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晨的心路历程，李谱完全能够理解。
一个平凡的、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普通人，突然得知有人愿意帮助自己登上更高的台阶，自然是感到欣喜若狂。那意味着旧身份的摆脱，那些破败的环境、低俗的人群都将离自己远去，未来必是一片光明。
但如果，直接把这人推向顶峰呢？
让一个从没打过架的人去当军队的将军；让一个路边的乞丐去当一国之主……或是让一个刚从山沟里走出的孩子进入天下最好的学府读书。
到了这时，人的第一反应不再是喜悦了，而是惧怕。自己能够做好这个职务该做的事情吗？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会是自己？自己真的配得上这个位置吗？这时，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疑问。
也因此，那股最初的喜悦也就消退了，下意识地想着退缩。
李谱理解林晨的这种情感。他不怪林晨，这是人之常情。
但不怪，并不代表他对此表示肯定。
他这一生见过很多人，但从没见过像林晨这样在这个年纪就敢搭上一艘小舟便离家千里，说要踏遍山河的人。至于在听说林晨的故事以后，下意识地便相信对方与他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但期待，往往伴随着失望。林晨由最初的喜悦到后来的怯意，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有失望，既是对林晨，也是对自己。林晨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勇敢，自己也看走了眼，这少年嘴上说得好听，遇到机会却也想着要退缩。
但李谱不怪他，他要走，就走吧。只当是一场萍水相逢，自己给过了机会，可对方不珍惜，那也不必强求。
幸好最后，林晨展现出了他坚强的一面，这让李谱倍感欣慰。林晨没走，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
但，这仅仅是第一关而已。
“李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当上太学城教授的啊？”林晨装作没事发生一般问道。先前那股退缩的情绪他自己如今回想起也感到耻辱，决意将它藏在心底最深处，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那样懦弱的行为。
“教授啊……也有十年左右了吧。”李谱短暂回忆了一两秒。
“十年？那岂不是三十来岁的时候就当上教授了？”林晨震惊道。听李谱之前的言论，他想象中的紫衣教授都是些白发苍苍、即将步入坟墓的老人，而李谱竟然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就完成了这样的成就？
李谱笑了：“你之前不是问，那些天才都在哪里吗？你眼前这位就是。事实上，太学城的二十位教授，都是在相当年轻的时候就穿上紫衣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林晨难得没有跟李谱抬杠，李谱在他心中的地位再次上了好几个台阶。三十岁就成了教授，这不是天才还能是什么？要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花费了一生的光阴，却连庶区的门槛都没摸到？
怪不得说命运不公啊，这就是天才，与普通人之间有着连嫉妒的情绪都难以生出的巨大差距。
“那，李先生……”
林晨还想问更多，李谱挥手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多的不要问了，这里是太学城，你想要知道什么就自己去找寻吧。前面就到了，我带你去打个招呼，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生活的地方了。”
说着，李谱快速向前走去，林晨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二人拐进了一个巨大的门，总算是进入了太学宫的内部。林晨原本以为这么宏大的建筑，一定是处处都点满了蜡烛才能勉强看清事物，可他完全想错了。
太学宫内光线极为充足，几扇巨大的窗开在墙壁上，阳光从中照射进来，根本不给黑暗留下一点空间，在地面上投射出大片的光斑。学宫内有不少人正在走动，柔软的鞋跟与光滑的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能听见的只有讨论声和书页翻动时的响声。
