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黎昕回来以后,林晨便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境地。他不断地回想那一日发生的事情,脑子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嘴上却不敢开口。
每当有二人单独相处的空间,他都会借口离开,不敢在黎昕身边过久停留;而后者则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依旧如往常一般逍遥度日,那副颓丧的模样似乎从来都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
山里的生活依旧平静,日复一日,没有任何的改变。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而又充实。
值得一提的是小镇上发生的事情。陈亮死后,他的那些手下收敛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大院里不敢出来。镇上的居民们一开始也只是静观其变,害怕陈亮的死会让他们陷入疯狂,可过了这么久,那些手下们却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外出都减少了很多。
有胆子大的镇民跑到院子外去观察了一段时间,却发现那些手下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甚至有几个趁着夜色想偷跑出镇子,被发现后给赶了回来。
镇民们聚在一起讨论了很久,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一天,镇民们手拿农具,踢开了院子的大门。陈亮的手下们还反抗了一会儿,但没有陈亮的领导,一群人根本毫无组织可言,没过多久便被尽数制服。
愤怒的村民们对他们展开了疯狂的报复,那些匪贼的双眼被刺瞎、手指被碾碎、双腿被打断……手段之残忍,让林晨在听到时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末了,死去的匪贼们还被吊在了镇子的入口处,为每一个来到镇子上的人起警示作用。
听说那一天,附近的村子里有不少人前去观看,而无一例外,每个人都拍手叫好。
这些都是林晨和白荻竹后来去翠花家时听到的,李叔喝得满脸通红,嘴里的叫好声从始至终都没有停下。林晨默默地听着,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那一句“李叔你有参与吗。”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了。
林晨偶尔会坐在崖边,看着山下的河流流向远方,默默思考。每当这种时候,白荻竹就静坐在一旁,轻轻吹奏着他的竹笛。
一曲吹罢,白荻竹问道:“林晨,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小白,我不知道。”林晨叹道,“其实,与其说我不知道,倒不如说是我不敢想。我的脑子里有太多疑问了,我害怕只要稍微触及某一个念头,它们就会一起在我脑子里搅个天翻地覆。我发现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可师父从来都不肯说。”
林晨感觉自己的脑子很乱,就像是一团被缠起来的毛线,那些线头七歪八扭地露在外面,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林晨轻声道:“小白,我想……”
“什么?”
“……不,没什么。”
林晨摇摇脑袋,朝着白荻竹笑了笑,只是心中却在反问自己,真的没什么吗?
日月不关心人间,只在意它们的更替。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师徒三人躺在河边晒太阳时,黎昕先开口了。
“林晨,你多大了?”
“再过几个月,就九岁了。”
“已经快九年了啊……”
黎昕喃喃自语,询问道:“有想过以后吗?”
“有想过,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想以前。”
“以前?”
“嗯。经常会想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谁,从哪里来,师父又经历过什么。还有,上次看到的那个无名的坟冢……”林晨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关于坟冢的事。而白荻竹则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二人。
这些日子,林晨虽然努力装作不在乎,但实际上,他内心始终充斥着一种渴望。
而对于林晨的疑问,黎昕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师父,你就告诉我吧。”林晨恳求道。
“答案,当然是有,可是它们不在这里,也不在我身上。”黎昕慢悠悠地说,“而是在外面。”
“外面?”
黎昕指了指远方的山:“外面。”
林晨沉默了。黎昕接着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留在这里,像以往一样,砍柴、洗衣、做饭,日子没有任何改变。就像那些村民一样,在这与世隔绝的山中度过余生,无需过多担忧,只需一日三餐吃饱喝足,享受最简单的快乐。”
“二,离开吧。”
第二个选项很简短,也没有任何补充,黎昕说完后便闭上了嘴。
白荻竹这一次倒是听懂了,从地上坐起来,问道:“你要赶林晨走?”
白荻竹语气不满,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怨气,而黎昕还在那里悠哉地晒着阳光,丝毫没有把他的话语听在耳中。
他又转头看向林晨,后者沉默地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白荻竹道:“林晨,你别管他,留下来吧。他要赶你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小白,”林晨抬起头,无力地笑了笑,“师父没有赶我,是我自己要做选择。”
“那就好,”白荻竹松了口气,“果然是留下……”
“小白,我……我想离开了。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白荻竹猛地站了起来,带起的水花甚至溅到了黎昕的身上,让后者有些不满地嘟囔了几声。白荻竹此时显得异常慌乱,平日的镇定全然消失不见,脸上写满不安。
他抓住了林晨的胳膊,着急道:“不行,你不能走!留下来吧林晨,这里多好啊,有我,有师父……还有翠花,还有村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的!
