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区，李谱的小院子内。
李谱坐在石凳上闷闷地抽着烟，林晨沉默地坐在他旁边，看着自己的大拇指发呆。烟雾徐徐上升，难以看出边界，好似天上的所有白云都是从李谱的烟管里喷吐出来似的。
石桌上有一个醒目的凹痕，李谱将烟杆放在那儿敲了敲，形状竟然刚好吻合。李谱用手抚摸着那处凹痕，满脸回忆之色。他抬头看了看这处小院子，嘴角微微翘起，显然是陷入了回忆当中。
“这个小院子，是我的老师留给我的。老师当年就坐在这里抽烟，烟管子与石桌磕碰，总是会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那时我还很小，比你如今的年龄大不了多少，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学写字。老师喷出的烟雾总是会飘到我的脸上，我就一脸嫌弃地挥着手，还总是要抱怨几句。老师就会用他那长长的烟杆敲着我的头，叫我不要分心，好好学习。没想到啊，一转眼，老师已离世多年，我坐在了他的位置，也抽起了曾经最讨厌的烟。”
李谱抚摸着那处凹痕，神色温柔。他问林晨：“我给你的那本书，你有带在身上吗？”
那本教人识字的书，林晨一直随身带着，有空了就会拿出来看看。他从怀里取出，本就老旧的书籍此时还沾染上了几滴血渍，看上去更增加了几分年代感。
“翻到最后一页。你可以看看那些名字，那些都是曾经使用过这本书的人。”
林晨翻到最后一个，果然，在书的最后一页，密密麻麻地写了十几个名字。而排在最上面的，就是李谱。
李谱接过了书，手指在书页上轻柔地抚摸着。
“一转眼，都已经三十来年了啊……”
……
三十年前的太学城，平区。
虽然平区内有很多生活得幸福安稳的人家，但是这里的流浪儿也不在少数。李谱时年只有十岁，是流浪儿中的一员，终日穿行在大街小巷，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养活自己。
那时的李谱大字也不识一个，但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跑到私塾外面去听那些老师讲课。他会扒在墙上，看着坐在私塾里面的学生穿着并不合身的学袍，打着哈欠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私塾的老师在讲台上讲着些他听不懂的话。
李谱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孩子坐在了教室内，却总是不好好学习，不是睡觉就是发呆呢？要是他有一天也能够像这些孩子一样坐在教室内，他一定不会浪费一分一秒的。
而那些孩子每次发现了他，就会从原本的困倦状态中清醒过来，一边指着他一边笑嘻嘻地跟老师告状。私塾的老师就停止了讲课，黑着脸问他有没有钱，有钱就能进来听课，没钱就滚远点。李谱吐着舌头做着鬼脸，一边嘟囔着“谁稀罕”一边跑远了。
从私塾被赶走，李谱一般有两个去处。他有时会去到庶区的边界，沿着庶区的城墙行走，想要找到一个狗洞能让他钻过去，好一睹庶区的风采。但是城墙很牢固、很结实，根本没有这样的洞，他用手推了推，想要把城墙推倒，但城墙根本纹丝不动，他只能遗憾地离开了。
第二个去处，就是平区的各个茶馆了。茶馆里总是有很多说书先生，他们只要一张桌子、一把折扇、一盏茶，就可以说出许多有趣的事情。李谱最喜欢看他们先抿一口茶，然后把折扇“啪”的一下展开，这就意味着故事要开始了。
可是他没有钱，而且身上很脏，茶馆的老板不会让他进去。他只好站在外面，将脖子伸到最长，好听一听说书先生在讲些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讲些历史故事，要不就是一些神话传说。李谱很喜欢听，却从没有听完整过。因为一个故事往往讲不到一半，老板就会发现他，以影响生意为借口把他赶走。他只好去下一家茶馆，那里的先生讲的又是一个新的故事，可还没等他听完，那家的老板又生气地叫他滚蛋了。他听到的内容东拼西凑，根本不知道哪部分对应哪部分。
后来，李谱想到个办法。他可以趴到屋顶上去听啊！
于是，他就想办法来到了茶楼的屋顶上。他揭开瓦片，说书先生刚好就在他的下方，他就趴下来，将耳朵放在洞内，听着屋内的声音。屋内的声音很嘈杂，有小二的叫喊声，有食客的交谈声，有数不清的碗筷碰撞声；屋外的风声很大，行人匆忙的脚步、马车“骨碌碌”的车轮转动声……在这些声音面前，说书先生的声音是那么微不可闻。可李谱还是听得很开心。他终于能听到一个完整的故事了。
