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晨曾经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有一座山，小到只有一间屋，小到只有黎昕和白荻竹两个人。

　　后来，他的世界大了一点。有了村子，有了翠花，有了和蔼的李二娘，有了说话时总会颤抖着胡须的村长……

　　林晨想着，有一天，他要拥有这世界的一切。不是那种自私的占有，应该说是，他想要看遍整个世界，想要将世上所有的美好都牢牢地记在心中。

　　而现在，他心中的那个世界又大了一点。

　　石板路上，车水马龙，孩童嬉闹，大人喧嚷，是林晨从没有见识过的生机勃勃的景象。他的目光贪婪地舔舐着所能看到的一切，脚步慢慢地迈着，躲避着四周的人群。

　　李谱跟在林晨的身后，双目含笑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自己日复一日已经看厌倦的景色、已经听烦腻的喧嚣，竟能让眼前的孩子如此珍惜，这么想着，李谱忽然觉得这毫无新意的一天也变得有趣起来。

　　少年不像他的同龄人一样，面对新奇事物总是大呼小叫个没完，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似乎是在害怕自己动作稍微大了点，眼前的一切便会在瞬间离他远去。

　　突然，少年停下了脚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一个人发愣。李谱走上前去：“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林晨吞了口唾沫，指着前方一人问：“那、那个叔叔，手上拿的是什么？那个红红的，很多个圆圆的串在一起的。”

　　李谱看了一眼，笑道：“那个叫糖葫芦，是一种小吃。想吃吗”

　　林晨下意识地点点头，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捏了捏自己身上空空如也的口袋，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不想。走吧，前面人好多，我想过去看看……李先生？”

　　李谱已经趁着林晨说话的功夫买了一串糖葫芦回来，递到林晨手中：“吃吧，你以前肯定没吃过，尝一尝。”

　　林晨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地说了声谢谢，接过那串糖葫芦。只见红彤彤的果子上裹了一层晶莹透亮的糖衣，甩出的几根长长的糖丝无比纤细，似乎只要有风吹过，它们就会随风飘荡。而将糖葫芦举起，对着阳光，温暖的光线便会将糖衣照射得更加清澈，气泡仿佛活过来一样在糖衣里窜动。

　　林晨捧在手中观察了好一阵子，又将它举到了李谱面前：“李先生先吃。”

　　“不了，这东西不太合我胃口，你吃便是。”李谱挥挥手。

　　林晨这才放下，又多观察了一会儿，才小心地轻轻咬了一口。清脆的果子与甜腻的糖衣混合在一起，霎时间，甜味混合着酸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看着林晨惊喜的表情，李谱暗自笑了两声，感到一阵喜悦。这种又酸又甜的食物他向来不喜，但此时看着林晨，他竟然也产生了想要吃上那么一串的欲望。

　　只是吃着吃着，林晨的表情又落寞下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唉，要是小白在就好了，他肯定会喜欢吃这个的。师父就算了，他可以舔我和小白吃剩的签签。吃完以后手也黏黏的，还可以偷偷擦在师父身上……”

　　李谱刚开始听着还觉得很感动，心想这真是个好孩子，时刻牵挂着自己的弟弟，只是听到后半句，表情又变得古怪起来。

　　他很好奇林晨的过往，但此时更好奇的是，那位师父究竟是何许人，才能让林晨有这么大的怨气……

　　林晨很快振作，几口便将剩下的糖葫芦吃干净，又继续在街上好奇地观望着。

　　……

　　这一观望，便是一天的光景过去了。

　　夜幕降临，林晨揉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跟在李谱后面，时不时还打两个饱嗝。即便到了这会儿，他的热情还没消退，仍在左顾右盼个不停，丝毫不显疲累。

　　但是，李谱受不了了啊。他就是一个读书人，平日里也没怎么锻炼，虽说时不时会外出与别的学府进行交流，但那也是坐在马车上，一天下来要走的路可能还没平时自己在家里走得多。

　　“哎呦，我不行了。坐这歇会儿，歇会儿再回去。”

　　说着，李谱就在城河边坐下了。林晨还想逛会儿，可看李谱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也不好说什么，坐在了他的身边。

　　虽然已是夜晚，但是城中仍然大亮。每家店铺都点起了灯，灯火照亮了街道上的每一条缝隙；街上行人仍络绎不绝，小贩当街叫卖，嗓子不显半分疲态；一家店铺关上了门，夫妻二人边说笑着边在夜色中远去；几户人家里似乎正在吃晚饭，碗筷碰撞声与谈笑声从窗户中飘出，与蒸腾的气雾混合在一起，气氛很是欢快；街道上，几个小孩手中拿着稀奇古怪的玩具在乱窜；城河的对面还有好几个大娘在边说笑边浣洗衣服，梆子在木板上敲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晨看呆了，喃喃自语：“好亮，好热闹啊。大家好像都有说不完的话，每家好像都有不熄灭的灯……”

