,起身出发。离没有看到,在他盘坐过的地方,原本与周围无异的沙尘在月光照耀下逐渐褪去色彩,变成月面上那浩瀚银白。
命运二字紧紧压在离心头,他回忆起雪山上的那个夜晚,燧人的教诲仍在他心头萦绕。似乎在燧人和月影看来,不论什么都可以用印来解释,可印究竟是什么?燧人让自己等待时间,可燧人已逝,月影说了一半就被莫名中伤......离抬起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胸膛,那里只有心脏在跳动。他看着自己的掌心,想象着有一个看不到的东西在跳动,在掌心起起伏伏。最终,离自嘲式地一笑,便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风岩......用印去找风岩......月影最后的吼声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是这茫茫大漠,不见生机,水源成了要命的问题。自从跟随燧人踏入这里起,离也只见过三处小得可怜的水源,鬼知道下一处水源会在哪里,眼下找“风岩”似乎成了次要的,努力活下去变成离的第一目标。
一天,两天,三天......离不敢在白天继续赶路,毒辣的阳光会让他体内所剩无几的水分再次缩减。为了多节约一些水分,离不得不喝下自己的尿液。就这样,他白天休息,夜间赶路,尽管野外生存经验丰富,但离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尤其是长期得不到水分补充,他的肌肉已经濒临崩溃。
今晚是最后一晚了。离躺在背风的岩缝中,暗自估量下体力。他的手中捏着一条小蛇,扭动着的身躯表明它还未死去,离在等待,等太阳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十余天的跋涉让离对昼夜更替变得格外敏感,岩石的影子正在慢慢拉长,离一口咬断小蛇的头颈,大口把蛇血喝下后,他没有再生火,而是用牙撕开蛇皮,撕下一缕缕蛇肉,然后将蛇的全身贪婪地吞入腹中。
离舔净嘴唇边的血迹,他抓起用作拐杖的木棍,一步步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再也没有月给他指路,就连繁星也失去了力气,荒漠上吹起夜风,是离十余天来第一次感受到的轻柔。离回头望向来路,前几日留下的脚印已被沙尘掩盖,再无痕迹。
感受着愈发沉重的双腿和臂膀,离抛下支撑躯干的拐杖,任由肢体机械化地前进。他的眼皮半闭半撑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沉溺在温柔的风中,再也爬不起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今晚走了多久,地平线处,一抹紫霞弹出,照亮了远方那座城池的脊背,在大地投下城墙阴影。背后,马蹄声混着铃铛声缓缓传来,离扭头看了一眼沐浴着晨曦的车队,眼前一黑,彻底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