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雾被风吹散，阳光铺满大地，尘世的喧嚣也渐起。

　　李谱打着哈欠走出了房间。他刚想去敲林晨的房门，却看到林晨安静地坐在石凳上，正眼巴巴地瞧着他。他的包袱已经收拾完毕，安静地待在他身边，随时准备陪它的主人进行下一场冒险。

　　“起这么早？”李谱伸了个懒腰，还是一副困倦的模样。

　　“是你起太晚啦。李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我昨晚都没睡好，想了一晚上呢。”林晨两眼放光，显然早已迫不及待了。

　　“不着急，等刘宝来接我们。不过像你这样的还真是难得，像你这般大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想方设法地不去读书，你这样嚷嚷着要去上学的还真是少见呢。”

　　林晨不解：“为什么？读书是好事啊，能学到很多东西，怎么还有人不愿意的？”

　　林晨回想起之前他还在山中时，总是会缠着师父问有什么方法可以了解这个世界。师父喝多了，摇头晃脑地告诉他：“当然有啊，一是走遍天下，二是读破万卷，二者若能在其中一方面做到极致，整个世界都将对你敞开大门。开卷有益啊小林子，开卷有益，哪天若是你有这个机会了，一定要好好珍惜，替我……”

　　可惜师父那时醉醺醺的，还没说完，便昏睡过去了。

　　而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可李谱却又告诉他，有人并不珍惜这个机会？

　　“是啊，为什么呢？”李谱感叹，“不就是因为一个‘懒’字吗？林晨，我问你，你觉得学习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

　　“当然是快乐的。它能让我学到知识，对世界更加了解。”林晨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错了。”李谱摇摇头，“学习从来都不是快乐的，学习永远都是痛苦的。人们经常会想方设法要把学习与快乐挂钩，用心理暗示，用外物帮助，但是到头来，通通都是在欺骗自己。

　　“所谓的‘学习是快乐的’这种观念，只是因为在经过漫长的学习后，我们能够收获知识，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成长。也就是说，所谓的快乐，来自于学习完毕以后，我们的知识充沛了，这个结果是快乐的。但是在学习的整个过程中，它从来都是痛苦的。你要看很多很多的书，要记很多很多的知识，要查阅很多很多的资料，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你还要筛选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还有可能筛选不出，只能白白浪费精力……

　　“我可以这么说，所有的学者，都厌恶学习，都痛恨学习。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学？因为‘学习’是通往‘收获’的必经之路。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学习啊，我也想一天到晚吃喝玩乐，那些知识便会自动地往我脑子里涌来，可是它们不能。也因此，大家才会对学习保持向往的同时，又被它深深地折磨。

　　“等到哪一天，这个过程可以省去了，直接能取得这个结果了，才能说学习是快乐的；但到了那时，‘学习’本身便消失了。既然连‘学习’这个概念都不存在了，也就不能说‘学习是快乐的’了。如何，你听懂了吗？”

　　林晨显然没怎么听明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你这么长篇大论，我已经感觉到痛苦了。”

　　李谱大笑：“那你就准备好与痛苦长久为伴吧！”

　　“只要能有所收获，再痛苦我也愿意。”林晨坚定道。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李谱站起身：“走吧，刘宝到了。”

　　二人上了马车，林晨好奇地摸摸这，瞧瞧那。上次他从昏迷中转醒到再度晕厥，也不过是十几秒中的事，根本没来得及瞧马车的具体构造。

　　李谱的马车样式很简单，没有任何的装饰，也没有盖上什么表明身份的纹章；内部结构也毫无特别之处，只有两排靠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但林晨还是好奇地打量了很久。

　　刘宝轻轻挥鞭，马车随之前进。林晨惊呼了一声，高兴地将头探出窗外去看。李谱观察着林晨眼里的光彩，看着那些风景在他的瞳孔中不断闪动，看林晨时不时会因为看到新鲜事物而惊呼，微笑在他的脸上轻轻荡漾开来。

　　愿这少年能永远对世界保持好奇，愿他这美好的心境永远不会有感到疲倦的那一天。愿他，能永远对未知的明天保持向往。

　　林晨从窗外收回身子，脸上仍是一副喜悦的表情。李谱看着他，忽然说道：“林晨，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太学城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吗？”

　　“当然，我记性好着呢。”林晨掰着手指回忆：“李先生说太学城崇尚知识，不论身世，不论家境，王公贵族与平民无异。大家都可以同坐一屋，读同样的书，说同样的话……总而言之，就是大家都是平等的，对吧？”

　　李谱看着他，淡淡地笑着，却说：“我是说过这些，但是现在，你可以把它们全忘了，因为那通通都是放屁。”