　　李谱边揉着自己酸痛的小腿边问道：“你那里不是这样的？”

　　“当然不是，”林晨摇摇头，“我们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这时候，山野间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了，只有村子里的几户人家还会亮起几盏灯火，提醒晚归的人家在何方。山间草木繁盛，就算点起火把，也还是很昏暗，连脚下的路也照不清。可是我们都习惯了呀，就算不用眼睛看，我们也能准确地找到回家的路。那些路我们都走过无数次了，都已经……”

　　林晨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本静止的两条腿却在半空中晃悠了起来，时不时地敲击着边缘。

　　二人就这么坐着，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再开口说话，最后，还是林晨打破了沉默。

　　“今天见过的人，比我一辈子见过的都多，这么热闹的场景，我以前从未见过。李先生，谢谢你今天带我在太学城里逛这么一遭。太学城很大，有很多好玩的和好吃的，嘿嘿。”林晨笑着挠挠头。

　　李谱却有点纳闷了，说道：“不是，听你的意思，好像是觉得已经把太学城走完了？”

　　林晨一愣：“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李谱笑道，“这才哪到哪儿啊，严格来说，我们都没进入太学城呢，这里只是太学城的最外围罢了。而且，我们今天虽然走得累死累活的，但却连最外围一半，不，四分之一都没走到——当然，也有你走走停停的功劳。”

　　见林晨瞪大了眼，李谱耐心解释道：“林晨，不是我要打击你，但是你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很大很大的，和你以往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走吧，我们先回去，回去后慢慢说。”

　　二人回到了李谱的小院子当中，李谱坐在摇椅上舒服地呻吟出声。

　　“林晨，今天逛上这么一遭，有什么想法吗？是不是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林晨不停地点着头，又有点疑惑：“但是李先生，你之前说，太学城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地方，可我没看出来啊。大家好像也没有多聪明的样子，街上到处都是摊贩，和我村外的那个小镇子还蛮像的，但是这里更大、更有趣……”

　　李谱吐出一口烟雾，笑道：“那当然了，如我所说，这里只是太学城的最外围，居住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居民或是什么摊贩之类的。往城外大约一个时辰的路，便是几处村落，那里的人时常会带着他们的谷物、牲畜来做生意。其实这最外围，可以说是一个缓冲地带，但是往里走，便不一样了。”

　　李谱对林晨介绍着太学城内的情况。太学城，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最外围，便是林晨如今所处的位置，供普通市民居住、生活，官方没有在这里设立学府，只有私人开办的一些私塾；往里走，则到了中间部分，从那里开始，才有官方设立的学府。

　　而最里面，则是太学城最核心的区域。那里有着全天下最高级的学府，有最深奥的知识，有最博学的老师。那里聚集着数不清的学者，学者们立志于钻研学问。据说那里的道路都是由书籍铺就，学者们摩肩接踵，挤得没有立足之地，却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因为大家的所有思绪都放在了书中，在书里找寻着自己渴望的答案。

　　听说，那里的人一日三餐吃的都是书本，床也是用书本所铺就，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用纸页制成，方便他们随手记载脑海中灵光乍现的想法。

　　林晨瞪大了眼：“真的假的？”

　　李谱喷吐着烟雾笑骂道：“当然是假的，这些说法都是放屁。一日三餐都吃书，亏这些编造的人想得出来。还穿什么纸做成的衣服，那一下雨了，岂不是全完蛋了？记载的想法全部被冲洗成墨水，纸被湿成了碎片，人就在街上裸奔？哈哈。

　　“但是你也能听出来，这些传言恰恰就说明了，太学城内的人都对知识有着无比的渴望。这里是最外围，学习氛围不是很强烈，但在这喧闹声的背后，又有多少家庭宁愿忍饥挨饿，也要送自己的孩子去读书啊。

　　“不过太学城本身，倒不是很看重家庭因素。身份、地位，这些都不是太学城在意的，太学城内只推崇知识。只要你有知识、有学问，那么学府便永远欢迎你。或许在别的地方，学府内坐的都是名门望族，但是在太学城内，平民与王族可以共处一室，捧读同样的书本，说着同样的话。太学城以知识为尊，王公贵族与平民无异。”

　　李谱看了林晨一眼，林晨坐在石凳上，认真倾听着李谱的话。李谱对他抬了抬下巴：“有什么疑问吗？”

　　“有！李先生刚刚说‘王公贵族与平民无异’，那说明还是二者还是‘有异’的。请问，贵族和平民的区别是什么？”

　　李谱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林晨会问出这样一种有深度的问题，让他有些不知道从何回答。这种问题，不是三言两语，也不是一个夜晚就可以聊得通的。

　　他斟酌了一下字句，刚想模糊地回答过去，就听见林晨接着问道：“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就像是村长与村民一样？”

　　李谱无语了，心想原来这小子是这个意思，单纯就是不知道这两个名词代表着什么含义而已。刚刚的疑问，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找不同”，就是那种孩子们对着两张相似的纸张蠢兮兮地找来找去的游戏。

