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宫，主城顶层，李谱的书房内。

　　“我来考考你，‘林’字怎么写？”

　　“‘林’字由两个‘木’字构成，横竖撇捺，最简单了。”林晨回答道。

　　“不错。‘木’字是说枝干笔直、枝桠分生，上为枝叶、下为树根，为象形字。两‘木’相凑便成‘林’，表示树木丛生、枝繁叶茂。”

　　李谱点点头：“那‘晨’字呢？”

　　“上面是日字，口字里面多加一横。下面则是星辰的辰，我想想，一横一撇……”林晨回忆片刻，快速回答出。

　　“很好，很好。‘晨’字由‘’演变而来，上半部分的‘臼’代表两只手，下面的‘辰’代表着农具，所以以双手持农具劳作表示早晨之意。也有说‘晨’字是由‘曟’演化而来，这时的辰字就代表着星辰，日则代表了太阳，太阳高于星辰，是说早晨来到。而到了后来，它们都简化成了如今的‘晨’字。”

　　李谱笑着点点头，补充道。他接过林晨手中的书本翻了几下：“你的记性蛮好，学得挺快。看样子，这难不倒你。”

　　虽然被夸赞，但林晨却也没有那么开心，只因他的内心如今已经被另一件事所困扰。他正想开口，李谱却抢先一步说话了，靠在椅背上显得很是轻松的样子。

　　“所以你看啊，你的名字取得多好。居在山林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草木、日月、星辰作伴，你的生活和你的名字简直不要太贴切。林晨，林、晨……有没有类似的名字呢？水月？不行不行……炎日？这要是用作名字也太憨了，哈哈。果然，还是叫林晨最舒服了……”

　　什么水月、炎日啊，林晨无语。他犹豫再三，小声道：“李先生……我是不是闯祸了？”

　　李谱脸上的笑意突然敛去了，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晨，直到林晨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才叹了口气，说道：“唉，林晨啊林晨，你这孩子。我早上才带你去检查完伤口，你转头就跑到食堂去跟人打架？”

　　“没有打架。”林晨忙摇头否认：“就是我看蔡崇富不吃东西，想让他吃点。我那叫关心他人，怎么叫打架呢？”

　　“可是很多太学城的学生都看到了，我听到他们说的就是你在打架。”李谱面无表情：“这件事闹得还挺大的，张含笑那老小子也知道了，还特意跑过来笑我说我带进来个‘好学生’。你可长能耐了啊林晨，上一次才被蔡崇富打伤，现在都能够反过来把别人摁在地上揍了？”

　　林晨脸涨得通红：“我没有，我就是感觉很不舒服。凭什么那许世昌一句话，蔡崇富就要半个月不能吃东西？还有那个陈合和张其生，他们俩三天两头就跑过来想要欺负我，怎么那时候没人为我说话，现在我一反抗，就都在指责我了？”

　　“你冷静点，没人指责你。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呢，你先坐下来，把中午的事情好好跟我说一遍。”李谱皱着眉让林晨坐下，自己则沏了杯茶，准备好好听一听事情的前因后果。

　　等到林晨说完，茶杯上的热气还未消散。李谱浅浅抿一口热茶，眉头稍微舒展开一点。他看着林晨涨红的脸，叹道：“唉，这件事怎么说呢……我这样理解，你看对不对。

　　“你之所以生气，一方面可以说是你有一颗同情他人的心，见不得他人受欺负，侠义心胸，可以这样说吧；另一方面，是你觉得把你打成这样的蔡崇富却对许世昌那样言听计从，你觉得受到了侮辱，好像你真的有哪里不如许世昌似的。我这样说的对不对？”

　　林晨不说话。李谱又多问了两遍，他才慢慢点点头。

　　“嗯，是的，这两者并不冲突。但是林晨啊，你会不会觉得你有一些……反应过度了？”李谱再三斟酌了几下字词，观察着林晨的反应。

　　“反应过度？哪里的反应过度了。”

