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文区？”

　　林晨一愣。就在他愣神的短暂功夫，马车已经来到了城墙脚下。此处的城墙不像从文区进入庶区一般热闹，除了他们的这辆马车以外，四周再无他人进出，只有几个守门的人聚在一起打着牌。见到有马车靠近，有两人站起身来到了马车前方，客气地开口。

　　“您好，请出示一下身份牌。”

　　李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窗帘拉开，面色平静地看着对方。

　　那人见到李谱，也没有显得多么意外：“李先生，您回来了。”

　　李谱只是点了点头：“回来了。放行吧，愣在这儿干嘛？还是我的身份牌也要给你查查？”

　　“李先生说笑了，您这张脸就是最好的身份牌，太学城里还有人不认得吗？”对方笑道。但很快，对方便搓着双手，一脸难色地说：“只是，规矩毕竟是规矩，我们这些治安人员也只能遵守不是？您的马车，我们还是要检查下的，您也知道文区不能够随便让外人进入……”

　　李谱不耐烦地挥挥手，取出一袋钱币丢过去：“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这套说辞。这下可以了吧？快放行。”

　　对方接过钱币，笑道：“但是李先生的为人我们也知道，怎么可能会随便带人进文区呢？大家都知道，李先生是最守规矩的了。前面的，放行！”

　　见李谱的表情逐渐不耐烦，那人匆忙结束了话题，适意放行。等到马车走远以后，对方掂量着手中的钱袋，似乎心情极好。

　　“队长，”有人凑到他身边小声道：“李先生是不是又偷偷带人进文区了？”

　　队长笑道：“他那叫偷偷吗？他那叫明目张胆！我都快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每次只要他没带人回来，都会很配合地下车让我们检查；但只要一旦带了人回来，就是刚刚那套说辞，摆起脸说什么‘我的证件你要查查吗？’大家早就知道了，随口应付两句找他讨点钱花花，放行了就得了。”

　　他手下那名男子显得有些担忧：“但，这要是给人知道咱们放他过去了，不怕怪罪下来？”

　　“怪个屁！”队长哈哈大笑：“里面那些人早就知道李先生的事了，不照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他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吗？他就算不给钱，我们还真敢拦？”

　　队长感叹道：“这些读书人，其实是很好相处的。你不知道啊，我以前给那些大家族也看门护院过，那些小少爷总喜欢带着些乱七八糟的人回来。我们也没办法啊，拿着这份工钱，总要上去盘问一番，总会搞得那些人心情很差。可别说要钱了，多问两句只能讨到两个耳光！一边是老爷，一边是少爷，谁也得罪不起啊，只能陪着笑捂着脸，给少爷们让开路。完事儿了，还要被老爷责罚，说让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进了家，工钱又要被克扣。一周的工作结束，往往是脸上肿肿，兜里空空。”

　　“脸上肿肿，兜里空空……队长你别说，这句话还挺押韵，挺有意境的呢！不愧是队长，有学问啊。”手下拍马屁道。

　　“学问个屁啊，在这种地方，谁敢称自己有学问？”队长笑道，抛了抛手中的钱袋：“走，一会儿换班了，带你小子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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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晨看着座椅上的李谱，竟然难得有一丝拘谨。李谱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笑道：“怎么了？”

　　“李先生，您不是说文区很难进吗？怎么我们这么轻松就进来了？”林晨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我原本还以为您是庶区的老师呢，要带我去学府读书，可现在却……您到底是什么身份？”

　　李谱看着林晨这副谨慎的模样，心中竟然感觉一阵厌烦。他摆摆手：“不用这样小心，咱俩像以前那样说话就好。至于我的身份嘛，你可以猜猜，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进来？”

　　林晨正要说话，李谱补充了一句：“放心猜，大胆猜。反正不管你如何猜，我的身份都要比你想象的高。”

　　林晨摸着下巴，思索着李谱的身份。他总觉得李谱的这种做法有点熟悉。

　　思考了一会儿，林晨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做派。先前那人跟李谱说话的姿态，不就跟村民们对陈亮的恭敬态度很像吗？虽然没有那么畏惧，但在大体上，还是很相似的。

　　只是在这里当老大，非但不收钱，还要给下面的人发钱？那这老大当的有点亏啊……

　　但不管怎么说，老大就是老大，没几个好东西。

　　想到这儿，林晨的态度就变了。他斜着眼看向李谱，没好气地问道：“你是太学城的老大？”