林晨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空间的顶部。那里是整个明亮的大厅中唯一一处不那么明亮的位置，但那并不是因为光线无法照射到，而纯粹是因为它本身的颜色。
空间的顶部被染成了黑色，在那片黑色的下方，有数量繁多、大小不一的白色圆球正在运动着。在这数量众多的白色球体之中，又有一颗最为显眼，处在整片黑幕的中间静止不动。
林晨觉得这景象很眼熟，但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了。
而在那片黑色的最下方、大厅的最深处，有一位身穿紫袍的中年人正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圆球移动。他的手指在空中轻轻划动，嘴唇时不时轻微开合几下，围在他身边数量众多的学者们便会飞快地低下头在纸笔上记录着什么。学者们的学袍颜色不一，甚至有好几个蓝袍站在最近处，满眼的痴迷之色。
“那是什么？”林晨看入迷了，喃喃自语。
李谱走出去一段距离，见林晨落在了身后，又返回了他的身边。他听见了林晨的询问，往那方向撇了一眼，淡淡道：“观星术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观星术？”林晨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角度问题。从自己如今这个方向看，与那些处在正下方的人所看到的情况完全不一样。那深邃的黑暗、洁白的球体，不就像是自己以前每天晚上和小白一起眺望的星空吗？最大的那一个圆球，就是月亮啊。
看星星，竟然也能成为一门学问？
李谱点点头：“星星虽然终日存在，但白天由于阳光的缘故，无法用肉眼看到，而单单一个夜晚的时间也并不足够学者们做出足够的研究。何况星象每天都会发生改变，前一天和后一天的星象可能有着巨大的偏差。于是学者们做出了这个仪器，将那些来不及推断的星象和具有研究、教学意义的星象保存下来，就可以反复演变了。”
“了不起，”林晨呆滞道，“看星星能看成这样，了不起。”
李谱闻言大笑：“这话你可不要当面和那家伙讲。行了，先别看了，跟我来吧。”
林晨往前迈了一步，就是这一步，却让整个空间都安静下来。林晨的草鞋与光滑的地面接触，草叶被压弯、踩踏的“噼啪”声刺耳至极，清楚地传达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齐看向站在门口处的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
林晨窘迫地搓着手，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李谱挑了挑眉，喊了一声：“看什么看？没有自己的事要忙吗？”
李谱的声音回档在这寂静的大厅中，话音刚落，众人就收回视线，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那位坐在大厅最深处的紫衣男人皱着眉头看向这边，突然对身边的学生笑道：“行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李谱回来了，我要和他好好说说话。”
李谱一把拉过林晨：“别管他们。走，跟我来。”
二人来到大厅门旁的桌台前，桌后有一人正在低头看着书。李谱敲了敲桌子，那人抬起头，有些不满地耷拉着脸，刚要骂人，在看到李谱的瞬间愣住了，立马转变成了一张笑脸：“李教授，您回来啦？旅途累不累呀？休息过了吗？我要不要给您倒杯水……”
李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孙涵，别拍马屁了。不过怎么是你在执勤了？你不是准备考绿袍的吗？”
孙涵苦着一张脸：“别提了，上次那报告写上头了，把参考文献我觉得有哪里写得不好的地方都批评了一遍，结果好巧不巧，那篇文献是李东夫子的。考核时他就坐在现场，还没考完就说我研究不到位，让我多磨练几年。这不，给我搞到这里来了。”
“那是你小子活该，考前也不打听考官是谁，撞枪口了吧。”李谱笑道：“行了，废话不多说，入学手续帮这孩子办一下吧。”
孙涵听到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噢”了一声，从桌台的抽屉里抽出一本册子在上面写了起来，似乎对这种事并不见怪。只是他手上写着，嘴里却没停下：“李教授，张教授他们知道您又带人回来，可又要说您了啊？这都第几个了，十多次了吧……”
十多次？
林晨听着觉得这事怎么好像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听得李谱在那边冷笑道：“呵，老子想带就带，那家伙管得着吗？他不爽，让他亲自来跟我说。”