　　林晨一愣，只听李谱继续道：“平等？怎么可能真有这种事情存在。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有阶级的地方就不可能有平等。有的话听起来很美好，但也只能是让人听听而已。”

　　林晨呆呆地看向李谱：“李先生的意思是……？”

　　李谱似乎是觉得自己失言了，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没事，你就当做是我说多了吧，也可以理解为我是提前提醒你一下。”

　　说完，李谱将视线投向了窗外：“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大概一个时辰的路程，在此期间，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说完这句话后，李谱便闭目养神，一副拒绝更多沟通的模样。林晨琢磨着他那些话语的含义，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重新扭头去看窗外的景色。但无论他怎样去看，也觉得少了点什么，不似最开始的那般吸引他了。

　　马车约莫行驶了一个时辰，来到了一处城门前，有穿着统一服装的治安人员在门口视察着进出的人的证件——一块写有持有者姓名和学府的棕色令牌。不算太高的城墙从两边延伸而出，有人站在上面巡逻。

　　感受到车停下，李谱缓缓睁开眼睛。他见林晨不断打量着城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座椅上，说道：“既然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我讲一讲太学城的情况，也好对它有个了解。”

　　当下，林晨便聚精会神地听着李谱讲述，生怕自己有所遗漏。

　　“太学城，总共分为三个区域：平区，庶区，和文区。

　　“最外围的是平区，就是我们来的地方。如你所见，那是一处闹市，丝毫不见一点研究学问的模样。其实本来就不存在平区的说法，很久以前太学城就只有两个区。这平区，是那些不远千里来到太学城，想要进去学习，却又因为不够资格而被拒之门外的人。他们进不去，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便在太学城最外围定居了下来。久而久之，竟然汇聚了不少的人口，从此便有了所谓的‘平区’。那里没有学府，只有一些私塾，任何人都可以去那里居住或是做生意。

　　“中间的，叫做庶区，那里才开始有了太学城官方的学府。庶，本身的意义是众多的、普通的，但它并不是用来形容学府，这个字，是用来形容人的。它意味着太学城不论你们这些学者在外界的名号多么响亮、多么有分量，一旦到了庶区，也就是一般人而已。尽管如此，可庶区仍然是无数人为之向往的地方。有很多学者将这里视为自己追求更高学识的起点，但事实是，这里是绝大部分人一生的终点。但不要以为这庶区就很一般，要知道，有许多学者连这所谓的‘起点’都没资格踏入。

　　“而最里面的，叫做文区。那里是太学城的核心，也是天下学者的向往之地。可是若想进入，何其难，何其难！那里是真正的精英们的立足之地，灯火昼夜不灭，笔墨日月不停。所有学者，无不将那里视作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终点。”

　　看着林晨呆愣的模样，李谱深吸口气，继续道：

　　“我说过，太学城以知识为尊，这不假。但是，要做到何等程度，才能让他人心服口服，才能让众多学者以你为尊？知识，是太学城赖以立世的根本；但同时，知识也是太学城里最不值钱、最廉价的垃圾。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多了。

　　“三个区之间，彼此用城墙隔开。若想进入下一个城区，就必须要通过考试，拿到令牌，才能够进入。这种做法有人赞同，但也有人表示反对。他们说：‘太学城不是号称任何人在知识面前都是平等的吗？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学习？’而对于这些人，太学城不想去解释什么，从来都是不予理睬的。

　　“你想，凭什么那些不努力的人，可以和那些寒窗十年、埋头苦读的学子们共处一室？开放文区和庶区，不反而是对这些学者们的不公平吗？其实啊，是那些人误解了太学城这句话的意思。所谓‘任何人在知识面前都是平等的，’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真理面前，你我皆为蝼蚁’。

　　“这是要告诉人们，不要以为自己学识渊博，不要以为自己已经学到了尽头。你在外界，被世人所称赞，但是在这里，你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你所骄傲的学识，在这里并不值一提。而若是连这点领悟能力都没有的人，就任由他们去吵闹吧。

　　李谱说了很多，林晨完全听得呆住了。昨晚，李谱也只是对他介绍了一个大概而已，此时才算是一个详细的具体介绍。经过这些长长的言论，林晨终于明白了太学城在世界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位。

　　自己游历世界的第一站，竟然就来到了一个这样厉害的地方？

　　李谱看向林晨，渴望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一丝挫败，但结果却令他失望了。林晨非但没有被打击到，反而燃起了斗志。他一脸期待，眼中有光彩闪烁，对于自己的未来已经满是向往。

　　这时，那些卫兵也来到了马车旁边。林晨看向李谱，而李谱什么都没做。他没像前人一样掏什么证件，也没有下马车说什么话，只是大大咧咧地往后一躺，倒在了靠椅上。下一秒，林晨就听到马车外有交谈的声音传来。

