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旁观着这官场中的言词交锋,自不好插话,只得将注意力转至场中。正此时伙计布置完成,呼唤周边几方围聚过来,看着堂中地上摆放着九尊长壶,三横三竖整齐划一,左右边界相距一尺处,还画出一道白线,也不知是将作何用来……
虽说“投壶之戏”盛行本朝上下,就算胡人亦有不少喜好精通此道者,可一来不见一下子摆出如此多壶具的场面,二来又不见投矢,此番更不知段三悄摸着布的是怎么一个局……胡商那边碍于身份,却也不愿主动开口问询其中古怪,只盼等着段怀皎主动回答。可段家公子似知道对方心思,也只看着众人微笑不语,待最后方是市令见其装腔作势,实忍不住先开口训道:“那小子勿要故作神秘了,快快说来,这到底是比试什么?”
见市令开口,段怀皎这才故意慢条斯理地向着众人报个拳,开场道:“今日得蒙域外宗师驾临我国,又有几方高手相聚,也算一场江湖盛事……愚蒙脸厚,特此做个主持司试,再由市令做个公证,望双方公平较技,输赢无悔……若有异议,请先告之,否则规矩不定;若无异议,那咱们此番就以这‘九宫阵’开场论武……”
接着段家哥儿继续朗声将比试规则说与众人细听,原道是让楚歌和圣女二人皆各自相对站于左右白线外,面对九壶,以锣响锣息为号,共一刻,双方分持黑、白棋子投出,只要精准入壶,便算一筹,每合枚数不限,最终计筹多者为胜……
“这是比的功夫,还是玩耍嬉闹?唐人果然专爱卖弄些小聪明……如果尔等只能想出此等戏耍手段,有半点侮辱了这场由明尊护佑的神圣比试,可别怪本人不会轻易放你们离去……”胡商头领说着只眼神一冷,似凭空又生出泼天威势,向着这方迫来。
“一手上等的暗器功夫也算行走江湖的立身本事,尊驾高明,应不是眼界如此狭隘之辈吧……”李白开口帮腔,段怀皎借此喘息,随后又补充几句:“……贵客莫急。虽是游戏,但若贵方好手能以白子击落我方黑子,减少我方筹数,不是更显高出一等?更有甚者,可用棋子击打对手手臂,让其无力投掷,便稳操胜券了……不过先行说好,出于双方和气为贵,若下手攻击到要害或伤人重者,直接为输,且任凭对面处置,不得有怨言,可行否?”
待其话毕,胡商队伍中一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终闻听头领一阵笑声后,趣道:“有意思、有意思!短短时间你这小子倒想了个新鲜的招数,看来不似无谋之人……本人倒要看看你们有何解数……如此就以半炷香为限,双方做些准备便开始吧。”然后用波斯语唤来自家女儿,小声指点起来。
段怀皎也忙回到己方阵中,抹汗叹道:“总算让他应下了……不管那异域美人儿手段高低如何,反正兄弟只需牢记我等先前顶下的计划便是。”
“三哥这番安排着实让人束手束脚……小弟只可说尽力而为,把戏做真,看能否在对面讨得便宜吧……等瞒将不过,那别怪弟弟将你推下场了,呵呵……”等香燃过半,楚歌玩笑着踏步来到左方,算是以此稳定心绪。取过一旁的竹编棋笥,边摸索着黑子,边观察起对手一举一动,谋划如何出招。
哪怕面上打着游戏切磋之名,两方人马也纷纷紧张了起来,尤以姜文心对变化敏感,似乎觉察场中连呼吸声都小了许多,忍不住将手扯住段三郎的衣袖,换得一些心安。
场中二人相互点头致意,楚歌单说道声“请教了”,而那圣女却并不言语,似毫不关心眼前这名敌手。轮到市令令下,一声开锣,就陡见二人同时出手先做试探,各向对方肩膀位置打出一记棋子。