李谱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人的笑声由远及近：“哈哈，李谱，不论是你说话还是你做事的方式，都如你的名字一般，越来越离谱了啊。”
林晨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先前坐在大厅深处的那名紫衣男人正在正在笑着朝这里走来。男人满面笑意，眼睛却死死盯在李谱身上。
男人走近了，目光在林晨身上扫视了几圈，不屑道：“又是从哪里带回来的？你要知道，你这可是又坏了一次规矩啊。没经过考试就随便往太学宫里带人，真把太学宫当你家了？这可一点都不公平，你让此时站在这里的学生们、老师们怎么想？”
林晨被他说得有些不知所措，就听得李谱毫不客气地回怼了回去：“张含笑，你别给我在这里阴阳怪气。太学宫若真是我家，我第一个就把你丢出去。”
被称为张含笑的男人脸色一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李谱还不肯停嘴，继续道：“还跟我讲公平，你儿子怎么进的太学宫你心里没点数吗？你先让他滚出太学城，再把顶层那几个班给关了，我就可以考虑不带人进来。不然，你就不要跑到我面前大呼小叫。”
张含笑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他伸手指着李谱的鼻子似乎是要怒骂，但忽然又冷静下来，冷笑两声道：“呵呵，李谱，嘴皮子功夫倒是挺溜。我不跟你吵，那样有失我的身份。你就继续逞能吧，继续做着你那些没用的研究，没准过个几天，你这身紫衣，就要穿到别人身上了，嘿嘿……”
李谱面无表情，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林晨：“你刚才说他什么来着？就是说他研究星象的那句话。”
林晨将二人的争吵一直看在眼中。他当然明白李谱的意思，脱口而出道：“看星星能看出这种成就，真了不起。”
李谱仰天大笑。张含笑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是心情差到了极致。他冷哼一声道：“一帮俗人。这星象的玄奥，又怎是你们这帮从不肯抬头的蝼蚁能参透的？”
他又看了眼林晨，面带不屑之色：“还有这个小子，只会逞口舌之利。哼，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在这里待到何时，嘿嘿……”说完，他似乎是害怕李谱继续回怼他，飞快地离去了。
“骂完就跑的胆小鬼。”李谱不屑地“切”了一声。他回头看向身后一直憋笑的孙涵，没好气道：“笑个屁啊？手续办完了没？”
“办完了办完了，那个小孩，过来签个字就好。李教授，每次看您和别的教授吵架都很有趣，总是能把他们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给气消失了，嘿嘿。不过您真的不收敛一点吗？张教授他们针对您很久了，我担心啊……”孙涵担忧道。
“他们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就是看着不爽。本来就是研究学问的人，应该做的是不遗余力将知识教给自己的学生，一天到晚藏着掖着还那么拽干嘛？你信不信刚刚他故意留了一手，没有把该教的东西告诉他的学生们？哼，还敢来挑衅我……这身紫衣我穿定了，看有谁能拿走。”对于张含笑的威胁，李谱嗤之以鼻，全然不放在心上。
李谱说了半天，见林晨还在那里慢吞吞地写些什么，纳闷道：“还没好吗？两个字写了那么久？”
“马上，马上。”林晨满头大汗，手掌将笔杆紧紧包住，艰难地在白纸上写着字。那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线条粗细不一，像是几个蚯蚓缠绕在一起不断挣扎。
怎么从来就没人告诉自己，用笔是这么艰难的事情？林晨回想起自己平日里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树枝与泥土接触时的触感那叫一个畅快。不像现在，怎么握笔都感觉不对。
写到“晨”字时，林晨突然停下了笔，求助似地看向李谱。李谱挑眉：“咋了？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林晨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忘记了。我只会写我的、师父的，还有小白的名字。但太久没写，有点记不清了。”
李谱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林晨手中的笔抽出：“行了，就这样吧，不用写了。”
