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院子里住了几天，林晨却没有踏出过院门一步。他经常会坐在院子一角，听着从围墙外传进来的人声，望着四边形的天空发呆。有时李谱或是刘宝推开院门进出时，他就会趁着门没有关上的空隙飞快地抬头往外望上一眼，然后继续发呆。

　　李谱叼着烟斗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透过烟雾观察着林晨。经过几天的相处，二者虽然并没有太多交谈，但他已看出林晨对自己的戒心已经放下了很多。除去对自己不多的一点防备外，更多的则是对门外世界的好奇与犹豫。

　　他将烟斗在石桌上敲了敲，既是将里面的烟灰倒出，也是为了吸引林晨的视线。他对着林晨挥了挥手，适意对方坐到自己的身边。

　　林晨慢吞吞地坐下了，李谱笑眯眯地说道：“孩子，你叫啥……”

　　话没说完，李谱就看见林晨打了个寒颤，对自己挥了挥手道：“你你你，你别用这样的表情对我说话……”

　　李谱无奈，又吸了一大口烟，面色平静道：“孩子，你在我这儿也住了几天了，总该拿点报酬来给我吧？”

　　话音刚落，只见林晨的身体僵了一下，低下了头缓缓说道：“叔叔，我没有钱……”

　　李谱刚想说没钱不要紧，就看到眼前的少年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慌张道：“当然，身体也是不行的！但是我可以帮你干活表达谢意！我力气很大，能干很多活！”

　　李谱的后槽牙用力咬紧了，额头上青筋不断跳动，好半天才平复心绪，挤出一个微笑说道：“我不要你的钱，更不要你的人。那些粗活我自己能干，刘宝也能帮我干，用不着你这小孩。”

　　“那你要的是？”林晨疑惑。

　　“我想要的，是你的故事。”

　　李谱放下了烟斗，挥散了漂浮在林晨眼前的烟雾：“我这个人，爱好不多，就喜欢读书。正史、野史，民间传说、神话故事，我来者不拒。但是书读多了，也难免会产生疲惫，想找点新鲜事物来看。而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像是一本书，时间便是那一支笔，将往事记载。

　　“所以，跟我说说你吧。你的名字，你从何而来，你为了些什么而来，这些都请一一告知，就当是你这几天居住在这儿的报酬了。”

　　李谱语气柔和，等待着林晨的反应，可林晨只是斜斜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问别人问题前，难道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大叔，你谁啊？”

　　李谱差点挥袖回屋了，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一字字道：“李，谱。”

　　林晨一愣：“离谱？你才离谱呢。小爷我好好的正常人一个，哪里离谱了”

　　李谱这边已经快崩溃了：“我说，我的名字是，李谱！不是，我说你小子怎么老是跟我对着干啊？我招你惹你了？”

　　林晨这边看李谱的情绪有些激动，知道自己怼得是有点离谱了。主要是临行前的一天晚上黎昕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让他印象很深，再加上他第一次迷糊糊地醒来就看到李谱在扒拉自己的衣服……第一印象确实是有些不太友好。

　　但是几天的相处下来，他发现对方其实不是坏人——不太像是坏人。何况对方确实是救了自己，还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自己。而林晨其实也没什么恶意，就是看着李谱还蛮好说话的，想多开开玩笑，让气氛多活跃一点而已。

　　林晨想了两秒，说道：“我叫林晨。”

　　其实，林晨在说出自己的名字时还有些忐忑。少年的心绪总是天马行空，他幻想过，自己的名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比如代表着一段往事，或是一个被隐藏起来的秘密，种种之类。

　　林晨在说名字时，还观察着李谱的反应，期望看到李谱面色大变，震惊地连退三大步，指着自己颤抖地说道“啊啊啊你你你就是林林林晨？是传说中的那个，玉树临风帅气逼人，让人看上一眼就想要跪地臣服的，那个林晨？只存在于言语交谈间的，那个神秘的林晨？”

　　可是，李谱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点了点头：“好，林晨。”

　　切，林晨撇了撇嘴，真没劲。

　　李谱见对方总算是能正常沟通的模样，自己也高兴了不少：“林晨，那你记不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出现在河畔的？当时好多人围在你身边，把大家吓坏了。跟我讲讲吧，我很好奇。”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林晨就来气。

　　他跟村民们告别后，一个人在河流上漂流了很久。期间经历过大风，也经历过暴雨，阳光暴晒是小意思，电闪雷鸣那更是常有的事。但对于这一切，他都欣然接受，就像黎昕说的那样，世界的广阔天地，若是不敢拼命去闯，那么连自己都不能原谅。

