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芝和孔学农闻言都是一愣。但此时并不适合将时间浪费在交谈上，陈芝皱着眉头看向蔡崇富，喊道：“学农，房间后面的架子上有草药，你帮我调配一下，止血的和麻醉的都要，调配好了拿过来。”

　　林晨坐在位置上，看着陈芝和孔学农二人忙前忙后。他很想帮忙，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坐在位置上不动，看着昏迷过去的蔡崇富。

　　自己的肋下，如今还是火辣辣的疼痛。就连每一次呼吸，胸腔的起伏都会让疼痛再次复发。

　　那蔡崇富，又是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呢？

　　林晨望着蔡崇富的伤口出神。他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了。蔡崇富那恳求的表情如今还在他的眼前不断闪现，他不明白，为什么蔡崇富要那样听许世昌的话，以至于挣脱开了绳子也要把自己扑倒在地，就是为了保护许世昌。

　　以及，为什么要保护自己？

　　陈芝这边已经开始为蔡崇富动手术了。她先是将伤口外的骨碴和干涸的血液清除干净，然后举起了手术刀。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肤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内听起来分外刺耳，陈芝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将手从蔡崇富的伤口伸了进去，看的孔学农是直抽冷气，也感觉到了疼痛似的捂住了自己的肋部。

　　“陈夫子啊，咱就是说，应该有别的办法吧？您这样动手，我光是看着就觉得痛啊……”

　　孔学农声音发抖。陈芝的双眼始终盯在蔡崇富的伤口上，抽空回答孔学农道：“当然有别的方法，但是这样的方法最快。虽然给人的感觉很粗糙，但效果出乎预料的好。这一招还是我从妍人也教授那儿学到的呢。”

　　听到这个名字，孔学农打了个冷颤。妍人也是医学院的教授，其医术之精妙，虽然听起来或许不太恰当，但简直可以用“鬼斧神工”来形容。这一是形容他的医术之高明，二则是说，他的行医手段太过暴烈，完全不像是一个医者该有的模样。

　　妍人也很少授课，喜欢一个人做医学研究。倒不是说他不喜欢授课，主要是他授课的方式，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听过他课的人无不是欣喜若狂地走进教室，面色煞白地蹒跚着走出，就连众夫子也逃不开。有人问起，他们只是摇着头，心怀恐惧地说：“倘若哪天我身受重伤，我情愿死在当场，也绝不愿意让妍教授来救治我。”太学宫无奈，只得告诉妍人也除非他改变教学方式，不然对他的授课安排会调整为最高限度。可妍人也不愿意，太学宫只能减少他的授课安排。

　　孔学农没有听过妍人也的课，但对于这位教授早已是有所耳闻。此时听陈芝说这是从妍人也那儿学来的，有些慌张地倒退两步，想要移开视线。

　　“学农，你给我过来，好好看着我是怎么做的。你是一个医者，不能害怕患者的鲜血淋漓，而是要对患者的疼痛感同身受。看好我的动作，这是宝贵的经验。”

　　陈芝将孔学农喊回了身旁。在孔学农惊恐的眼神中，陈芝伸进蔡崇富胸腔内的手用力一顶，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中，那凹陷下去的地方竟然又重新鼓了起来。断裂的肋骨，被强行接回了原位。

　　做完这一步以后，不光是孔学农，就连陈芝也是松了一口气。

　　“还没完呢。这孩子的内脏也受了伤，肩膀也脱臼了，而且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一大堆伤病，不知道是怎么伤成这样的。对了林晨，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林晨？”

　　陈芝抬头在屋内环视了一眼，却不见林晨的身影。她问孔学农：“林晨人呢？”

　　“我我我不知道啊。我刚刚去调配药剂了，都没注意他……”

　　此时。

　　林晨在手术刀划开蔡崇富皮肤的那一刻就离开了陈芝的医室。他实在是不忍心再见到蔡崇富承受更多的痛苦了。此时的他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身上沾满了血污，甚至脸上还有着鞋印。沿途的人都诧异地看着他，可他像是没察觉到一般，双眼无神地朝着自己居住的地方走去。

　　他推开木门，径直走到墙角，在那颗老树旁坐下。他将自己抱成一团，眼神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沾满了血液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搅拌成粘稠而又漆黑的一团，像是再难以洗净了。

　　但林晨似乎根本没打算去洗。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然后将头抵在了膝盖上，无力地倚靠在了树旁。

　　……

　　太学宫顶层的教室内。

　　李谱的出现让原本喧嚣的教室安静下来。他皱着眉头看向最角落的那张桌椅，它们依旧静静地呆在那里，只是它们的主人却并没有出现。

　　“姜清桐，你看到林晨了吗？”李谱问道。

　　“没有。他已经三天没有来教室了。”姜清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在身边的几位朋友的催促下，她收拾好了课本，对李谱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教室，去听其它的课程了。

　　李谱眉头紧锁。陈芝之前来找过他一次，把林晨和蔡崇富的情况告诉了他。当时他以为这两个家伙又打架了，还等着林晨来跟自己说明具体情况呢，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林晨来找他。

　　“陈合，许世昌这几天也没有来吗？”

　　对于李谱的询问，陈合耸了耸肩：“没看到他噢。”

