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酒香缘客饮
锦衣白马诗酒肆,两逢君面似相识,三春得觅同饮者,笑谈薄名寄闲词。
场中除了姜文心外,其余人皆因不同缘由见过马上白袍君,原来正是几日前还醉楼所见那名叫李十二的白衣官人。只是与前时买醉模样相差较大,今日一改浑浑堕堕酒醉之色,自添七分才华风流与三分傲气,叫人隐隐不敢小觑。
王坤看清来者,想起上次初遇之情景,便也客气地插手还礼,回道:“原来是李翰林。感谢李兄上次酒楼帮我叔侄解围……贫道等昨日才回京,正想着如何还恩李兄,没想到今日恰巧有缘市中相遇……”
王良悄然看二人招呼热诺起来,心下就想趁机溜走。可惜现在内力被封住,光凭一双腿迈步,无功力轻身,哪有机会逃脱,刚想转身就被楚歌一把抓住手臂,扯到背后,以眼神暗示她莫要冲动。
李姓官人利落地翻身下了马,近前又抱拳笑道:“上次缘薄分浅,原本是一见如故,却往来匆忙,错过深交的机会,再见于此酒香之地,正好弥补一二……李某请王兄进酒肆小酌两杯,不知可否赏脸?请!”
“我等正好要入内吃食,既然相见,何用李兄破费?如不嫌弃一起入座就是了……”王坤如此回应。李十二听后便将手中缰绳递给过来招呼的侍者,让他将白驹牵去马棚照顾,接着转身拉起王坤的手,一边说道:“正好同去,快请、快请!”一边踏步向店内。
跨过充满异域风情装饰的红漆金边正门,进入堂皇富丽,白日也觥筹交错不停的厅堂,店内的突厥老板见了来客,忙满脸笑容地上来,用一口地道的大唐雅音招呼道:“嘻嘻嘻,原来是‘翰林’大驾光临,今儿是在堂下喝酒赏舞,还是去雅座清闲,尝几个好菜?话说那新来的波斯舞姬……”刚说到这里,瞬间又向后打量一二,转念道:“哟,看来来的朋友不少……想来翰林想要找个清静地儿叙叙,您看我们楼上安排,怎么样?”
李十二闻言笑道:“行了、行了,翰林什么的都是过去的事情,别老拿出来说了……今天主要是会友。楼下人杂,楼上阁楼歌舞太闹,还是去雅室坐一场吧……还有,老规矩,把这装满了,晚点儿送来。”说完解下腰间尺长的黑漆酒葫芦,递了过去。
店主一听马上叫伙计领了几人上楼。姜文心看着一旁躲躲藏藏的王良,心中也不知想到什么,不动声色地来到楚歌身后,小声提道:“……若解了恩怨,楚兄弟准备如何处置这位姑娘?别怪我多言,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良禽尚要择木而栖,望今后楚兄弟立身行事当近君子,远奸邪,说不定他日亦可功成名就。做出一番事业……”
楚歌没想到这姜家娘子突然与自己说这许多,先是一惊,以为对方精明到这般地步,猜准了自己的秘密……但细看了一眼,想到她一个闺中待字的女子,可能也只是出于善心好意提醒而已,故而正了下脸色,欲蒙混过关地笑道:“姜家娘子这恳切语气,倒像是我亲姐姐一般,哈哈哈……不如今日趁着众人在场的机会,我俩义结金兰?日后弟弟行走江湖,也好找个靠山,嘿嘿……这就待弟弟置办一桌好酒去……”
姜文心知他胡言乱语的毛病,也不免听后脸色微红,旋即嗔怒道:“哼!有一个岳家大郎就已经够伤脑筋的了……要是有你这般顽皮不省心的弟弟,一天不知要费我多少心力!”