　　问这话的同时，林晨已经悄然握紧了拳头。他都想好了，如果李谱承认，他就狠狠一拳打在李谱的两腿中间，然后再给李谱的下巴来个上勾拳，在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

　　林晨心里已经想好了一套丝滑小连招，就等着李谱承认了。怎料李谱听到他的话却笑出了声：“老大？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这里是太学城啊，是讲道理的地方，不是什么大街小巷。喂，你那眼神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么鄙视的样子？你这态度转变的也太快了吧。”

　　林晨松了一口气，身后握紧的拳头悄然松开。不是老大就好，不然李谱今天怕是要难逃断子绝孙的命运了。

　　林晨笑嘻嘻道：“随口问问嘛。不是老大，那你是什么人？太学城管事儿的？”

　　李谱纳闷：“不是，你这都哪跟哪呢？什么老大、管事儿的，太学城里就没有这种说法好吗？你怎么跟个地痞流氓一样？”

　　林晨鄙视道：“那你还叫我猜，你这身份也没高到哪儿去啊？喂，你是不是文区里卖菜的啊？”

　　卖菜的？

　　太学城里哪个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哪个人敢说他是卖菜的？

　　李谱被气个半死，心想自己早知道就不要让他恢复以前那样了，他恭恭敬敬的态度自己还能舒服点。

　　“你说是就是吧，小兔崽子……”李谱懒得和他争论，双手抱胸，扭头看向窗外。

　　林晨也将视线投向窗外打量着文区。尽管他早就对文区的模样做了一个设想，但此时亲眼见到文区的模样，他感觉脑子里的那副光景还是太简陋了。这文区与庶区的差别，大到就像庶区与文区一样，若非亲眼所见，是绝不能想象出的。

　　文区内空间极大，且风景极好。街道上行人稀少，却并不显得荒凉，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空旷感觉。城墙由一块块砖石堆砌而成，早晨的湿气尽管已经被阳光驱散，但那股湿润还残留在砖块上不肯退去，将城墙染成大片的暗色。老旧的砖石上还零星的点缀有几处青苔，看上去，又增加了几分湿意。

　　街道两旁每隔大约三丈就种下了一株杨柳，翠细的柳枝轻轻地垂下，风吹过，便在空中飘散开，飞絮漫天。林晨伸出手，柳絮恰好飘到他的手中，软茸茸的，摸起来还带着一丝阳光的暖意。街道由细长的青砖铺就，马车驶过，在身后留下一连串的辘辘声。

　　林晨突然感觉车身一颤，低头看去，原来是上了一座桥。石桥很宽，能允许两车并行。桥侧的护栏上没有雕什么复杂的图案，每隔一小段距离便立起一根简单的石柱，距离、大小都恰到好处。石桥微拱，林晨目测了一下，以目前的速度行驶，到达桥的另一端大约还需要十来分钟。

　　石桥底下，是一座大湖。湖面平静，湖水澄澈而又透亮，呈现一种清醒的淡绿色。林晨在石桥上都能看到有鱼儿在水中嬉戏，在阳光明媚处，似乎还能看见水底随着水波荡漾而晃晃悠悠的石头。

　　而在那湖的中心、石桥的尽头，有一座高大的建筑。它的外观好似一把长戟直指苍天，又像是一座永不倾倒的山岳，静静地屹立在那儿。

　　建筑外表洁白，偶有金色纹路点缀，此时阳光洒在上面，将它染成一片明灿灿的金色，无言中透出一股贵气。

　　这便是太学城最核心的区域，天下无数学者为之神往的区域。

　　太学宫。

　　“庶区有十二座学府，文区没有也不需要有那么多。文区只有一座，就是眼前的这座，叫做太学府。当然，你也看到它的规模了，用‘府‘来形容并不准确，所以我们一般都称它为太学宫。你不是要读书吗？走了那么远的路，吃了那么多的苦，若是随便把你丢到哪座私塾去糊弄你，你会甘心吗？”

　　李谱淡淡地笑着：“要读，就读最好的。”

　　林晨呆呆地看着高大的太学宫。他其实已经猜到了李谱的身份，只是始终不敢点破。此时看到太学宫的模样，他完全呆住了，难以置信道：“可是，这，这不太公平吧？我没有经历过考试，也没有钱交学费，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我……”