这一天，刚刚下过了雨。屋内的砖瓦湿滑，李谱小心翼翼地踩着，不让自己滑下去。他如往常一般听着故事，没有注意到雨水在缝隙中堆积，从那个小洞中滴落下去，刚好滴到了客人的头上。客人发现了他，老板也发现了他，李谱惊慌失措想要逃离，可脚下一滑，竟然直接从屋顶摔了下去，狠狠地摔在了街道上。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围观着这个从天而降的脏小孩。李谱惊魂未定，他站起身想要跑开，可脚下刚一用力，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低头看去，自己的腿已经弯成了一个不正常的弧度，显然是骨折了。他痛得眼泪横流，可追出来的茶馆老板也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声“活该”，便转身离开了。
李谱被众人围观之际，还遭受着指指点点，简直想钻进地里去。就在这让他感到极为难堪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挤开人群走了进来。那人约莫四十多岁，表情严肃，长长的胡子已经有一点发白。他走到李谱身边蹲下，在他的腿上用手摸了几下，直接把他抱起，全然不顾会弄脏自己的衣服。
李谱听到围观的人群在小声交谈。“那是……文区的老师吗？”“好像是吧，他胸口一个淡淡的‘文’字你没看到吗？”
来人身穿一件漂亮的绿色学袍，将他抱在怀里。文区和庶区的学袍虽然颜色相同，但样式不同，为了方便区分，文区还特意在学袍上纹了一个“文”字。
可李谱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也太帅了吧。
男人一直将李谱抱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子。他将脏兮兮的李谱放在自己的床上，取来器具为李谱的腿治疗。很快，李谱那条扭曲的腿便重新回到了正轨。
“那个男人叫做张景，是文区医学院的一名老师。老师当天去平区帮人看病，回程路上遇到了我，便将我带回他的住所救治。知道了我的身世以后，老师对我说如果我无处可去，可以暂时在他的院子里住下。”
可是李谱并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他人，即便是张景帮助自己接上了断腿。他白天依旧会在大街小巷一瘸一拐地游荡，到了晚上才会回来住在张景的院子里。也不进屋，就是缩在院子的一角，在张景入睡之后入睡，在张景醒来之前醒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李谱这天回来的晚，听着屋内传出的平稳呼吸声，突然有了一个邪恶的想法。他拖着自己的伤腿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张景的屋子里，张景已经睡下了，李谱走到张景放东西的地方，蹑手蹑脚地摸索着张景的钱袋。
“钱袋在我床头的柜子里，我衣服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李谱一跳。他慌张地扭过头，发现张景已经醒来，点燃了床头的蜡烛，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在他的手中，拿着的正是李谱渴望的钱袋。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一点钱？如果是的话，你就拿走吧，以后再也不要进到我的院子里了。
“但我希望你想清楚，你真正渴望的，到底是什么。你拿了这一小袋钱，或许能让你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但是那之后呢？又要回到街上去偷盗、去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难道你要这样一辈子吗？一直到你二十岁、三十岁，甚至是六七十岁，还要像现在这样流落街头，连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是一个流浪儿，可你想继续流浪一辈子吗？”
张景说的话，李谱听着只觉得愤怒。他一把夺过钱袋，一瘸一拐地跑出了院子，大喊道：“不用你管！”
第二天，李谱出现在了茶楼外。说书先生正在里面慷慨激昂，他正想走进去，老板拦住了他，鄙夷地俯视着他。
“又是你小子？没钱不让进，滚远点。”
“我有钱。”
李谱掂了掂手中的钱袋，钱币碰撞的响声让老板愣了一愣。他上下打量了李谱几眼，终究还是让开了路。
只是李谱不知为何，却突然不想进去了。他看着里面衣着整洁的人们，看着冒热气的茶碗，看着精致的菜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钱袋，这里面的钱，足够让他花多久呢？一旦花光，他不就只能像以前那样，继续干些偷鸡摸狗的脏活了吗？
夜晚，张景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住所，一天的诊治让他心力交瘁。他刚在石凳上坐下，李谱就从黑暗中显现出身影，将钱袋扔在了桌上。