楚歌却也马上装模做样地打趣道:“唉,可惜、可惜了……可怜楚某今后还是只得独自漂泊江湖,做一名无依无靠的浪荡儿……没事儿,若姐姐不答应,我还有段姐夫,哈哈哈……”说罢,也不管原地窘怒的姜文心,携着王家娘子,快步上楼去。
姜文心望着上楼的楚歌,想着晚点儿定要好好说教一番,叫他晓得厉害。不觉间看着前方的李十二的背影,想了片刻,似发现了什么,正想转头细问段怀皎一二,结果却是刚好看到段怀三郎貌似大有兴趣地向那堂中舞池瞧去,像在欣赏那婀娜多姿,舞动生花的胡姬,便轻轻“哼”了一声,说了句:“请段三公子让一下……”
听着用词礼貌,但语气却冰冷彻骨。段怀皎也不知怎么又惹她生气了,心想道:“本公子不就看到一群装束格外显眼的胡人客商罢了,要这样生气吗?”想不通透也只得跟在最后面上了二楼。
进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几人分主、客围着圆桌席地而坐后,吩咐店家点好了食物。待敬了杯茶水,王坤首先对李十二说道:“先给李兄介绍一下,这位是朝邑段家三郎段怀皎。我与他父亲是故交,算我子侄,上次和我一道与李兄见过……”接着简单说明了旁边的姜文心的身份,又将李晟二人的净武卫府的身份和过往交情说了出来,只是待到王良的时候,却不知该如何言起,暂且愣了一下……
这时李十二的目光也来到了王良处,看着这低头闪躲着自己审视的少女,心中也升起一股奇怪的熟悉感,于是不禁开口问道:“这位小娘子是……”
不等旁人解答,王良先行支支吾吾答应道:“小郎我……我是……楚家哥哥的堂妹……”自己说到一半,却越发没有底气。
楚歌在一旁听她介绍完,不自觉已笑出声来,哪还不让外人猜测出个中定别有隐情。李十二念着眼前这番情状,再看着女子,似终于想起关键处,不禁说了句:“李某看娘子眼熟……不知是否曾在西市中谋面?”
哪知王良自己先稳不住道:“不、不、不!我俩从没见过,也不知道什么笔啊、玉啊这些劳什子,惹官司的东西……”刹那间心知不好,话还没说完,就赶忙捂住自己的嘴。
李十二这边恍惚了片刻,立马敲桌反应,大声道:“……原来是之前盗人心爱之物的小贼啊!这次算老天有眼,送到李某眼前了,哈哈哈,这番旧账该如何计算是好?”言语中惩处之意难掩。
楚歌看他貌似动了火,也不能真于此刻作壁上观,赶忙起身抱拳道:“请李公暂且安坐……这小贼刚刚也盗取了三郎的财物,被我们擒获,晚些时候小的就押她去追回赃物。李翰林若得空,可一同前往讨要……”
王良听后暗中感激地看了楚歌一眼,然后装着心情低落地怨着:“……那天拿你一盒东西,追了小郎我十里,还伤了沿途接应的好几位兄弟,可把我吓得不行……本想换些汤药费救济穷苦……算了,看你也是正人君子,我盗门交你这个朋友,算作不打不相识。等会儿把货还你后,我们可就两清啦。”
李十二听着这丫头没大没小的说理,甚是有趣,倒也未准备真计较到底,随即嘲弄道:“你这小娃倒好算计,偷取财物可知要罚多少?按本朝律,五匹就可徒一年。那些东西你认为值多少?说两清就两清了?
此时王良哑口,想要服软认错又拉不下脸来,犹豫间还是想到楚歌,急忙眨着明眸大眼叫道:“楚哥哥,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好事成放过小郎的,可不能说话不算啊!”手舞足蹈急语下,惹得其余众人不禁莞尔,竟看这女子和皇甫翎性格相似,却比之多几分调皮可爱,更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姜文心一时心软看不下去,起身慢道:“王家妹妹别急,我等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守诺……且我观李公也是一豪气爽快之人,颇有侠风,定是当世名士,想必刚刚只是跟妹妹开个玩笑罢了。”
“文君你干嘛给这贼人解围,吓她一下老实一点不更好?”段怀皎在旁小声回了两句,又只换来姜文心又一声冷哼,不再理他。这时李十二却有些赞赏地笑道:“这位娘子倒是会说话,实说到老夫心坎上了啊,哈哈,等会儿可满饮一杯……既然几位客人都这样说了,这事儿就按楚小哥的意见办吧。”
众人听后心间一宽,李晟此时也拱手敬礼道:“先前就见过李公豪情,不同凡响,且一手好功夫也让在下佩服……倒是在下有一奇,不知可否求问?”
