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声音方向,正见一名赤裸着雄壮上身,身形高大的汉子,一把繁密络腮胡子,髡发后系着几簇小辫,似是北方契丹外族打扮。见其胸前一黑纹狼首甚是醒目,虎皮围腰下长裈,正用马靴踩着一名好似晕倒于场地中央的郑家弟子背上,傲气十足地挑衅着对方。
再细看场中情况,一眼分明就可看出是分作两拨人马。主位四周都是郑家子弟自不用多说,正中的一位面容瘦削,眉间凸出,此时神情冷傲严酷的,正是在场郑家的主持者——郑家大公子郑末溪。
对面客位上的应是之前提到的上门找茬的一伙,清一色左衽窄袖、及膝长袍的夷狄装束,长居北地之民基本都是识得的。其中亦有一高坐中央之人,索头辫发,金饰头环,高鼻深眉,面容俊朗;外着黑绒大氅,内里却是赤红翻领锦袍的中原打扮,腰间一条不凡的蹀躞带,看似是突厥人穿戴状貌。那蹀躞带上挂一柄小金刀,更是鲜明夺目,彰显着主人的显贵身份。只听这人于此时缓缓开口,以标准的唐话说道:“孝哲不可如此冲撞主人家,还不快退过来,莫误了别人下去疗伤的功夫。”
那名唤孝哲的汉子听后,立马不再多出言语,只环顾四周一圈,口鼻齐“哼”一声,面露讥笑,便转身又走入己方阵中,接过仆人奉上的酒袋自饮起来。
突厥贵人“苦笑”两下,对着对面郑末溪抱拳抬手,“郑大郎勿怪,方才孝哲两场比试出手太重,不知天高地厚,阿史那承庆在此先替他道个不是。吾等前来只是为了亲近两家关系,并无恶意……双方已有赌约在先,三局两胜算赢。今吾等连赢两场,这下可以请令妹出来一见了吧?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看看这‘幽州武林第一美人’是何等风姿,是否真比得我们草原的儿女更为标致,让我那安家的兄弟如此念挂……”
在场众人中,多有不知晓此次赌斗原由的,听完这一席话后才恍然明了。虽说大唐风气较之前朝历代更为开化,且深受豪放胡风影响,但也没到能随意上门,指名点姓的要见家中女眷的地步,也不怪众弟子听完阿史那承庆的说辞,便都忍不住破口喝道这些外来的蛮子果然不知礼仪云云。
此时场中最为两难的不是别人,正是郑家主位上,低首抚额正快速筹谋算计的郑末溪。“没想到这孙孝哲这般勇武,看似三十出头,却是一身难得的本事,想来在中品高手境界中,也能算一号人物……就是我出阵,单论拳脚,也未敢轻言胜负……何况还有那名叫阿史那承庆的应该也不简单,好似和安家那些个公子儿郎颇有交情,身份必然不凡……这该如何是好?先前已派出人去请安家人来,怎么还不见动静……”
“大公子、大公子……那些个胡蛮子在等你回话咧。”立于旁边的小仆见郑末溪未曾反应回复,故而出言提醒。
郑末溪缓缓抬头,对上阿史那承庆那“智珠在握”般的讨厌笑容,也不得不堆砌一个大方的笑脸,说道:“望贵客体谅,我大唐确没有直接外客要见家中女眷的规矩,此次赌斗是我方认输……我郑家愿摆宴奉礼,请贵客看在安家面子上,勿要伤了双方和气,大家结个朋友岂不更好?”