“留下来吧。我们就一直像现在这样过着,每天生活得多充实啊。我们还可以经常去镇子上玩,那里多热闹啊!”
“小白,”林晨缓声道,笑容有些勉强:“镇子太小了,几步路就能走完,满足不了我的。”
白荻竹咬咬牙:“林晨,你要走的话,我也一起走!你去到哪儿,我也去到哪儿,我也……”
白荻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感受到了背后传来的寒意。在他的身后,黎昕轻轻往这边瞥了一眼,又慢慢闭上了眼。
白荻竹重新坐下,显得无比失落:“林晨,你真的要走吗……”
林晨没注意到他先前的异样,低头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双脚,水流产生的波动让它们看起来显得摇摇晃晃,可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动作。
他突然笑了起来,揉了揉白荻竹的脑袋:“别那么失望嘛小白,还没决定呢。如果真要走,咱俩肯定要一起走。我们走南闯北,游历天下,一起冒险去!一起去教训像陈亮那样的坏蛋,咻咻咻!”他挥舞着拳头,装出一副奋力搏斗的模样。
白荻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林晨拉着他重新躺倒了地上,感受着温暖的阳光,闭上了眼。
再想想吧,好好想想。像现在这样跟师父和小白一起晒太阳,也很舒服呀……
……
几天后的某个夜晚,三人围坐在篝火旁,沉默不语。
黎昕突然问道:“好了吗?”
白荻竹平静道:“不知道。”
林晨迟疑着说:“差不多是时候了。”
林晨伸手感受了一下温度,点头道:“好了,开吃。”
木棍上插着的鱼终于被烤熟,油脂正顺着金黄色的鱼皮往下不断滴落,看上去无比诱人。黎昕还是老样子,也顾不上烫,张大了嘴一口就咬下半条,又伸手准备去拿第二条了。
吃着吃着,林晨突然开口:“师父,你跟我讲讲外面是怎样的吧?讲一点点就好了,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黎昕笑着看向他:“还是好奇?”
“嗯嗯。”
“真想知道?”
“嗯嗯!”林晨的嘴里塞满了鱼肉,连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两眼期待地不停点着头。
黎昕大笑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林晨无奈地撇了撇嘴:“小气的糟老头子,好吃懒做的家伙……”
“你说啥?”
“没啥没啥。”
林晨想了想,问道:“师父,像陈亮那样的家伙,外面有很多吗?”
黎大口咀嚼着鱼肉,含糊不清地说:“多啊,多了去了。但像他那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家伙,倒没几个。大家都是表面上乐呵呵的,实际上全都是笑里藏刀。陈亮那样的人,只是最低级的存在。
“你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格特点。有的人或许表面看起来温和又友善,却满脑子都想着怎样把你弄死;有的人表面看起来凶神恶煞,实际上却又是个温柔的家伙。”
黎昕说道:“像陈亮这种人,我甚至愿意用单纯来形容。当然,有很多坏人,也有很多好人,你早晚都会遇到的。你可能会感叹,大千世界竟如此美好,为何没有早点走上这么一遭;亦可能会沉默,为何行走世间……全是妖魔鬼怪。”
见林晨听呆了,黎昕也不再多言,继续撕咬着手中的鱼肉。
林晨托着下巴,看向不断跳跃的火堆,恍惚道:“师父,听你的说法,外面的世界很凶险的样子?那我这个年纪就想出去闯荡天下,是不是太小了一点。怎么说,也应该等到成年之后吧?”
黎昕听完,纳闷地说道:“不会啊,你这年纪已经很大了。”
“啊?”林晨震惊。
黎昕挠挠头:“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告诉你,以前我见过一个孩子,六岁就可以和几个十几岁的大孩子打成平手;八岁能够赤手空拳把成年人活活打死;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一条街的老大了。豁,你是没看到那小子多威风,一群人对着他俯首帖耳,潇洒的不得了!”
林晨瞪大了双眼:“还有这么厉害的家伙?那后来呢,后来他怎样了?”