未等李十二开口,段怀皎一副智珠在握的作态,想来是卖弄聪慧的老毛病又犯了,有些激动地接话道:“李大哥莫不是想问询李公的身份?哈哈,正好我也好奇得很……虽然段三心中有一大胆猜测,但还望李公印证。”
李晟一听,只得面露尴尬地笑着承认。王坤见李十二有些恍惚,忙指着自家子侄念道:“我这侄儿心性未定,爱卖弄小聪明,望李兄见谅一二……”
而李十二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捻须笑说着:“诸位问就是了,老夫可以明说的,当交心不假……只是平白揭晓,倒也无趣……既然段家三公子自有猜测,不如我们赌一筹,看孰对孰错,罚酒一杯如何?”
段怀皎未一口应下,思考片刻,转头笑问道:“文君可愿加一筹?”
“哼!你自顾自地去和李公算输赢就是,连带上我做什么?”姜文心如此嗔道,却得楚歌忽地插话,“帮忙”起哄:“姜大姐,皎哥儿这要你夫唱妇随,荣辱与共咧……”
此言一出,王良再也按捺不住,如一串银铃摇动般地笑出声来,其余众人也面带微笑,看着这小两口纷纭多变的表情。只见段怀皎一时间是又感激、又埋怨;姜文心则是大羞,一个“你”字含糊了半天,终于说了句:“你若再这般胡言,看我……看我今后还认你这个人不?”
听着软绵的威胁,楚歌笑着递了个眼神给段怀皎,后者立马知晓这是给他亲近的机会,忙反应道:“其实……其实是我听文君之前话语中所透露,对李公的身份好像是也知之一二。不如我俩各将心中所想写于纸上,比对一番?若我二人间有一人猜错,只需在下罚酒便是;若二人皆对,且有理有据,翰林也当自饮两杯,可否?”
李十二听完小辈解释,兴趣更浓,高声招呼道:“有趣,有趣!酒博士咧?快让你家东主取来笔墨伺候。”便着人依照方才所说,取了文房用具,先让段怀皎提笔落下几道,转而递给姜文心。
眼看拗不过,姜家娘子也不再推辞,挽袖提袂,手腕灵动数笔后,将“中书君”轻放下,双双把字条遮掩。
“既然二位已书写完毕,便同时亮出来看看吧。”李十二饶有兴致地说着,小两口闻言,各将手上的蜡纸展开置于桌上,引得其余人也上前围看。只见段怀皎的纸上落着草写飞白的“太白”二字,而姜文心纸上则写着“青莲先生”四个规整秀气的小楷……
王良之前和段怀皎本就心存芥蒂,故而看到两个不一样的称呼后,颇有些不屑地对着段怀皎笑道:“大话放早了吧,看来某人要罚酒两杯了,哈哈哈……”干笑了几声,看着无人迎合,只有面前两人脸带默契相知的微笑,倒显得她独自憨傻尴尬。
刚想问上几句,只听李十二叹道三声“好”字,径直倒起酒来,满饮两杯,却不停止,再倒满了第三杯酒水,一饮而尽后,连称“痛快”,说道:“这杯算独赞你二人才思的,哈哈哈哈……敢问二位小友如何得知李某人之身份的?”