　　现在许世昌也没出现，李谱已经大致确定自己的猜测了。他站在原地沉思了几秒，转身离开了教室。等到李谱离开后，教室内又喧闹起来。

　　“喂，张其生，你知不知道那两个人……”

　　陈合百无聊赖，刚走到张其生身边想要问他，就看见张其生的身子抖了两抖。

　　“我，我不知道！”

　　张其生飞快地吐出这一句，“腾”的一下站起身，速度之快，让陈合都愣住了。然而张其生只说了这一句，随后便飞也似地跑出了教室，陈合喊了他好几声都叫不住他。

　　“操，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话了……”陈合眯了眯眼，看了眼张其生的桌子，若有所思。

　　李谱来到林晨居住的小院子内。他推门而入，环视了一圈，发现了靠在树下的林晨。此时的林晨还是将自己抱成一团，头埋入双膝，一副颓丧的模样。

　　“林晨，是我。你怎么了？抬头，看看我。”

　　李谱轻轻推了推林晨。林晨抬起头，满脸的脏污。他身上的血渍早已干涸，呈现一大片的黑红色。

　　“林晨，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我说了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呀。你这几天都是这样的吗？一个人缩在这里？”

　　李谱的声音很轻，似乎只要音量稍微大一点，就会把林晨的魂魄震走一样。

　　林晨无神的双眼聚焦到李谱的身上。李谱蹲在他面前关切地看着他，手掌轻抚着他的头顶。

　　“没事了林晨。你饿了吗？要不要带你去吃点东西？还是带你先去洗漱一下？”

　　在李谱一遍遍的轻声安抚中，林晨的双眼渐渐有了神采。他终于看清了蹲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李谱，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

　　“李先生。”林晨的声音很沙哑。他的手似乎是想要搭在李谱的手臂上，但在即将触碰到李谱那身紫色学袍的瞬间，又将手收回了。

　　“李先生，我是不是……不应该留在太学城啊？”

　　李谱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少年浑身脏兮兮的，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竟然变得无比混浊，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浓雾所遮盖，即便是再多的泪水也无法将它们驱散。

　　李谱的心突然狠狠地抽痛了一下，那些糟糕的记忆此时全都从脑海深处浮现。在林晨之前的那些孩子，也曾经欢喜地叫着自己“李先生”，也曾经泪流满面地问着自己，是不是他们有哪里做错的地方，是不是他们不该来到太学城，幻想着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到了最后，无一例外，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都带有无尽的恨意。

　　如今眼前的这个少年，如今望向自己的这双迷茫的眼，到最后也会那样看着自己吗？

　　李谱感觉自己的喉头被哽住了，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时候的答复可能会决定林晨的去留，甚至有可能决定林晨一生的走向，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熟读那么多史书，记得那么多古史，却没有一段能够告诉他如今应该怎么做。他此时的心中，只有唯一一个想法。

　　他真的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悲剧发生了。

　　李谱思索了很久，林晨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李谱长出一口气，拍拍他的肩。

　　“来，先起来，我先带你去洗漱一下。然后，再带你去吃点东西，我们可以边走边聊。你把事情的经过完整地告诉我，我们好好讨论一下。”

　　一路上，林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李谱。甚至许世昌说的那番话，他也记得丝毫不差，只是在复述时，神情明显黯淡了许多。

　　“李先生，许世昌说的是对的吗？是不是我来到这里真的是一个错误，是不是我如今在做的是毫无意义的努力，或者说我是不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李谱看着林晨低着头喃喃自语的模样，只觉得无比心酸。如今的林晨哪里有平日那副活泼、欢快的模样？那个总是嚷嚷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竟然也会有这样颓废的一面，甚至对于自己的存在都产生了怀疑？

　　原来别人的三言两语，真的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李谱带着林晨在太学宫内慢慢走着，一直走过了石桥，到了文区的城墙下。

　　“林晨，你的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我想说的是，不要让别人的言语轻易改变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许世昌有他信奉的事物，他告诉你的是他以为的，而那不应该成为束缚你的枷锁。”

　　李谱带着林晨走出了文区。卫兵们懒散地聚在一起聊着天，李谱带着林晨坐上了他们的一辆马车。一名卫兵见到了，急忙跑过来阻止。

　　“李先生，您不能……那是我们要用的啊。”

　　李谱不多说什么，从袖口里掏出几张银票塞过去：“借我用几天，我会还你们的。”说罢，便扬鞭抽打在马臀上，马嘶鸣了两声，载着他们跑远了。

　　“林晨，你问我的问题，我其实还是没想到答案。但我感觉得到，你这段日子在太学城过得并不开心。你的压力太大了，从你来到太学城的第一天，你就从没有放松过，一直活在焦虑当中。我们现在回平区，去我的小院子，好好休息几天吧。”

　　李谱短暂停顿了一下，接着开口。

　　“还有一件事。你来到太学城也将近一个月了，可能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关于我的传闻。我可以将那些事都告诉你，希望你在听到这些以后，能得到属于自己的答案。是留在太学城，还是选择离开，都由你自己决定。”

　　林晨没有回答，在座椅上把自己紧紧地缩成一团。李谱没有回头，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马辔。只是他的心绪并不平静，微微颤抖着的手宣告了他不安的心。他在心中默念不停。

　　是去还是留，林晨，都由你自己决定。

　　只是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不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