　　他沿途见识到了很多的风景。巍峨的绝壁，陡峭的山谷，参天的大树……小船行至狭窄的山间，有高猿长啸，也有白鹤飞舞；小船行至宽阔的水面，有鱼儿飞跃，也有波光粼粼。

　　晚上躺在舟中，感受着身下一寸木板外流水的激荡，头顶有漫天繁星作伴，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浪潮声。小船飞越一座又一座小山，林晨沉醉在这美好的夜晚。

　　每往前一尺，都是从未见过的景象。他随波逐流，很感激师父说过的那些话。

　　但同时，也抱怨着师父的手艺。

　　师父的手艺，实在是太差了……

　　那个船桨，在出行的第二天就断了。林晨当时只是想用它拍几条鱼来吃，结果船桨刚接触水面，发出了“啪”的一声后，就断成了两截。林晨一开始还安慰自己只是一时倒霉，但是在第二根船桨也轻而易举的折断后，林晨就知道这必然是师父偷懒的结果。

　　师父怎么可能会专程去为他砍树呢？所以这些制造用的材料，想必是走着走着看到一块大小差不多的木头，便随手削个形状出来的吧？

　　而且，这船它漏水啊！这么多天以来，林晨的衣服就没有干过，一天到晚泡在水里，人都快泡脱一层皮了。身下漏水也就算了，可头顶也没有个遮盖的东西。遇到暴雨天，若不是林晨拼命往外舀水，他估计已经不知道沉到哪个角落了。

　　不仅如此，就连目的地和出行所需的大概时间，师父也没告诉他，只是跟他说“你看哪里顺眼就在哪里靠岸好了”。林晨看着自己手中的两根破船桨，又看了看从缝隙中不断漏进来的水，脑袋停止了思考。

　　一开始，这趟旅途还可以说是欢快，但是到了后来，简直就可以说是折磨。林晨的食物吃光了，可四周要不就是光秃秃的山，要是就是大到看不到边的湖，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天上的飞鸟他抓不到，只能将目光投向水面。他饿得要死，又没有鱼饵，只能用自己的手指去钓鱼，好几次遇上一些大点的鱼，手指头都差点被咬掉。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小船“咔嚓”一声，走完了它粗制滥造、本就不该存在的悲惨的一生。林晨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拼命扒住了一根大点的木板，随着水流漫无目的地漂流，在冷饿交加中，很快便陷入了昏迷。

　　然后一睁眼，就看到有一个男的在扒拉自己的衣服。

　　……

　　林晨将经过大致说了一下，说自己想要来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但即便如此，话语间还是会时常流露出对自己师父的抱怨。

　　李谱听了，不由得感叹道：“啧啧，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师父，才会这样对自己的徒弟啊。”

　　林晨瞥了他一眼：“喂，你不要乱说啊，我师父对我很好的。”

　　李谱对着他的脸比划了一下，学着林晨的表情和语气说道：“如果对你很好，你会这么面目狰狞吗？看我看我，就像现在这样，‘偶私护对偶很吼滴……’你看你脖子上这条筋都突起了。”

　　林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爷我可比你帅多了。”

　　李谱来了兴致，斜靠在石桌上，问道：“那，你那个师父是什么人，可以讲讲吗？”

　　没有一丝犹豫，林晨摇了摇头。虽然黎昕没有明说，但是林晨知道对方这么多年蛰伏于山间，一定是有什么理由。不管那理由是什么，但肯定是黎昕自己不希望被人发现。

　　即便如此，林晨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只能大概告诉你一点点。师父他是一个糟老头，一天到晚邋里邋遢的，什么事情都不干，除了吃就是睡，只会使唤我和小白，使唤我们干这干那的。他啰哩吧嗦，经常欺负我，会揍我屁股，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要抢在我前头……还要我帮他洗衣、挑水、烧饭，总是拿我开玩笑……”

　　“小白？是狗吗？”李谱好奇道。

　　“你才是狗呢！小白是人，是我的，呃……是我弟弟！”林晨大怒，一副随时都要挽起袖子揍人的模样。李谱尴尬地笑了两声，继续听林晨抱怨他的师父。

　　只是李谱听着听着，脑门上的黑线越来越多，一个形象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一个头发花白、满面皱纹的老人整天游手好闲，衣服也不好好穿，随意地披散在身上，边吃饭还边抠脚。吃饱了饭想要促进消化，就随手逮住林晨放到膝盖上狂揍他的屁股。

　　这是什么师徒关系啊，说得难听点，跟找了个仆人没什么两样……不对，就算是刘宝，自己也不会这么欺负他啊。

　　“但是呢，”林晨忽然说道，“但是，他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师父。虽然他很可恶，但他也很好……但他还是很可恶，但他真的很好……”