　　李谱糊弄道：“对的对的，就是这种关系，村民要听村长的，平民要听贵族的，就是这样。”

　　李谱偷眼瞧着林晨，想看他被自己糊弄过去没有，却看到对方一脸傻笑，正冲着空气中的一点发着呆。

　　此时的林晨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了，脑力里想着李谱刚刚说过的那句话。

　　全天下最有学问的地方？

　　林晨嘿嘿傻笑，已经想到了自己将来的模样，一定是穿着宽大的衣服，嘴里说的都是些高深莫测的道理，再见到师父时随口一两句话便要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还要不停地对自己鞠躬，说着“林老师说得对”“林老师真厉害”之类，再不敢使唤自己做这做那。

　　那小白呢？嗯，自己会耐心地把学到的所有东西都交给小白。两个人一天到晚都在教导着师父，给他灌输人生至理，叫他不敢再好吃懒做，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要教的师父跪地忏悔，教的师父仰天痛哭……

　　李谱看着林晨在一边傻笑个没完，心里也有点儿纳闷，这小子在傻笑啥？难不成是漂流太久，脑袋里进水了？到时说出去，这小子是太学城里唯一一个傻子，那可就不太好听啊……

　　林晨回过神来，看向李谱，认真道：“李先生，那，我也可以去读书吗？我很想读书。”

　　“可以啊，我说过了，太学城里不看身份、不看地位，想读，就读吧。”

　　李谱说完以后继续喷吐着烟雾，林晨默默地看了他好一阵子，才小声嘀咕道：“那你倒是告诉我去哪里读啊？连个方向都没说，一句话就想打发我，糊弄鬼呢？”

　　李谱听着从林晨那里传来的小声嘀咕，脑门子上也是几条黑线。要知道，这太学城里有多少人敢跟他这样说话？哪个人见了自己不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李教授，又有多少人终日捧着书本渴望得到他的一两句指点？

　　如果换作是别家的孩子，如果有大人陪同的话，估计此时已经在催促自家小孩赶紧扑到李谱的脚边说着好话，恳求着自己了。就是一些聪慧的孩子，估计也能心领神会，凑到近处恭敬地说“还请李先生为我指点一下迷津。”

　　这孩子，笨到是说不上，傻也不至于，就是太喜欢抬杠了。

　　但是，这样也挺有意思的。

　　李谱看向林晨，林晨还在那里小声嘀咕着什么，时不时瞅上自己一眼。李谱笑着起身，坐到林晨身边问道：“林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你想读书，是因为什么？或者说，是为了什么？”

　　林晨想了想：“我想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我来说，直到现在，都是一副神秘的模样。而在李先生的说法当中，似乎书中有我想要的答案，有那些我不了解的历史，有许许多多的知识。”

　　“那，了解了以后呢？你会继续钻研学问吗，想成为一个学识渊博、受人尊敬的学者？”李谱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林晨摇摇头：“那不是我想走的路。太学城只是我旅途中的一站而已，我有一天是会离开太学城的，我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那你要去干嘛？”

　　林晨犹豫了片刻，看向一脸好奇望着自己的李谱，挺起了胸膛，骄傲地说道：“我要行侠仗义，走遍天下！”

　　虽然林晨底气很足，但已经做好了迎接嘲笑的准备。就如同当日黎昕那番，笑他自不量力，笑他不知天高地厚。

　　但他不怕。纵然是嘲笑也好、打击也罢，他从不会惧怕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谁知，李谱在听到这句话后，竟是眼前一亮：“很好啊，行侠仗义，走遍天下……很好，很好。哈哈，有趣，有趣！”

　　林晨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不笑话我吗？”

　　“为什么要笑话，”李谱面色平静，“少年时的梦想，总是纯粹而又美好。我从不会去嘲笑任何一个人的梦想，不管那听起来多天马行空，多不可思议。任何一个人，敢于大声说出自己所想，都是值得被尊敬的，不应该受到任何人的嘲笑。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问一下，这是因为什么？”

　　林晨有一丝感动，但在听到李谱的询问后，面色又有一丝灰暗：“在我住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有一个很坏很坏的家伙，他想要伤害我身边很重要的人，还差点害他们丧命……

　　“我不想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任何人都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决定，我以后一定要走遍天下，不让任何人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我要消灭那些坏蛋！”

　　说着，林晨握紧了拳头。李谱看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管这少年人日后会怎样，或许会变得市侩，或许会变得平庸，又或许会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高位上折磨那些困苦的人们……但如今这纯粹而又一腔热血的他，李谱会牢牢记住。

　　李谱突然站起身：“虽然还不是很晚，但是以前的这时候，你应该差不多要休息了吧？早点睡吧，明天我们还有事呢。”

　　“我们？”林晨疑惑道：“有啥事啊？”

　　李谱已经转身朝屋子走去：“你不是想读书吗？我带你去读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