郑家众人闻听郑大郎这样回复,多有不平,不少弟子胸中愤懑,但此时场中郑家最高代表是他,也只能四下交头接耳说说而已。而林欠身处其中,听着周围人的交谈,心中倒是不以为然。江湖儿女多有血性,常重名声多过己身,但林欠从不奉行此作风,正如师父所教,遇这进退维谷的局面,若是不能力敌,自然先避锋芒,且不闻兵家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因此倒是对“自家”大公子做出的判断有些认同,就不知对方能否识得方寸了……
孙孝哲正斜坐于自己的椅子上,听到郑末溪回答后,不禁和一众手下哈哈大笑起来。阿史那承庆也面露不屑,嘴角微翘。草原男儿都崇尚强者,狭路相逢亦勇往直前,自是对这种主动让步的说辞心怀疑义;正盘算着是否该见好就收,毕竟郑家的正主并未在场,否则哪能讨得便宜,安家那边也还要……
于此之时,孙孝哲却突然停下笑声,立起身来,见对面郑家后方跃出一道身影,掷出一狭长物件,射向自己,来势极快。这一举动,在场功力稍高的几人都察觉到了,可无人出手阻止,狭长物件已快到眼前。这边就见孙孝哲粗中有细,并没有直接空手硬接,从胯下拽过椅子,抬手迎上袭来的“暗器”。
闻得“啪”的一声,想象中的剧烈碰撞并没有发生,好似“暗器”只是速度快,没有附上多少功力,轻而易举的被格挡开来。待看清这掉落一旁的,原是一支装饰不俗的剑鞘,毕竟这若是暗杀行刺,先不说在郑家发生,后果有多严重,也合该使用真正的暗器或投掷长枪、长矛这些,何必用一剑鞘出手,想来这下多为教训警告一下对方之用。
众人目光下一刻自然都聚焦到郑家主位后方,想要看清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敢在这里闹事。只是当看清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时,却又难以移开目光了,尤其是在场的年轻后生们,更是目不转睛,原是那处正站着一妙人。到底有何妙之?可说是:银琼白玉肤胜雪,红霞朱砂唇尚脂。来人二八芳龄正秀,较寻常美人还体态丰美高挑,飒爽动人,且不知从哪儿自生一股艺韵清气,惹人不住亲近。配上那白内镶黄的翻领衣衫,素衣锦服,竟有点儿分不出到底是白衣衬人,还是人白如雪了,只叹好一尊白玉观音入世。
这样一位佳人儿的突然出现,一下就让场中之前的戾气减弱三分,连刚想开口大骂粗话的孙孝哲也不觉咽下了粗鄙之语;若不是对方素手紧握出鞘宝剑,面若寒霜地盯着自己,还以为是伊人倾心。就算没有通报姓名,想来在场连那帮未曾谋面的蛮子也都心中知晓,整个郑家,甚至整个幽州,如此年轻美貌,又气质出众的女子还能另做他想?来人多半就是一直于众人言语中提及的郑家二姑娘,铁剑堂主郑青平独女郑末雪是也。
林欠也不禁随着众人,来回看着这位久闻大名的郑家掌上明珠,却于此时听见郑末溪“不知风雅”地喝道:“二妹,谁让你出来的无理取闹的,还不快回房去!”
郑末雪还未来得及回话,孙孝哲这大老粗直接抢白道:“奶奶的,老孙我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如此俏的女娃儿,怎么能就让她回去了?快过来陪俺喝一口!”说罢还一手递出酒囊。
郑末雪闻听这番调戏之言,眼神带霜,剑指对面,香腮微红,檀口轻启道:“哼!想让本姑娘应下,先问过我手中宝剑和我郑家剑法来!若胜不过我,就剜掉你这蛮子的无礼舌头!”听一美人用婉转的嗓音,说出的却为凶狠话语,正是灵音动听,言辞慑人。接着也不管兄长的阻拦,径直提剑步向了场中。
孙孝哲虽好战,但也看了一眼阿史那承庆的方向,得他点头小声叮嘱后,取了一双白木短棍,方踏入战圈内,只说了一句“美人儿请了”,主动出手一招直取对方中路。
郑末雪得父亲悉心教导,年纪轻轻达到下品高手的境界,已是同辈女中好手,外加文武双全,才貌出众,因此才能入得那“寻芳谱”中。一手起手剑式已有相当样子,让在场多少习武的郑家男儿汗颜。待看准对方来势后,轻身一跃入场中,使出家传《寒铁剑法》中的“飞寒漫雪”一招,剑影丛生,缭乱人眼,逼对方收势变招,转攻为守。