黎昕耸耸肩:“不怎么样。那个小子太拽了,有很多人欣赏他,也有很多人讨厌他。后来他被一个老头看上,给抓走了,被折磨了很久。现在嘛,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可能死了吧。”
虽然没有明说,但林晨还是感到一阵恶寒,身体表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突然,他感觉有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动作很轻。
黎昕轻轻抚摸着林晨的头顶,轻声说道:“如果你真想去外面的话,要小心点,记得保护好自己。”
林晨只有在那座无名的孤冢旁听见过师父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他装作害怕的样子道:“师父你别这样,刚刚才说那个少年被一个老头抓走了,你是不是也有那种奇怪的癖好……”
“屁的!”黎昕着急地大骂,一巴掌拍在林晨后脑勺上。林晨捂着脑袋,笑道:“嘿嘿,这下才对嘛,不然我还真以为师父你……嘿嘿。”
二人继续闲聊,白荻竹则在一旁默默地吃着鱼。
林晨抱怨道:“师父,上次从小镇上回来以后你还说要教我功夫呢,结果现在什么都没教我。要是遇到你说的那种少年,或是别的什么变态,我怎么能够保护自己啊?自己都保护不了,就别说什么帮助他人了。我还想着自己能够像你一样厉害呢……”
“你觉得我很强?”
“当然强了!拿着把刀,那么帅,唰唰唰,那些坏蛋就全部没了。”
黎昕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李二娘是不是把以前的事给你讲了?”
话一出口,气氛陷入了沉默。林晨求助似地看向白荻竹,后者只是自顾自地吃着鱼肉,他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头。
“师父,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黎昕突然猛地张大了嘴,一口咬掉整块鱼腹,不断咀嚼着,显然是不想回答。见他这副模样,林晨却突然下定了决心,说道:“师父,我决定了,我要离开了。”
黎昕像是早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平静道:“啥时候?”
林晨犹豫道:“一周后吧……可能两周。”
一旁的白荻竹突然站起身往屋里走去,说道:“我困了,先去睡了。”
二人看着白荻竹关上了门,黎昕笑道:“你的小白舍不得你呢。”
“我知道,”林晨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门上,“虽然小白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舍不得走,还是想留在这里。师父,我走后,你会照顾好小白的吧?”
林晨没看到一旁的黎昕挑了挑眉:“当然。”
林晨将视线重新投入到篝火当中,火苗在他眼中不断跳跃,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说:“师父,你为什么连一丝一毫的事情都不愿意告诉我呢?”
黎昕往篝火里填了些柴:“其实如果你要是真的逼着我说……”
林晨眼睛一亮:“那你就会说了是吗?”
“……我就会嫌你烦,然后揍你一顿,然后还是什么都不告诉你。”
林晨扶额,总算是放弃了这个想法。黎昕笑道:“你也不要怪我,若是我告诉了你,哪怕只有一点,都会让你对外界的好奇大打折扣。我不希望那样。
“试想你在攀越一座高峰,在到达顶点的刹那,正好撞见太阳初升,金辉洒落在你身上,远方的黑暗大地一点点的被照亮,那是怎样一副壮丽的景象。那是一种意外之喜,一种不曾设想过的喜悦
“而假如有人告诉你,你在什么时间,走什么路上去,坐在哪个地方可以看到日出,你还会有动力吗?你只会看着升起的太阳点点头,说一声不错,转眼便将这一刻给忘却。
“到了那时,你的目标就改变了,不在于这趟旅途的一腔热勇,而仅仅是为了那个你早已得知的结果。
“若是不敢拼命去闯,就不能被原谅。”
黎昕说完了。他的脸被火焰照射成明暗两面,眼神恍惚不定。
良久,他才回过神看着林晨,平静道:“想去,就去看看吧。若真心向往着远方,就不要惧怕天下之大。像那些羽翼未丰的幼鸟一样,离开温暖的巢穴,独自飞吧。”
林晨突然有几分想哭的冲动。他试图说出几句玩笑话驱赶这种情绪,可越是有这样的想法,鼻头就越来越酸。
终于,他还是没忍住,扑过去抱住了黎昕,抽泣道:“师父,我……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小白,舍不得你,舍不得翠花,舍不得村里人……”
黎昕轻拍他的背。还是个孩子啊,他想,那会儿,他也是个孩子……
林晨好半天才稳定了情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太晚了,师父,我也去睡了……”
“去吧。”
“师父也早点休息。”
“好。”
林晨回到屋内,轻轻地关上门。白荻竹早已睡下,面朝窗户,背对着他,长发遮住了脸。
林晨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戳了戳白荻竹的脸,后者没有任何回应。林晨凑到白荻竹耳边,小声说道:“小白,过几天我就要走了,你要和我一起……”
林晨犹豫片刻,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躺了下来。
“睡吧小白,晚安。”
白荻竹并未睡着,先前二人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眼泪早已打湿了枕头。林晨轻轻为他盖好了被子,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抱住了林晨。
“……林晨,晚安。”
屋外,黎昕面对着明晃晃的篝火笑了笑,眉眼却染上了几分悲伤。
“你会怪我吗?”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斗,拿起酒葫芦便朝着大山深处走去,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