　　“我认得你，你是李先生的车夫吧？李先生在车上？”

　　“对啊，李先生讲学回来了。”刘宝回答道。

　　“好的。放行！”

　　交谈很简短，就只持续了这么几句话。随后，马车便继续向前行驶，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林晨震惊地看向李谱，通过先前的言论，他已经知道了通往庶区的路有多艰难，但没想到，李谱通行的方式竟然如此轻松。

　　而李谱只是淡淡地笑着：“看看外边吧，与平区比，又是一副光景了。”

　　林晨继续趴到车窗上。如李谱所言，这“庶区”与他们之前所处的“平区”有着很大的区别。在平区，建筑杂乱无章，高低不齐，地面也总是脏脏的，空气中经常飘着一股马粪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偶尔还夹杂着食物的气味，混在一起，岂是简简单单的难闻二字就能形容。

　　但是在庶区，这种情况便完全消失了，那一道城墙，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庶区给林晨的第一印象，那就是整齐，超乎想象的整齐。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房屋的高度相同，街道的大小相同，建筑的颜色也相同，整个庶区都呈现一种无趣的灰白色。

　　林晨甚至怀疑住在这里的人也相同。如果不是天色尚早，街上行人稀少，林晨真要好好瞧瞧他们的模样。

　　让林晨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看到了有人在当街喝卖，还有几家店铺打开了门在卖早餐。

　　“李先生，这庶区，怎么还有摊贩……”

　　李谱笑道：“想什么呢？庶区里的人就不用吃饭了？就没有生活需求了？难道庶区里的人每次要买什么东西，都要特意跑到平区去吗？这些摊贩，都是经过庶区许可才能进来做生意，不是谁都行的。”

　　“什么许可？也要经过复杂的考核吗？”

　　“那倒不必，只要干净又卫生就行了。”

　　林晨疑惑道：“这要求很简单不是吗？听上去谁都能做到啊。”

　　李谱心不在焉地扭过头：“是啊，明明谁都能做到……”

　　马车拐过一个弯，林晨发现街道突然变宽了许多。似乎是有一条无形的线将庶区一分为二，线的两边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刚刚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庶区的居住区，此时，才真正来到了庶区的学区。”李谱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林晨没有回头，专心地打量着前方。

　　街上行人突然多了起来。他们穿着样式统一的服装，或在匆忙的赶路，或凑在一起交谈着什么。那服饰林晨见过，就是之前在小院子里李谱给他穿在身上的那一身，衣袖宽大且长，颜色单一，下半身是长长的衣摆。

　　人们的年纪参差不齐，有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有面色沉稳的中年人，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

　　但真正吸引林晨注意的，是眼前突然出现的高大墙壁。墙壁一直朝一个方向延伸，每隔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就有一扇敞开的大门。林晨这才意识到，这墙壁，原来是学府一部分。

　　天下无数人神往的学府，就在这墙壁的后面。

　　学府的门大敞开，人们有序地往里走去。林晨快速地朝门里看了一眼，里面的景色与外面模样单调、色彩单一的街道不同，门内风景优美，有大片的绿树，有澄澈的小湖。阳光照射水面，映射出一大片波光粼粼。有学子在路上边走边谈论着什么事，也有男女肩靠着肩坐在湖旁有说有笑。

　　“李先生，那些人就是庶区的学生？这巨大的建筑，就是学府？”林晨好奇道：“我原先以为这学府和先前所看到的那些屋子一样，单调又无趣呢。没想到里面这么漂亮，风景这么好。”

　　李谱笑着说：“每年都有不少新进入庶区的人后悔，因为他们觉得居住的环境太单调了。所有的事物都一样，他们一度怀疑自己是来求学的还是来蹲监狱的。但是一进入学府，他们的想法便发生了改变。

　　“太学城虽然学者泛滥，但毕竟学者是太学城立世的根本，又怎么可能会如此严苛地对待他们呢？住宅区只是给学者们提供一个休息的居所罢了，自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但是学府就不一样了，这里是大家主要的活动场所，当然是要多花费一些心思，弄得漂亮一点。当然，也有很多人感到意外，他们以为学府一定是那种严肃至极的地方，没想到却是这么宽敞、明亮。毕竟学者也是人，不可能一个个都没有世俗的欲望，太学城当然要把他们招待的好好的了。”

　　李谱笑着看向林晨：“怎么样？有趣吧？”

　　林晨雀跃道：“当然有趣了！这么多陌生的人，从天南地北而来，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李先生，谢谢你这几天来对我的照顾，我去上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