　　李谱其实并不想打击这少年人的热情，但他觉得有些事是他必须要说的。自己如今怎么也算他半个老师，与其等到日后林晨真的捅出什么大篓子，不如提前跟他讲明白一点。

　　“林晨，我懂你的这种心情。但是我要跟你强调的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很复杂，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简单。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你以为的错也不代表是真的错，你坚持的对也不一定是真的对。

　　“你说你要惩恶扬善，我当然觉得好。但是你见过哪个大人，天天吵着闹着，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的吗？你还太小了，空有满腔热情，却对这个世界根本不了解。而这种了解的过程是必不可少的，别人告诉你的没有用，你必须自己去经历才行。

　　“就拿蔡崇富这件事来说吧。你作为一个旁观者都如此气愤，那么蔡崇富本人就不会生气吗？难道他是一块木头，什么情绪都没有？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他却甘愿忍受这一切，什么反应都没有，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林晨拽着脖子问道：“什么问题？”

　　“人家心甘情愿啊。”李谱叹着气道，“我不知道蔡崇富是因为什么才会这么听许世昌的话，但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既然人家愿意，你就不要去插手了。他们有他们的规则，你不好干涉。”

　　对于李谱的观点，林晨却不太同意。李二娘一家面对陈老三时那委屈的模样，林晨仍历历在目。他反驳道：“也可能是想要反抗，却缺少反抗的勇气。万一我这样帮蔡崇富一下，他就敢反抗许世昌了呢？”

　　李谱看着他：“所以你看他反抗了吗？你刚刚不是才告诉我，他宁愿用肚子撞桌角撞到自己呕吐，也不愿意吃你塞给他的那些食物吗？”

　　林晨沉默了。他还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的脑子里不断闪过中午的那一幕，蔡崇富眼眶里的泪水，到底是什么含义？

　　“林晨，中午的事，总归是你惹出来的。我虽然知道你是出于好心，但是既然发生了骚乱，影响到了太学城的学生，总要有个表示才对。你是我带进来的，我总要给个说法，起码表面功夫要做一下。你回去写个检讨吧，写完了交给我。字没认全，你就能写多少写多少，剩下的我来搞定。”

　　见林晨赖在原地没动静，李谱问道：“怎么了？”

　　“呃，检讨是什么？”林晨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唉……”李谱扶额，“就是犯了错以后，你要检查自身，发现是哪里做错了，把它们写下来。你以前没听过这玩意儿吗？那你之前犯了错，你师父是怎么吩咐你的？”

　　“没吩咐我啥啊，就是不理我，不跟我说话，然后我做几顿饭给他就好了。”

　　“你师父还挺孩子气的。”李谱无语道。

　　本来一个简简单单的检讨书的事，林晨却赖上了：“我不觉得我有错。我是出于好心，怎么就是错了呢？我才不写呢，我没错。”

　　“行了行了，让你写你就写。这世界就这样，有的人明明没有错，却不得不说自己错了，晓得了吧？晓得了就快回去写，别再跟我争辩了。还有啊，我再跟你说一次，许世昌他们之间的那些事儿你真的少管，不要再插手了，你就静下心来读书就好。”

　　林晨撅着嘴巴准备离去，就在他即将拉开门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问：“那李先生，假如有人欺负到我头上了，我总可以管吧？那陈合和张其生，我忍他们两个很久了，一直搞些小动作。下次他们在这样，我可真要揍他们了啊。”

　　“张其生……”

　　李谱眯了眯眼睛，手指将茶杯转个不停。好一会儿，林晨才听见李谱说话：“你回教室的时候，如果张其生在的话，你就喊他来我这儿一趟吧，我有些话要和他说。”

　　等林晨回到教室，发现教室里几乎没什么人。想来也是，下午没课，估计大家也不会坐在教室里枯等了。只是出乎林晨意料的是，一连几天没见的姜清桐竟然坐在教室里，正对着书上的内容愁眉苦脸。

　　林晨没想到对方也会露出这种表情，与初见时的那副沉稳模样完全不同。他悄悄瞥了一眼，不禁暗自咋舌。书上的内容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不仅有文字，还有图画跟数字。他倒是认得了一些字，分辨出上面写着的是什么“星体移动”、“潮水”什么的，多的就有点不认识了。