听其言词,算是承认,段怀皎忙少有地叉手行起礼来,躬身道:“两次见面时,皆细细留心先生打扮谈吐,再联想先生功夫与称呼,就天下而言,段三郎只知一人耳……此番能结识,自是三生有幸。”
而姜文心随后也欠身行礼,更是言语激动地喏道:“小女子只是从之前先生骑马吟诗的气度,诗文内容以及谈话所说推测的,叫青莲先生笑话了。”
王坤这时候也起身抱拳,笑叹:“没想到李兄竟是闻名天下的诗中之仙。王某早有结识之意了,可说相见恨晚啊。”听完这几句,就算王良都很难不知面前这人身份,正是雅号“诗仙”,名动天下的李太白。
李晟适时反应道:“怪不得之前多次有人称李公为翰林……我二人还奇怪朝中哪位在任翰林有如此功夫,《天策榜》竟然完全没有记录,原来却是陛下御令供奉翰林无疑。”说着更是想到了若岑参在这里,二人皆好诗好武,定能把酒言欢一番,可惜其人此时已远去边疆,报效疆场……
这时候王良猛地大叫一声,忙着俯首作揖对李白道:“李翰林千万可别怪小女子之前拿您东西!小郎那是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等会儿就找人给您送来,保证分毫不差,千万别宣扬今天见到小郎的事情!”
李白见他前后态度反差,也不知突然怕起什么来,不禁大笑道:“哈哈哈哈……别行礼了,老夫有言在先,自当守信。”说着整理了下衣衫,着你推我让的众人又各自落座,这才呼唤门外侍者上菜。
“我平日喜好交友,以平辈论处……所以除了遇文坛友人、逢达官显贵外,常用化名行走江湖。没想到今日见到二位小友,却被一言道破身份,真是新人辈出,后生可畏,不服老不行了。”李白看着几位后生如此感叹到。
“青莲先生切勿折煞我们……识人气度只是小道而已。先生诗文才是仙词绝句,文心学识浅薄,亦敬慕不已。相信翰林佳句必将千古传唱。”姜文心少有的积极接过话说到。段怀皎面对诗坛大家虽没说什么,但从其眼神也能看出对这位“谪仙人”的欣赏,余者更是相继表示出对李白的敬意,连楚歌和王良这等九流中人,也被氛围感染,敬酒不断,饮醇品肴,坐享一时热闹……
席间王坤接过话道:“在下虽远居山野,亦听闻兄两年前创出《上元怀古》剑法,以诗情入剑理,剑道大成,名动江湖。之前有传李兄于齐州紫极宫请高天师授道箓,入楼观道道籍?天、地、人三宗同出一脉,算来我二人还可算是道门师兄弟。”
李白听后亦颇为欣喜,不禁问道:“对了,观王兄气度不凡,还没请教王兄是出自哪方仙家的高徒?”
“之前愚弟要事在身,不敢透露姓名,特此告罪。其实我本单字名坤,十二乃小字而已。幼时入籍,师承茅山‘天师道’。但因家师‘贞节先生’青年时师从嵩山‘正一道’冯祖,故而我虽跟随家师时日尚浅,也学了不少正一道法功夫,算作个地宗杂系。”
李翰林听后略一思索,喃喃问道:“贞节先生……莫不是当今茅山李宗主的师弟,位居大长老的‘宗元先生’吴筠、吴老?”
王坤闻言点头应答,称赞师兄博闻。李太白见此情况,不禁握住他的手大喜道:“早年前曾与宗元先生有缘共游京城紫极宫,算来不见多年了……之前同‘丹丘生’会饮聊天,听闻贵派几位先生事迹,就久慕师兄道行,未曾相识,遗憾之至……今见风采也得弥补一憾事。来日空暇,吾自当亲往贵山门,求拜谒地宗仙祖,请师兄到时候引荐招待一二了,哈哈哈哈……”
王坤听后也是一喜,一口应下,与这刚认下的道门师兄更是亲近起来。这时候一旁王良想着曾听父亲讲起的江湖往事奇谭,说过这茅山太上老祖的生平事迹……细细回忆下,只敢悄声对楚歌咋舌道:“啧啧啧……我的个阿爷在上……若那地宗老……老神仙还活着?岂不已年逾百岁?不知是不是口中无牙,面上头发胡子都掉光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