林晨急了：“那怎么行！就写了一个字，别人怎么知道这是谁的名字！”
李谱面无表情：“你放心，太学城里没有人的字比你还丑了，没有人会傻到说这样的字会是自己写的。”
好像是这个道理，林晨想了想。
“行了，入学手续办完了。走，我带你去住的地方。”李谱大袖一挥，朝着大厅外面走去，林晨忙拿起包袱跟在他的身后。孙涵看了眼本子上那歪歪扭扭，仿佛劈叉了的“林”字，苦笑道：“李先生还真是任性啊。但总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那孩子也待不下去的……”
走在街上，林晨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先前那叫张含笑的男人是谁？和李谱什么关系？为什么孙涵说李谱和很多人都有矛盾？李谱的紫衣很快就不能穿了？……
但李谱在他前方走得飞快，林晨只能紧紧地跟上，将那些问题都吞进肚子里。
沿着太学宫外围走了大概二十来分钟，二人来到一处偏僻的地点，一个狭小的院子出现在了林晨眼前。院子外围只有半人高的简陋石墙，屋子似乎也是随意搭建而成，与这巨大、恢宏的太学宫显得格格不入。
李谱推开木门，刺耳的“吱呀”声随即响起。二人走进院中，地面尘土厚重，走过一步，身后就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屋子似乎很久没人居住了，屋门已经蒙上一层细密的灰，李谱吹了一口，灰尘顿时漫天飞舞。
“咳咳，你就住在这里，可以吧？这里离太学宫有一段路程，以后你去上课要规划好时间。屋子不大，但一个人居住足够了。条件简陋了一点，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介意呢。”林晨摇了摇头：“这里已经很好了。我会把这里收拾干净的，到时就可以请同学来做客了。”
李谱听到以后一愣。做客？和他即将认识的那些人？
李谱哑然失笑，却没有点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管。行了，我把你带到这里，也要去忙我自己的事情了。今天你不用上课，就在文区里好好逛一逛吧，熟悉一下周围。今天的午饭和晚饭我会让人给你送来，就是刚刚那个孙涵，你应该记住了。他为人还不错，你有事可以找他。”
林晨点头。李谱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令牌通体漆黑，没有任何花纹，只雕有“李谱”两个字。
“这块牌子你拿着，若是需要出示身份，把这牌子给对方看一下就好。学宫里几乎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但如果你有什么花销，把这块牌子给对方看一下就行，费用会记到我头上。我只能把你带到这里了，以后有什么事，你要尽量依靠自己解决。行了，也没什么要交代的了，这里留给你，我走了。”
李谱随口交代了一下大致事项，竟然是一副不再有更多交集的模样，转身就要离去。只是在他拉开木门的时候，林晨叫住了他。
“李先生。”
李谱回头，看到林晨一脸认真地对着自己鞠了一躬：“谢谢您。”
李谱笑了笑，走出了院门。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是林晨自己的事情了。那声真挚的谢谢，他也听过太多次了，但却没有一个能撑到最后。
希望这个少年，能够不一样吧。
李谱走后，林晨起身观望了一下这破旧的小院子，笑着挽起了袖子。
“干活干活！搞起来！”
……
虽然有一天的空余时间，李谱也让他在文区里好好逛逛，但林晨并没有怎么踏出院门。他用了一天的时间将院子打扫了一番，虽然并没有让它变得多么精美，但完全可以用“整洁”来形容。期间孙涵来送了两次饭，林晨礼貌地道过谢，彼此间也没有更多的交流。
等一切结束，林晨满意地坐在干净的院子里，长出了一口气。但，他也想起一个问题。
李谱没有告诉他怎么洗漱啊？
林晨翻身从地上坐起，犹豫地看向太学宫外的那座湖。湖水是很干净，还有鱼儿在里面畅游，但他总不能跳进去洗吧？他倒是不介意，可太学宫那么多人呢，他也会不好意思的啊……
好在屋后有一口井，虽然许久没人光顾，但井水依旧奔腾。林晨随意擦洗了一下身子，躺在了床上。被子洗了还没干，他就取出衣服盖在身上，望着黑暗的屋顶发呆。
“小白，师父，我成功了，来到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明天，我就要去上学啦！”
林晨微笑着，回想这一路的艰辛，总算是有了一个极好的结果，他满意地闭上了眼。没一会儿，他的呼吸便逐渐平稳，进入了梦乡。
“上学啦，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