二人各有应对,就见楚歌拇指一弹,紧射出另一枚黑子,将白子准确击开;而阿莉赫雅选择用身法闪躲,微微沉肩,身法灵动多姿,随即转身掷出两枚白子,一枚投入壶中,另一枚作为牵制,再次攻向楚大郎手肘……
接着两人便借用乌露交锋,化攻守于九宫阵中,辗转飞速间,弈子弹射碰撞已不下十数记。楚歌暂凭《周天飞羽》的法门略胜半筹,只是每次至多能先打入一枚棋子,一旦想再领先,却总被那圣女及时拦阻赶上。
随着竞争愈烈,楚少往黑子中开始增添更多暗劲变化,让三枚乌石之如游龙穿行莫测。阿莉赫雅见这般变化,不得不承认纯比试手法熟练,力道精准,恐还比之不及,但看内力深厚自己似稍占上风,因此全力以赴,用学自秘传的《三阳宝光功》真气打出火劲,以气隔空御物,将白字乱数投出,牵引对方气机上钩,趁机将灼气攻入敌方五脏穴道。
“没想到小瞧这异域女子了,竟以将真气修炼至这般雄浑,短时可比肩上品高手,也不知是何门何派,学的什么绝世法门……”王坤看着这女子操控如此多枚棋子的手段,不由得感慨江湖之大,新人辈出。还未及多想,却见楚歌分毫不退,不知是急中生智,亦或赌气上头,竟也用《伏火元功》催动阳元化解,一把打出十余道攻势,算是将所学暗器手段全数使出……
一顿乒乓乱响,让段、姜二人都不得不手捂双耳,想要看清激烈攻防也困难……直待锣声再鸣,尘埃落定,楚歌打出最后一枚棋子,本为弹飞对手最后一子,哪知阴差阳错,将对方白子送入了壶中,一时弄得场边反应未及。
不过片刻后胡人那边见此情形自是开始放肆嘲笑了起来,圣女愣了刹那,虽然被打飞棋子让她心中实有些不太畅快,但这小子也算作茧自缚,因此还是傲然地瞟了楚歌一眼,双手较差叠于胸前,似一种祈祷拜礼动作,用以宣示一切福缘乃明尊护佑……
但出乎意料的楚歌倒也没做什么回应,再次抱拳以礼后,径直走向己方阵营中,静等市令派人统计双方得筹总数。
不消一会儿,就见一名坊卫上前宣布道:“壶中总计黑子十之又八,白子二十,市令宣判胜者为持白子者,此事就此尘埃落定,勿要再行追究。”
待说完结果后,全场就只有段怀皎毫不掩饰,夸张地捶胸顿足,似痛心疾首哀嚎道:“唉……天命何薄于我,何薄于我啊!”此举也不避忌旁人目光,让姜文心在旁生出羞于与其同行之意,踟蹰再三,终还是只掩面退了半步……
不过这般明目张胆地表达悔恨,被旁人当作丑态的同时,确让紧张稍缓。除胡商头领经过一番别有深意沉思后,面带笑容地对着自己的女儿嘱咐了几句,接着踏上前来,对着方才的对手朗声笑道:“……年轻人心性修为不错,不知出自中土何方高人调教?若现为闲散,可愿拜入我门下修习?”
诸人未想到此等宗师会主动收纳一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雏儿,不由得对楚歌投来疑惑又关注的目光。四位法尊深知自家首领大智慧、大修为,定是凭一双慧眼瞧出了些什么,因此只静观对方如何回应。
“若是平常散修游侠,有此拜入宗师门下的机会,真乃三世修来的福分……不巧我九流传承千年,宗门底蕴无出其右者,如爹爹那般的各宗宗主,皆是神通广大,可惜了这红须碧眼的一番好意了……”
正如王良此番猜想,楚歌默然片刻,心中结纠好一阵后才回应道:“先行谢过前辈高看之恩……可小子早已拜在恩师名下……现为大唐净武卫皇甫家门下弟子‘林欠’,故不敢随意改投他人门楣,敬请见谅……”
“皇甫家?净武卫吗……早在回鹘时,就听闻中土武林人才辈出,尤有一榜,上记名曰‘正道十武’,据说已留传数百年,不知是否属实?”