　　看来，真的是很难啊，就连姜清桐都这么苦恼。林晨暗自下了决心，自己学习的速度要加快了。身边人都在学这么高深的东西，他却还在识字，即便别人不说，他自己都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似乎是自己停留的时间过久，姜清桐察觉到了身边有人，抬起了头。林晨想着上次对方主动和自己打招呼，那么这次也该轮到自己了，便笑道：“好久不见。这几天去哪儿了？”

　　“去别的教室上课了。”姜清桐先前那副苦恼的表情不见了，又恢复到了往常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怎么了？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就和你打个招呼。”林晨笑嘻嘻的：“能告诉我你在学什么内容吗？我感觉挺有趣的。”

　　姜清桐有些诧异地看了林晨两眼，他们之间明明不熟，林晨却能这样和她套近乎，倒是让她有些意外。不过她对此倒也没多反感，起码对方目前看来，还是对学习抱有兴趣的，比这个教室里的大多数人都好太多了。

　　“这几天我去听了下张含笑教授的课，他的观星术理论非常高深，我不是很能理解，但还是蛮感兴趣的，想从最基础的开始学起。以后我就不会去听他的课了，会去听一些老师的课，再一点一点加深学习。等到了那时，或许我就能够理解他这几天所讲的内容了。”

　　林晨很高兴能和姜清桐交谈。他曾经问过李谱，难道整个班都是许世昌和陈合那样的人吗？李谱给他的答复是，大部分是，但是有一小部分是很优秀的，甚至有几个比之一般的太学城学生都要更好。不是说知识，而是说态度，是来这里认真学习的。

　　“比如？”

　　“比如姜清桐，那小姑娘就不错，我和她交谈过几次，那孩子是有远大志向的人。”李谱笑道：“你不知道，原来整个班的风气都很差，是三个班里最差的，可是姜清桐来了以后，竟然改变了这一点，有几个孩子被她影响了，也开始静下心来读书了。”

　　如今，林晨和姜清桐交谈着，发觉果然如此。姜清桐的言行举止和别人——林晨认识的人不多，但至少和陈合就完全不同。后者语气轻佻，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到处挑事、嚎叫的大鹅一样聒噪；而姜清桐的声音听起来就很舒服，沉稳而干净，让人感觉很清新。谈话的内容就更不用多说了，林晨觉得如今姜清桐说的这些话，陈合那家伙就是再活上八辈子也讲不出只言片语。

　　“对了，”林晨想到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李先生是教什么内容的啊？”

　　姜清桐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李教授带进来的，竟然不知道？”

　　林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一直忘了问他嘛……”

　　姜清桐了然地点点头：“李教授是教历史的。但不光是历史，李教授的研究可以说是很宽广了，除了正史以外，还有野史、神话传说、民间怪谈等等。他的知识面真的很宽广，而且每次上课，他都从来不带教材的，大家都说他是‘行走的历史书’。”

　　“行走的历史书？这么厉害？”林晨大喜。历史，这玩意儿他感兴趣啊，没想到李谱竟然是专门研究这个的。

　　看到林晨的表情，姜清桐大致猜到了一些他心中所想，笑道：“而且，听李教授的课可以说不需要什么门槛。李教授讲课总是很投入，而且语言也通俗易懂，大家都很容易理解。每次上课，上到夫子、下到学生，总是会来不少人。在别的地方，可很难看到学生、老师和夫子共处一室呢。”

　　二人又交谈了几句，林晨小心地询问道：“那，下次李先生上课的时候，你要去听的话，可以叫上我吗？我不怎么认识路……”

　　“当然可以。”姜清桐微微笑着，结束了这场对话。

　　林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才想起李谱说的话。他看了一眼，陈合不在教室，不知道又去哪里玩了，倒是张其生在座位上睡觉。

　　林晨才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打扰到张其生，走上前去大力地敲了两下桌子，把张其生吓了一跳，揉着惺忪的睡眼抬头：“谁啊，怎么……呃？是你？”