孙孝哲气力体格远胜对手,若比试拳脚功力,无往不利。可这域外棍棒功夫的招式却相对稀松平常,面对兵器比试,虚招变化,还是稍显笨重,见其连忙双棍防护于身前,伺机而动。郑末雪看对方如此,自然奋力抢攻,想要好好教训这莽汉一顿,接连使出“林寒洞肃”、“色正芒寒”两式,不断刺向对方要害,场中深寒剑光快速游走,硬是靠精妙剑招,让孙孝哲无法主动反击。
此时郑家弟子一来刚刚受了闷气,见对方吃瘪,心中痛快;二来看到郑家二姑娘这手剑法精巧,且女子身形灵动曼妙,使出来更是好看,因此高声呐喊助威,不住叫好。
林欠也在心中“品鉴”这场比试,毕竟身为金刀堂的外门弟子,平日是很难看到铁剑堂的剑法功夫的,正好抓住这一机会观摩实战,顺便也可顺势欣赏的美人舞剑的英姿,何乐而不为……
正专心场上情况时,不知怎么忽然心头一动,感到一股几乎不可察觉的诡异气息,如一柄着了魔的利剑穿透人群,直刺背心。第一时间小心环顾四周,放眼看去,只见到周围围观鼓劲的师兄弟们,不曾看到有什么其他人物,且在场的除了自己,好似也没看到其他高手做出什么反应……如此看来,若不是他林欠刚刚晃了神,就是真有什么人弄出了些动静,而且以此人表现出的这般神出鬼没的气息来看,若毫无防备出手的话,在场无一人可以接住他三合……心想至此,额间已冒出冷汗,希望是自己多日赶路所致,才感到了一些诡秘,否则若真有如此人物在场,自己第一时间肯定逃之夭夭。
却不想,在演武场墙外的一颗大树上,此时真有一男子隐伏于此,身背长包,头戴斗笠,瞧不清半边面容,唯独一双眼睛透出魔性杀气如何也遮盖不住,冷眼看着场中的变化,只是更多的是看的场外弟子,像是在寻找什么,仿佛对精彩比试视而不见。看了一会儿,才吐出“剑法平平”四个字,再向着郑家大院另一方向望了望,念道一句:“也不知……何处寻人……何处寻剑?”自言自语后,便不再动静作壁上观,气息隐秘如本身就在此处般自然。
在林欠神游告终之际,场中已斗了十合未分胜负,一攻一守依旧未变,可真看得清形势的,竟是到了比斗关键之处。《寒铁剑法》本来就属以灵动为上,郑末雪知道此点,自己久战不利,心中也愿早定胜负,于是率先变化,使出“坚铁寒刃”这快速凌厉抢攻的一招。
林欠这时暗道不妙,这莽汉明显只是兵器招数不精,让郑末雪占了些便宜,若待其突然发力,必打得对方措手不及,那今日郑家连败三局,可就不好收场了……想至这里,俯身捡起一两枚石子扣在手中,随时准备暗中帮忙。
孙孝哲毕竟常历比斗拼杀,经验丰富,一直等着这转守为攻的机会,只以右手短棍挡住来招,瞬间棍身就被快剑斩为几段,手臂上则多了一、两道剑伤;再看左手不住灌注功力,待这一剑招用老,二人距离靠近,才向对手腰腹掷出短棍,施以雷霆一击。
这一变招确是好手段,让郑末雪仓猝间扭动腰肢,勉力回剑方才挡住。也是她对敌不多,不识局势变化,过于急促抢攻所致,被这一击震得手指酸麻,几乎握剑不住。
回气瞬息间,那孙孝哲定是不会放过如此良机,高大身躯扑将上来,想要一把将面前这女子抱住擒下。此番已是十拿九稳,若成功,那郑家今日就算颜面扫地了,三战连败不说,二家主独女还被对方拿下受辱,幽州郑家必会被同道耻笑。
众人惊呼局势反转之时,却看对面阿史那承庆一改不动如山的态度,急忙站起来,开口叫道:“当心!”那“暗器”二字还未吐出,接连听到四声破空响动传来,一道比一道快速,依次打中孙孝哲头部,肩头和手臂两处关节。受此四下偷袭,孙孝哲顿时僵立场中,双手无力垂下。尤其是面部一击,按理说是最该避过的,却没有躲开,被力道震得鼻梁生疼,流出血来,仔细看去,好似眼中也起了些水雾,止不住嚎啕起来。
阿史那承庆盯着发射暗器的方向之一,颇为不悦道:“双方公平比试,大公子为何出手?”原来那顺手掷出酒杯,击中孙孝哲肩膀正是郑家大郎。面对阿史那承庆逼问般的语气,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向着演武场大门处躬身一拜,众人也顺势望去,见一人正踏步进来,看着年近四十,长眉剑须,容貌甚伟,五官和那郑家小娘子有三、四分相似,头戴束髻小冠,通身的白衣长袍,负手执剑,寒气逼人。这时正好听到对面质问,于是开口答道:“怎的?老夫见自家女儿要受禽兽折辱,这出手相救,还需要经过阁下允许不成?”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