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谱的手指顺着那一长串人名往下抚过，心中百感交集，但是到了嘴边，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我很感激老师，若不是他，估计此时的我早已饿死街头了，哪里还有今天的一切。但正是因为我过于感激，以至于在效仿他的方法时，也犯下了很大的错误。
“老师认为若想彻底根治一个人，应该是解开人的心结，让人能够不受先天因素的欠缺给心灵带来的束缚，勇敢追求自己所渴望的事物。这就是他带我进太学宫的原因，他看得出来我对于知识的渴望，只是由于我的出生，让我没办法实现这些。
“而在老师离世后，我却误解了他的观点。那时的我才刚成为夫子，在太学宫里说话也有了几分分量。老师的声音似乎还在我耳边响起，我回到了平区，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街道上仍是污水横流，流浪儿东奔西跑，被他们盗窃的商家就在后面举着棍子怒骂。
“我效仿老师，也找到了几个孩子，告诉他们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可以让他们摆脱这样的生活。在我的劝说下，他们将信将疑，跟着我回到了太学宫。无可避免的，那些孩子被发现了，我又是被一顿臭骂，但鉴于我的事迹，他们倒是也没有立马把孩子们赶出太学宫，而是像对待当年的我一样，让我在里面留了下来。他们就住在你如今居住的那个院子里，最早居住在那里的，则是我。”
林晨吞了口唾沫，问道：“那，后来呢？他们也通过考试，留在太学宫了吗？他们现在也是老师、夫子之类的吗？”
“呵呵，我也希望是。但是……”
李谱停顿了一下，表情很是落寞。
“我把他们带回到太学宫以后，就像当年老师对待我一样，我跟他们说我无法再帮助他们什么，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可是啊，我忽略了一点，每个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度都是不同的，同样的方法在我身上能成功，不代表在他们身上就能成功。
“他们也经受了很大的羞辱，太学宫的人瞧不起他们，那些贵族孩子嫌弃他们，甚至还会对他们拳脚相向。那些知识对于他们而言更是难度极大，如天书般晦涩难懂。他们找到了我，哭着说他们想要离开，不想在太学城读书了。”
李谱闭上了眼睛，回忆着曾经的一幕幕。那些孩子通红着眼，仇恨地看向他，朝他怒吼。
“为什么要带我进来？这就是你说的改变命运的方式？忍受那些语言、忍受他们的拳打脚踢？”
“我不想读书！我每次看到那些文字，比杀了我还难受！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要带我进来？我宁愿回去过以前那种生活！”
……
李谱在石桌上敲击的手指乱了节奏，他依旧紧闭着双眼，声音低沉：“……而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一直想的是他们经历过的这些，都是我曾经也经历过的，为何我能忍受，他们却不行？我只是觉得是他们出了问题，他们没意识到我给他们提供的机会是多么难能可贵，但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是我错了。
“虽然许世昌说的话我并不认同，但有些部分，还是有道理的。他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早已注定，这句话换我的理解，应该是说，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路。
“路有百千条，人有万亿种。读书是一种方法，但不是唯一的方法。那些孩子，我后来也曾听闻过他们的事迹。有的人杳无音讯，或许是死在了某个角落；有一个打架很厉害的男生，后来听说成为了街头拳王，每次跟别人打比赛都能有不菲的收入；有几个孩子头脑机敏，用偷盗来的财务做起了生意，在平区开了好几家店铺……每个人擅长的领域都不相同，我把他们全都逼到这一条路上，其实是不正确的。”
其实李谱并没有说完整。他带回来的那些孩子中，有所成就的其实就那么几人，剩下的，大都……
李谱的手在名字下一一抚过，在一个叫做“柳如烟”的名字下多停留了两秒，眼里有无尽的歉意和悲伤。
“林晨，我也是在你到来之后，才逐渐明白过来。老师给予了我关心，才有了我的今天；而我对那些孩子只是做了一个形式上的关怀，才导致了他们的悲剧。我的所作所为，充其量只能说是我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我没有做到为人师长应尽的义务，我……我真是个混蛋。”
李谱懊悔地用拳头狠狠砸在石桌上。林晨将书拖回自己面前，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张其生。
“李先生，那张其生……是怎么回事呢？”