李白算是场中最有资历的老江湖,少时也曾对各种先辈所亲身撰书的江湖神话心向往之,可是以他所知无论这净武卫还是《天策榜》,也仅仅起于初唐,如今满算也不到一百五十年,怎么会已有数百年名声流传……
“……贫道少时曾听祖师偶然提及,十武之声名其实早已有之,可追源溯本到南北朝时……传说昔年有‘边荒八教’犯我华夏,与中原群豪边关一战落败……莫非尊驾与数百年前的恩怨有关?”地宗传人非浪得虚名,幸好有宗门老祖传承,才能知此前尘秘史……只是如此一提醒,倒让楚歌也回忆起一些师门典籍中所记秘辛……
“哈哈哈……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说着头领用波斯语念起一段:“浊世清苦,宝光蒙尘,吾辈圣火,普济世人……”接着论道:“本人只奉圣阳天火,一元二宗行事,可无需看旁人脸色……不过毕竟也是数百年前的事儿了,前辈们的恩怨情仇,后人们还是少过问为好……看道长岁数,你家祖师若还活着,岂不是至少年过百岁?想必修为已到化境,改日必定拜访……”
“小门小派,就不劳尊驾记挂了……且师祖年迈,身体虚弱,早已不理俗事,专心自求养生大道,还望海涵……”
“呵呵呵呵……如此当真可惜。嘿、那名叫‘林欠’的小子若思虑清楚了,本人今日收徒之言,五年有效,日后有缘再叙吧……诸位见谅,我辈方踏入唐土,礼数不周,比武好勇,唐突各位了。不过总算见识了些许中原风物人杰,有机会再来讨教,请了!”待对着人群施礼后,又转向另一面道:“李副尉,前面带路吧……”说罢便率着己方一众胡商先行向着门外走去。
当此之际,那圣女转头对一旁不知所措的波斯舞女低语了几句,不知说了些什么,唯见那舞女神色变化震动,连忙摇了摇头,躬身一拜后就寻店主人去了。圣女叹了口气,接着让光明找来了店家,从之前的钱袋中取出几块金币交给了他,当作赔偿之资……
又叮嘱了店家几句,看着对面点头作揖赔笑的样子,轻笑一声,再向着楚歌所在的地方别有深意的记了一眼,也随即跟上同伴脚步,上了一架香车,挨到父亲身旁,亲昵问道:“……父亲为何要收那小子做弟子?那人虽也算天资不错之辈,可我教中不乏青年好手传承……再说他毕竟身为唐人,其心难测,故女儿不明,还请父亲教诲……”
“呵呵……阿莉赫雅,我的女儿,以你的年纪能有此等修为,除却天赋绝佳,还有为父的精心栽培……从李林甫手下所述的情报,那小子似非皇甫本家人,非亲非故,当是得不到武艺真传的。可他却依旧修习一身上乘内功,不下于你,此等逸才,实非寻常得见,若他日让为父遇到,当不会放过……”
首领顿了顿,摸了摸女儿正在思索的小脑袋瓜,续说道:“……再者你欲以气机牵动,引敌上钩,再用火劲袭之,却被那小子无形之中化解……为父观之,此子定是修炼一门阳刚内力。看其运气法门……似与本教有缘,也不知是否与远遁东土的分支有关?说不定可以此为线索,徐徐调查……”
回看大堂中,待兵卒撤毕,瞬时清静了许多。余者平安,不由得长松了口气,首见段怀皎肩头刚一松,就率先开口道:“看来我与文君这场谋总算不负众望,可功成身退了……”
李白灌了口美酒,笑叹道:“你二人一个善计,一个善度,当真天作之合……哪日你二人大婚办礼时,也寄一封请柬给老夫,届时若得空,老夫当上门讨一杯喜酒喝,哈哈哈哈……”
姜文心难掩羞色,只是面对谪仙诗人所赞不好反驳。段怀皎不管这许多,厚着脸皮道:“翰林谬赞了。我也只是想想小计,若没文君洞察人心,说穿对方咄咄逼人是假,想要找回面子是真,我还真指着楚兄弟赢下这一局,出个大气,也不会选择这方式暗地里让着那些胡人了……”
