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破旧的小屋中传出一声呻吟。林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居住的地方。床头旁点着一支蜡烛，微弱的火苗在从墙上缝隙灌进来的风中微微颤抖。

　　“醒了？你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李谱听到了林晨发出的动静。他合上手中的书本，将食盒放到林晨身旁：“孙涵跟我说了，中午你没吃好，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点吧。”

　　林晨往屋外看了一眼，此时夜色深沉，看来他已经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他试着下床，可刚一动，腿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林晨掀开被子一看，自己的右腿已经裹上了一大圈纱布，小腿部位还有两块木板夹着。

　　李谱坐在床尾，说：“我把你抱到学宫里的医馆看了一下，你的腿肌肉撕裂了不少，血管也破碎了很多，皮肤也裂开了很多处，小腿轻微骨折……我是真没想到，你和蔡崇富两人能打成这样。光是踢腿就能踢成这样，我也算是长见识了。”

　　林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好吧，嘿嘿。”

　　李谱面无表情：“我没在夸你。”

　　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李谱朝林晨抬了抬下巴：“行了，先吃饭吧。有什么想问的，吃完饭再说。”

　　林晨打开了饭盒，一时间，屋内饭香四溢。林晨瞪大了眼，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我就说嘛，太学宫这样的地方，饭菜应该很好吃才对。中午吃的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嘛。”说完，林晨张大了嘴，将饭菜大口大口地向嘴里拨去，满意地眯起了眼。

　　满满的一食盒饭菜被林晨三两口吃得干干净净，他靠在床头打了个饱嗝，看向自己的右腿，还是疼得厉害，且难以动弹。

　　林晨看向李谱，问道：“李先生，我上课的那个班，是怎么回事？里面的人没有一个身穿学袍的，而且不论是讲话的方式还是行为举止，都和我见到的太学城里的人不太一样啊。”

　　李谱还以为林晨一上来就会问关于许世昌的问题，没想到他会从根源开始问起。而说到这个问题，李谱似乎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思索片刻，叹道：“是啊，不一样。因为严格来说，他们其实并不是太学城里的学生。他们和你一样，都不是凭自己努力考进来的。”

　　林晨闻言瞪大了双眼。李谱坐在离林晨较远的地方点燃了烟斗，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浓厚的烟雾后面：“林晨，你觉得太学城能有这么大的规模，这么宏伟的建筑，是因为什么？难不成，是学者们亲自动手，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吗？

　　“最早的太学城，来源于数百年以前的一群学者。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有着卓越成就的人，都有着一个相同的想法：要建造一座世界上最优秀的学府，让天底下求学的人能够聚集于此。

　　“可尽管他们拥有着丰富的学识，却也无法让这样一座理念大到夸张的学府能够凭空出现。那个年代，战乱时有发生，学识不像今天一样这么受人重视，有才学的人经常被取笑甚至是杀害。学者们流离失所，于是他们只能聚在一起，向那些有权有势的家族恳求，希望这些家族能够支持他们的理想，同时，也是为天下所有的学者谋求一个庇护之所。

　　“他们碰了不少壁，也遭受了数不清的冷眼。我们不知道他们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不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也不知道他们受到了怎样冷漠的对待。但即便如此，他们心中依然有着豪情万丈，在风雨交加的凄凉中喊出了‘安得广厦一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千古名句。终于，有一些家族被他们所打动，表示愿意支持他们建造太学城。”

　　“所以，这才有了如今这座广为天下知的，世界上最伟大的学府。”

　　林晨听完了，迟疑着问道：“但是，这些家族……说支持就支持吗？他们没有要求回报？”

　　“怎么可能没有回报，别人凭什么无缘无故要对你好？”

　　李谱摇着头：“要知道，这些家族之所以能长久的繁荣昌盛，就是因为他们有着极为深远的锐利眼光。当别的家族还在思考该怎样在战争中苟活时，他们便已经在为战后的情形做打算了。战乱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必将有和平到来的那一天，而到了那时，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话说到关头，李谱突然停住了，看向林晨。林晨思索片刻，试探性地问道：“知识？”

　　闻言，李谱仰天大笑。林晨以为自己说对了，正要窃喜，却见到李谱摇头否认了自己的答案。

　　“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或许是这样，但对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财富啊。财富，能给人带来太多太多的东西了。”

　　李谱说道：“战乱结束，弱的家族都被瓜分得一干二净，留下来的都是权势滔天的大族，就连皇帝也要给他们几分脸面。大族手握高权，有权而盼能生财。那么你觉得，这些能帮助他们巩固权势、赚取金钱的人才，要去哪里找？这些人才，会聚集在哪里？”

　　林晨喃喃道：“太学城……”

　　“没错，就是太学城。”李谱点点头：“每年从太学城离开的人，有不少都去到这些大族的家里给他们做了客卿。当时出力建造太学城的那些贵族们，事实证明他们的眼光是极为正确的，有八九成的家族至今依然繁荣昌盛，地位只增不减。不光是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些，饮食、服装、文化……方方面面，都能让他们的权势越来越稳固。所以你说，这太学城，能不成为‘天下第一学府’吗？”

　　李谱笑着，眉眼间却显得有点疲惫。林晨突然反应过来，说道：“所以说，我的那个班级，里面的人都是……”

　　李谱点头：“嗯，都是那些家族的孩子，送来这里读书的。那些大族也不傻，明白那些客卿也只不过是利用的工具而已，真正能相信的，还是自己的族人。当然，你今天也看到了，他们中能认真读书的也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来这里混日子玩的。”