“还给你。”
张景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李谱却没有离开的打算，而是到他的对面坐下，盯着张景看。
“你昨天说的，是什么意思？”
张景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点着了烟草，陶醉地深吸了一口，将烟雾喷吐而出，才开口说话：“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明确，你这一生到底想要什么、想追求什么。若只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虽然不是不行，只是好像有点糟蹋了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李谱沉默片刻：“那应该如何才能改变我现在的状况呢？我不想流浪了，我不想看着别人的眼色活了，我不想走到哪里都被人鄙夷，我不想……”
张景抽着烟，等到李谱说完以后，才平静地开口。
“孩子，你所说的那些，都可以改变。这里是太学城。你想要改变命运？那就读书吧。知识改变命运，在这个城市，可不是一句空话。”
……
“……从那天开始，我就踏上了学习的旅程。老师听闻我连字都不识几个，特意从私塾里买来一本教小孩识字的书，让我从头开始学。”
李谱抚摸着泛黄的书页，眼里满是怀念。在他的对面，林晨已经听呆了。
“后来呢，李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的事……你其实，已经知道了。”
……
从那天起，李谱再也没有去大街小巷上到处游荡了，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张景的院子里，学习着书里的内容。张景白天要出去帮别人看病，一般都要等到天黑了才能回来，倒是也放心把屋子留给李谱，没对他怎么防范。
这天夜里，张景坐在石凳上吸着烟，李谱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张老师，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见张景望向自己，李谱有些慌张：“我是说，我只是一个流浪儿，大家都不喜欢我，都叫我滚。而且我还偷你的钱……但是，但是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张景挥手驱散了眼前的烟雾，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李谱，人活这一生，总有一些自己信奉的事物。我是一个医生，职责是挽救病人的生命，但，我并不满足于救治他人肉体上的伤痛。与其说是救治，我更希望，我能给予他人的是一种救赎。肉体上的伤好治，可心病，太难医治了。
“我行医多年，见过不少病患。我也从死亡手中将病人挽救，但真正让我心痛的，是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自己心中的枷锁束缚，慢慢演变成看不见的疾病，在无形之中摧毁了一个人的一生。这是困扰我多年的问题，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救治这种病。
“但是你，李谱，我觉得我能够挽救你。你的身世并不好，但我能感觉到，你并没有被这一层枷锁完全束缚。你有自己的想法，你有你所渴望的事物，我能感受到你心中的热忱。这些天，我在行医过程中也向人们询问过你的事，他们说你喜欢趴在私塾的墙上听课，说你喜欢去茶馆听说书先生讲故事，我觉得很好。我不希望你的这份热情消退，我不希望因为先天的桎梏而导致你这一生都受困其中，无法挣脱。”
张景静静地看着李谱：“李谱，我想救治你。你想要读书吗？我可以带你去读书。你可以学到你渴望的东西，你可以改变你的命运，你可以脱离现在的这种生活。”
李谱愣愣地看着张景，眼中逐渐泛起了泪光：“……想。”
第二天天，张景就坐上了回文区的马车。李谱躲在了车上，一起跟着张景进到了文区。
这件事只瞒了几天而已，太学宫知道了以后震怒，将张景叫了过去，连续质问了三天。
“张景，你应该知道你破坏了规矩！你只是一个老师，前不久才从庶区考进来，现在竟敢如此放肆，明目张胆的带人进来！还是一个连字都不识的孩子！”
“正是因为我艰难地考了进来，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么的不易。我承认我是破坏了规矩，但也请允许我对这规矩的完整性产生质疑。各位在太学宫里面待太久了，没有去平区看一看。那里有很多人，他们的资质不比十二学府甚至是太学宫里的人差，却因为先天的条件，比如身体的残缺，或是家境的贫寒所耽误，乃至于白白荒废了一生，到死也无人赏识，好比明珠蒙尘，千里马骈死于槽枥。他们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只是缺少一个帮助他们的人。我身为医者，想要医治这种疾病，难道有错吗？若是医者对于伤病的理念只停留在肉体上，也未免太过肤浅了！”