原来姜家娘子在察言观色后,指出这些胡商只是好勇争胜,不必因一时胜败自陷囹圄,索性不如大事化了,先以一套奇怪的比试方式打乱对手路数,让他们一时看不清真面目,再以争锋相对,险中求胜的心理刺激对方,从而不露痕迹地输掉比赛……算至此处,也大致顾及了八九变化,也无怪旁人如此感叹了。
“这不还要靠我的暗器功夫过关,不然哪能输的这么精彩?不过那西域女子可谓惊才绝艳,若是真刀真枪的比试,实在是胜负难料……”
王良闻言不禁感到好笑,食指轻刮两下脸颊,戏谑道:“你这既是夸赞了人家姑娘,又变着法的说了自己的好处,实是高明……嘿嘿,自卖自夸,真不害臊!不过哪怕你能对付那白袍女,还能对付她老子?番邦头子是真有些手段,还是哪天找我阿爹来教训教训他,让他知知道到了我大唐地界,可不比那西域蛮荒内横行,别这么猖狂!”
“身为儿女,若是为你家大人好,还是别惊动他来了对付强敌了,免得丢人……”楚歌此话倒不全是调侃讽刺,就他所想,哪怕自家师父也不敢说稳胜此人,九流各旁支宗主当更无机会,故继续说道:“……李翰林方才提及,天下可与这人相比的不出两手之数,‘王’大娘子认为你家大人可否在这此之中?”
王良满心不忿,却又没太足的底气回应,却是李白这时候附言一笑道:“戏言耳,戏言耳……仅凭方才交手浅试,难能真探清对方底细。”
“唉……李兄自谦了……贫道认为李兄所言哪怕不中,恐与事实也相差不远……这人确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身怀当世修为顶峰之一。若真踏上我茅山,想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我中原武林恐有巨变……”王坤叹了口气后,如是说道。
“十二叔不必过分担心,那头头看来也非蛮不讲理,以强凌弱之人……再不济,不还有‘正道十武’镇压外邪……我早听闻《天策榜》中高手盛名,其中一位不就是昨日见过的那位皇甫大将军,不知这二位宗师孰高孰低?”
王坤见此又叹道:“《天策榜》也无法录尽天下事……这胡商头子神光内敛,气势化境自如,随手自成招数道理,以简破繁,应已近宗师圆通的境界……至于和皇甫将军孰高孰低……”
李白接过话来,继续说道:“……老夫虽没见过皇甫家主出过手,但单从那内功修为来看,应是那胡人技高一筹……这天下果然能人辈出啊。只是不知李林甫请这等能人入京所图为何?”
净武卫师兄弟二人皆各自见识过皇甫凌霄的本事,再同今日这人放在一起衡量比较,不禁心中也同意二人见解。至于上面那些大人物的谋划,楚歌自己官小位微,也不放在心上,就听着众人诸般猜测,不做回应……
几人闲聊间告别店家,来到了店外,等李白牵过马缰,王良最先开口问道:“没想到横生这番波折……耽误了些许时辰,几位可是还要随小郎走上一趟?
“迟恐有变,明日再能去哪寻你?还是今日办完正事儿吧。”段怀皎慎思直言,换来王良气笑,一边说着“又不是小郎耽误的时辰……”,把头巾一甩便开始前头带路,领着几人向那“病坊”走去。
不觉间快步来到西市西北角,已将至酉时,晚霞浮升,行人渐少,可清晰看到那不远处的“放生池”。王良领头,几人行进到坊门处,眼见门口零落冷清,全无那西市中买卖热闹的情景。坊门匾额上书“普救病坊”四个大字,坊门外边零散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玩耍,时不时看着街道的方向,好像正在等着什么一样……只当看到王良近前,都开心地向着坊内叫道:“二哥,展姐姐回来了,快出来啊。”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