　　林晨想起了许世昌的话，有些呆愣地问：“所以许世昌说大半个太学城都是他家的……”

　　说到这儿，李谱短暂地沉默了两秒：“他是南国许家的孩子，所以……这话还真没说错。许家本就是南国最有钱的几个家族之一，我去他们那儿做过客，他们家真的是很……总之你以后，还是尽量少跟他起冲突吧。”

　　林晨反驳道：“可是又不是我要跟他作对，是他一开始想着来欺负我的。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欺负人了？”

　　李谱没说话，只是闷闷地抽着烟：“反正你少跟他接触，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那孩子难管得很，我真不太想和他过多接触。”

　　林晨沉默许久。大半个太学城都是别人家的啊……他愣愣地望着屋顶，感觉有些糟心。

　　“李先生，为什么蔡崇富会那么听许世昌的话啊？我看许世昌无论对蔡崇富下什么命令，他都会照做。”

　　李谱喷出一大口烟雾：“他俩什么关系，我也不太清楚。当时许世昌来太学城时，说那高个儿小孩是伴读的书童，后来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一回事。许世昌经常欺负那孩子，我管过几次，没什么用，也就懒得管了——而且那孩子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只要不妨碍到太学城的学生，他们怎么闹，就随他们去吧。但我猜啊，那高个儿小孩估计是许世昌的奴隶。啊，怎么了？”

　　林晨举手提问：“呃，奴隶是……什么？”

　　李谱斟酌了一下子眼，解释道：“就是，我给你一笔钱，然后从此以后你这个人就属于我了。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干，不准反驳我的命令，不然我就可以收拾你。”

　　“原来如此！”林晨恍然大悟地拍拍手：“那不就跟我和我师父差不多嘛！只是师父从来没给过我多少钱……”

　　“哎哎哎！这不一样，不一样的！你和你师父可不能说是奴隶的关系啊！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李谱大惊失色，又着重解释了一遍，林晨才差不多明白了。

　　“奴隶？”林晨鄙夷道：“怎么会有人愿意给别人做奴隶呢？给我再多钱我都不愿意干。要是有人这样命令我，我头发都要给他拽掉。”

　　李谱闻言笑出了声，又咳嗽两声作为掩饰：“反正他们那些人，你少去招惹。这是别人的事，咱们就不要说三道四了。你就安心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有事没事，也可以来找我聊聊。”

　　林晨突然想到了张其生走时和自己说的那一句话。他问道：“李先生，张其生是不是认识你啊？我感觉他好像很害怕你的样子。”

　　李谱闻言，手上的动作一滞，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没什么关系，就是老师和学生，就像咱们俩这关系一样。时间不早了，我不打扰你，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两天再去上课吧，三餐什么的我会跟孙涵交待，这两天你就好好休息。”

　　说完，李谱起身就要离开。只是在他拉开门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问林晨：“林晨，为什么要跟蔡崇富打架呢？他比你高那么多，力气比你大那么多，你难道不害怕吗？你就不会想着要退缩，骂骂咧咧个两句就屈服了？”

　　“害怕？”林晨笑了：“我当然害怕。”

　　李谱微微一愣，却听得林晨继续道：“我当然害怕了。我来到陌生的地方，有那么多陌生的人群，对我抱有不知缘由的恶意，都在想着看我笑话。许世昌叫蔡崇富废了我的腿，一副要把我往死里揍的模样，而我甚至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我说真的，我从头到尾都在害怕，从踏入太学城的第一步起就一直在感到害怕。我害怕未知的明天，害怕着我从来不曾知晓的人和事。

　　“可是，害怕不意味着我要默默忍受这一切啊。我虽然害怕，但我也同样很勇敢。什么是勇敢？勇敢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即使心怀恐惧，却仍然选择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大步往前走吗……”李谱喃喃道，“说得真好。”

　　林晨不好意思地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师父说的。我曾经问他会不会也有害怕的事物，他告诉我没有人可以说自己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情，真正重要的是我们的选择，是退缩，还是勇敢面对。”

　　李谱点点头：“你的师父，应该有一段让人唏嘘的往事吧。”

　　林晨愣了愣神，想到了那个终日嬉笑、没个正经的男人，想到男人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疤，竟然难得没有反驳，而是点了点头：“应该吧。”

　　李谱拉开门就要离去，林晨却叫住了他。

　　“李先生。”

　　李谱回过头看向躺在床上的虚弱少年，少年冲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却神色坚定：“我会一直向前走的。这条腿今天受了伤，明天就能好。没有人能阻挡我。”

　　李谱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了。这里只是你的第一站而已，你以后可是要走遍天下、踏遍山河的人，不是吗？好好休息吧，晚安。”

　　门被轻轻关上了。李谱站在院内看着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院，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头顶星光璀璨，李谱看得出了神，竟然站在院内，一时忘了走。

　　其实先前那些话，他一句都不应该跟林晨说的。不论是从年纪还是从身份来说，林晨都没有必要对太学城了解的那么深。那些话，应该是他跟自己的好友，在小酌几杯后，趁着醉意能够一吐为快的话，而不是让一个初来乍到的孩子知晓这一切。

　　可是，自己为什么还是说了呢？

　　李谱回想着林晨先前的眼神，那样的坚定，一腔的热勇从双眼宣泄而出，他知道，终于出现了一个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学生了。

　　“林晨啊林晨，一定要坚持下去噢……”

　　李谱哼着小曲儿，迎着五月里微凉的晚风，在文区的石板路上踱着步，慢慢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