　　看清楚来人是林晨后，张其生慌张地扭过头：“你找我干嘛？我我我很困，别打扰我睡觉。”

　　“李先生叫你过去一趟。”林晨才懒得跟他废话，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张其生的动向。

　　张其生一开始还有点懵，在座位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站起身。他朝着门外走去，只是脚步拖沓，显然内心正在经历剧烈的挣扎。

　　张其生这一趟去了很久，直到日影西斜，教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才慢吞吞地走了回来。

　　林晨还在座位上写着字，突然感觉光线被人遮住了。他抬起头，看到张其生正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眼眶红红的。

　　林晨一愣：“你？”

　　张其生紧紧咬着下巴，眼角湿润。就在林晨发愣之际，张其生突然弯了弯腰：“对不起！”

　　说完这简短的一句之后，张其生竟然快速跑出了教室，留下林晨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他跑出去的方向，喃喃自语。

　　“我说李先生，你都跟张其生说了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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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后的几天，林晨的生活再也没有受到打扰。他坐在食堂里吃饭，偶尔还能碰到孔学农，幸好孔学农这几天没有做菜，他们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林晨再也没有被人撞到过。

　　有好几次他感觉身后有动静，回过头，都看到陈合和二人站在不远处。陈合正冲着张其生骂骂咧咧的，手指向林晨的方向；张其生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弹。陈合显然被气坏了，手中的餐盘往张其生身上一丢，饭菜挂了他一身，他也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转过头和孔学农谈笑着。这几天他没有再看到蔡崇富的身影，不论是教室里还是食堂里，都没有见到那个高瘦的身影。

　　林晨这才感觉到，原来太学城里的生活是这样的美好而温馨。如今他不用再每天做繁重的体力活，从床上起来，在院子里适当运动一下后，就会去教室学习了。虽然生活的方式有了很大改变，但他适应的还不错。

　　这样美好的日子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不会再有冲突，不会再有争吵，不会再有人捉弄自己……林晨这样想着。对着天空的朝阳，他深吸了一口气，满面笑容地推开了小院子的门，向着教室的方向缓步走去。

　　与此同时，文区的城墙下……

　　“你眼睛瞎了？我的马车都不认识？令牌、令牌，我的巴掌就是令牌，你看清了？我让你抬起头，给我好！好！看着！”

　　护卫队长低着头不敢做声，车上的少年却强行将他的头抬起，一巴掌打了过去。一旁的护卫队员看不下去了，忙打开城门，陪着笑脸说道：“您请进，请进。”

　　等到马车走远，城门缓缓关闭，队长才终于抬起头。他的脸颊早已高高肿起，脸上巴掌印分明。那名队员看得自己脸也疼，着急地说：“哎哟，我说队长，您怎么会想着拦那种马车的啊？看那马车的样式就知道车上坐着的不是一般人啊，你怎么……”

　　队长靠着城墙，舌头贴着牙齿来回滑动了几次，最后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但我该拦还是要拦一下啊。这种假冒达官贵人想混进文区的人又不是没有，我们也拦过不是？我这次也就是问了一嘴，想要核实一下身份，谁知道这小子这么凶，直接一耳光就打过来了。”

　　队员焦急道：“那结果呢？不还是一样，什么身份牌都没出示，直接就进来了？”

　　“唉。”队长摇了摇头：“起码知道对方身份是真实的了，不然没人有这个胆子。没想到这碗饭这么难吃啊，我就看个门，还要挨顿揍……”

　　“队长，”队员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以后，是不是只要打了你的，我们都不用检查身份，直接让对方通过？”

　　队长着急了：“拉特么倒吧，下次你去查身份，我要躲远一点！”

　　城门的另一边。

　　马车终于驶进了文区，少年不耐烦地从马车上跳下，伸了个懒腰：“烦死了，这些蛆虫一样混吃等死的家伙，害得我都没心情坐了。”

　　少年转动着脖颈，看向石桥对岸，那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巨大学宫，笑着咧开了嘴。他举起双手，大笑道：

　　“哈哈，太学宫！我许世昌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