　　林晨说着说着，突然沉默了，小声地抽了抽鼻子。他低着头，不让李谱看见，但李谱知道他心中所想。

　　李谱微微笑了笑，轻声道：“后悔吗？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你说的‘想要来外面看一看’？”

　　林晨沉默片刻，摇摇头：“不后悔。虽然我现在啥都没看到，但还是不后悔。”

　　等他再抬起头时，眼神中已经满是向往：“李先生……我听刘宝叔叔他这样叫你，我也可以这样叫吗？”

　　李谱笑了，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林晨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李先生，所以你看，我一个人离开家，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里是哪里呀？这扇门外面，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李谱看着他，面色突然平静下来。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说道：“你不是想要一睹这世界的样貌吗？既然如此，又何必听我讲述，而不是亲眼去看呢？”

　　林晨一愣。李谱继续道：“既然已经离家这么远了，又为何终日待在这狭小的四方院内，对门外充满好奇，却又不敢走出去呢？”

　　林晨表情变化了几次，李谱都一一看在眼中，清楚地明白那些表情的含义，却没有再吭声。

　　林晨吞了口唾沫，看向那扇闭起来的门。门外喧嚣声渐起，小贩的叫卖声、马车的车轮在石板路上的轱辘声、孩童们嬉闹的笑声……林晨此前，全都没有听过。

　　林晨深呼吸了几次，站起身，对着李谱躬了躬身。

　　“谢谢李先生对我的照顾，这几天给你和刘宝叔叔添麻烦了，我现在就离开。我说过了，以后我若是闯出了名堂，一定会回报的。那，我走了。”

　　说罢，林晨竟是真的收拾东西就要走，李谱哭笑不得地对他挥了挥手：“回来回来。”

　　待林晨重新坐下，李谱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身无分文，出去以后要怎么吃饭？这里可不是在什么山中，而是城镇。你以前的那些生活方式，什么狩猎啊，采野菜啥的，全都不管用。”

　　林晨想了想，说道：“我，我可以捡别人吃剩下的……”

　　李谱笑着问：“那你居无定所，晚上要住哪？”

　　林晨挠挠头：“我就，找个地方随便睡！”

　　李谱有些傻眼了：“可现在才刚到五月啊。早上凉风飕飕一吹，还是很冷的。”

　　林晨挺起胸膛：“我抗冻！”

　　李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都暗示的这么明显了，没想到对方还是没听出来。只要林晨开口，他都可以顺理成章地接下这个茬，可林晨却像是铁了心一样，宁可睡在大街上也不愿意在他这里待着。

　　当然，李谱反应过来，对方毕竟是个孩子，不是平日里和自己相处的那些人，心思要单纯简单得多。有些话，或许就该挑明了说，不要搞什么“你不好意思开口，我便给你个台阶”这种大人的把戏。

　　李谱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那么急着走，可以在我这里住下。吃饭也在我这里，都没问题。”

　　林晨惊喜道：“真的吗？不会打扰到李先生？”

　　李谱笑着摇摇头：“怎么会。我这里平时都只有我一个人，刘宝也有自己的家室，不会经常来这里。现在多了个你，只会多几分热闹而已，还想请你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嘿嘿，那我先把东西收拾一下！”

　　李谱看着林晨欢喜地放下了自己的包袱，乐呵地笑了两声。这少年，他是越看越喜欢。真诚而又坦率，大方而又随性，从来都不避讳自己心中所想，将它们自然地说出。

　　对方就是凭着一腔热勇，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便乘上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舟，踏上了旅程。纵使心中带着几分对陌生世界的畏惧以及对家乡的思念，却还是倔强地不肯后退半分。

　　如此细想，竟让李谱有几分感动。

　　李谱长呼出一口气，看向林晨，笑道：“收拾完了吗？你不是想出去看看吗，我带你去外面转转？带你看看这里的风景，带你吃吃这里的食物，如何？”

　　林晨欢呼一声，跑到了院门处。他回头看了眼李谱，李谱笑着对他点点头。林晨将由于紧张而汗湿的手搭在了门把上，猛地拉开了大门。霎时间，尘世的喧嚣便响亮地扑面而来，尽数跃入林晨的眼中。

　　“李先生，我们现在这是在哪里呀？”

　　“这里，是全天下最有学问的地方。多少人寒窗苦读，只是为了踏入这座城市。”

　　李谱走到林晨身边，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带着他迈步走出了院门。脚掌与大地接触的一瞬间，林晨浑身一震，终于感觉自己置身于这个世界当中。与此同时，他也在专心聆听着李谱的话，自己如今身在何方。

　　“那这里是？”

　　“这里是，太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