　　“林晨，”李谱打断了他的话：“我虽然把你带到这里，但并不是在强求你接受这一切。我只是在给你提供一个选择。你若是执意追求你心中所想的那份公平，追求那份规则，大可以跟我说，我让刘宝一会儿将你送回去。你可以从私塾开始学起，然后再慢慢考进来。要走还是要留，你自己决定。”

　　林晨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李谱知道了他的答案，笑着说道：“先回我的住所，我收拾下东西，一会儿带你入学。”

　　石桥终于走完了，来到了太学宫近前，马车停在了一处院内。林晨跳下车抬头去看，太学宫远看已经很巍峨了，此时站在它的面前，那种高大与华美更加真切，如同山倾一般向他砸来。林晨差点一个站不稳，就要跌坐在地。

　　蝼蚁。

　　这是林晨心中仅剩的所有情感，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卑微，卑微到竟然不敢再抬头去看这宏伟的建筑。

　　之前李先生是怎么说的？太学城用建立城墙、划分区域的方式，允许通过考核的人进入下一个区域，将不达标的人隔离在外。现在这样看来，自己不就是那些“不达标”的人吗？先前自己太高兴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可以读书这件事上，可现在仔细一想，自己连庶区都不应该进来，应该待在平区里才对啊。

　　这座巨大的学宫，貌似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林晨低着头，将包袱架在肩膀上，静静地等待着李谱。眼前的小院与平区的那座完全不同，地上生满了绿草，绿草刚好漫过脚背；一株核桃树在墙角枝繁叶茂，庇护出一片清凉。一张摇椅就摆放在那清凉中，似乎是很久没人坐上去过，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灰。但哪怕蒙了尘，也丝毫不会让这里的精致程度暗淡半分。与李谱在平区的那座小院子相比起来，简直是一个一天一个地下的程度。

　　“好了，走吧。”

　　李谱推门走出。他看到林晨傻站在门口没有踏进院门一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适意可以出发了。

　　林晨回过神，看着身穿紫色学袍的李谱，苦笑道：“李先……李教授，您可是瞒了我够久啊。”

　　李谱拍拍他的肩：“就像以前那样叫我吧，这样的称呼太生疏了。我带你去入学，学宫里有住的地方，学费什么的也不必担心，我一句话的事。刘宝，辛苦你了，回去吧。”

　　刘宝应了一声，沿着来时的路驶去，很快便消失在了石桥上。李谱慢悠悠地走在前方，林晨跟在他的身旁，难得闭上了嘴。

　　沿途能够碰上一些学生，有老人，也有青年。他们看到李谱，无不停下来恭敬地微微躬身，李谱也淡淡地笑着回应。而他们的视线落到林晨身上时，林晨正想打个招呼，可还没来得及抬手，那些视线便从他身上飞快略过，似乎是没有看见他这个人一般。

　　但林晨看得很清楚，那些人的眼中分明写满了不屑和鄙夷，似乎早就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一样。

　　林晨看着他们远去，身上的黄色学袍闪闪发亮。他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李先生，要不我还是回平区吧，我感觉大家好像不太喜欢……”

　　林晨低声说着，只听得李谱淡淡道：“桥就在那边，要走就自己走，不用跟我说。”

　　林晨渐渐放慢了脚步。他表情灰暗，悄悄对着李谱弯了弯腰。正当他想离去时，李谱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只是这么简单就想离开，那当初又是为什么要出来呢？”

　　林晨停在了原地。他的手紧了又紧，牙齿紧紧地咬在了一起。他抬头看向身旁这直指苍天的学宫，逼迫自己去凝视它。晕眩感再次传来，但林晨倔强地睁着眼，把身子挺得笔直。

　　自己走出大山，不就是为了一睹这世界的模样吗？不就是为了看遍这世界的繁华吗？他已经走出来了，而这仅仅是他的第一站而已啊！而且李先生已经跟自己强调过了，规则是可以被打破的。虽然不懂李先生这话具体是何意，但如果就连身穿紫色学袍的李先生都这样说了……那他还担忧什么？

　　想想小白，想想师父，想想那些围在岸边送行的人们，想想翠花一家……

　　林晨擦了擦眼睛，快步向李谱跑去。

　　“李先生等等我，刚刚鞋带掉啦！我来了我来了！”

　　李谱没有回头，脸上渐渐浮现起一丝笑意。林晨那破草鞋哪里有什么鞋带？就那鞋的构造，脚往里一捅不就完事儿了？

　　但李谱没有说什么，只是大笑道：“快点跟上，不然一会儿我就把你甩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