张景面无惧色，抖动着胡须与众夫子乃至教授争辩，甚至差点被逐出太学城。幸好，在场的有几人也对张景的观念产生了认同，这才让他继续留在了太学城。
李谱也破例留了下来，但是对他有了严格的约束。太学宫对他立下了三年之约，他要在三年之后通过太学宫的统一考试，才有资格留下，成为太学宫的一名学生。
李谱最终还是通过了考试，成为了太学宫的一份子。只是这三年的时间内他并不好过，张景把他带入太学宫以后就跟他表明过，来到这里，他几乎再帮不了李谱什么，一切都只能靠李谱自己。李谱在这三年内宿昔不梳、寒窗苦读，从一个连字都不识的孩子成为一个让天下人羡慕的太学宫学生，中间吃过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太学宫的学生不认可他、排挤他；老师讲课的内容故意晦涩难懂，就是为了整他；以及那些贵族子弟的嘲笑、羞辱……李谱一度陷入绝望，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存在是否有价值，多次有过轻生的念头。但最后，他还是坚持了下来，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
“我最后还是成功留了下来。老师的眼光很准，我确实是一个天才，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只是可惜了老师，因为这件事，他一直被同学院的人针对；就连提出的一些关于教育改革的理念，也始终被认为是一种自作多情的同情在作祟。一直到离世，老师都只是绿袍，甚至偶尔还会被医学院的人拿来当反面教材。
“可惜啊，老师离世得早，才五十多岁的年纪就因为积劳成疾而与世长辞，没能看到我今天的成就。那时我也才刚考上绿袍，本来想找老师分享一下这份喜悦，可刚考完就听到他离世的消息，唉……”
李谱叹息，眼里泪光闪烁。他毫不避讳自己的悲伤，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看向林晨。
“林晨，我的故事你也听完了，有何感想？”
林晨此时早已从那股颓丧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正呆呆地望着李谱。他的嘴巴张了又张，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李谱的手在书本上一页页翻过，抚摸着那些熟悉的字词，缓缓开口：“跟你讲这个事情，我也不是要告诉你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或许大家起点不同，或许我出身卑微，但是我们努力不是为了要向谁证明什么，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告诉自己，我有我所热爱的事物，并且我追逐过，不惧怕结果如何，纵使撞得粉身碎骨，想起这趟旅程，也能心满意足。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也可以笑着说，我将所谓的命运踩在了脚下，就算只有一秒钟，我也是胜利者。”
李谱抬起头，看向林晨：“许世昌那孩子，他有他所信奉的事物，但那不是我们所追求的。说句客观话，那孩子很厉害，暂且不讨论他的所作所为，光是从他的这番话，我就明白，太学城其实没有什么可教他的了。他已经对自己的一生有了清晰的认知，唯一不足的就是，他的认知太过绝对。不过，无所谓了，就让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所以林晨，你不要灰心丧气，不要因为他的话而否定了自己。你有你自己所渴望的，不是吗？行走天下、行侠仗义，我都记得，你难道自己都忘了吗？”
“当然没忘。”林晨抬起头，原本死气沉沉的双眼渐渐地亮了起来：“我当然没忘。”
李谱大笑：“哈哈哈，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打起精神来，林晨，不要就此沉沦啊。”
二人笑了起来，见林晨能够逐渐恢复，李谱很是高兴。突然，林晨像是想到了什么，指着书本上，李谱名字下方的那一长串名字，问道：“所以李先生，这些人是……？”
说到这儿，李谱的笑声停住了。他看向那十几个人名，表情有一丝灰败。
“那些是……在你之前的，随我进入文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