李谱沉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
“张其生，是在你之前，被我带进太学宫的学生。他不是流浪儿，他的家就在平区。他的父母都是勤勤恳恳过日子的小市民，而在张其生出生后不久，他的父亲干活时被砸坏了腰，连走路都困难，一家只能靠母亲劳动养活。
“那一日，我来到平区，想去茶楼里听听书，放松放松，他们一家找到了我。他们听说过我的事迹，一家人来求我，求我把张其生带进文区，让他好好读书，不要被这个残破的家所拖累。于是，我就把他带了回来。”
李谱回想着那一日，张其生一家领着他来求见自己的画面。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张其生的父母让他去外面玩一会儿，等到张其生一走，夫妻二人便在自己面前跪下，恳求他能答应这个请求。李谱看着面前的二人，女人被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早早催出了皱纹，行动不便的男人趴伏在地，额头将泥地砸出一个小凹痕。他于心不忍，将张其生带回了太学宫。
“那孩子初到太学宫，表现出了很大的认真劲，但是到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一天不如一天了。他的学习越来越不上心，和班上的那些孩子们整日厮混在一起。我虽不解，但也并无过多干涉，只叹息他不珍惜机会。现在回想，确实是我关心太少了，完全没有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
“我之前还和他谈过一次话，就是让你去把他叫来的那次。我问了他很多，也跟他道了歉，可他对我却一言不发，完全不说是为何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林晨啊，我在这里请求你，你可否……替我多关心一下张其生呢？你和以往那些孩子都不同，你的师父把你教得很好，你不会轻易被这些挫折打倒。如果你还留在太学城，你替我多照顾一下他，好吗？”
李谱的声音微微颤抖。林晨此时低着头一言不发，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李谱真的有点害怕了，害怕林晨也会选择离开。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再带别人进太学宫了，也再没有勇气能够把今晚的谈话再同他人复述一遍。
他握住林晨的手，声音微微颤抖：“林晨，你会恨我吗？恨我把你带进了太学宫，恨我逼你也走上这条道路？”
林晨没有说话，李谱却感觉到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正在一点一点从自己的掌心抽离。李谱愣住了，声音颤抖道：“林晨，你，你也要离开太学宫了吗？”
林晨默不作声，从怀里取出一支笔。他将笔尖在舌头上润湿，在那本旧书的最后一页上，在张其生的名字下面，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末了，他才抬起头，看向李谱。
“李先生，”林晨朝他微笑：“我怎么会恨你呢？来到太学城，是我自己的选择啊。我励志走遍天下，太学城只是我的第一站而已。我会离开这里的，但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而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一天。我才来到这里没多久呢，我还有很多东西想要学习。我想要听李先生讲述历史，想要学习陈姐姐的医术，想要学学观星术是怎样的……我还有好多东西都没学完，怎么会离开呢？”
李谱听得愣住了。林晨在书页上吹了几下，把墨迹吹干，才将书收回。
“李先生放心吧。我不恨你，我很感激你。师父教了我很多东西，他更像是我的父亲，你则是我的老师。至于许世昌……那家伙确实很厉害，很能说，我说不过他。但是就凭他，还想把我赶出太学城，哼哼，那也太小瞧小爷我了。放心吧李先生，我只是心情有点不好而已，现在已经差不多恢复过来了。再休息个几天，我们就回太学宫吧，好不好？”
李谱看着林晨，欣慰地笑了。
“当然。”
……
几天以后，二人回到了太学宫。在与李谱告别后，林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了教室内。他要先确认一件事。
教室内的人不多，姜清桐刚好也在，见林晨出现，她停下了笔，问：“听说，你又跟许世昌打架了？”
“你知道了？”
这件事在太学宫之间虽有流传，但并不广泛，不过在顶层的这三个班之间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新来的这个家伙胆子很大，比以往那些人都要大，竟然敢和他们起冲突，而且还是和许世昌。
“当然知道。”姜清桐说：“听说，许世昌把你按在地上揍了？”
看着姜清桐上上下下打量自己有哪里受伤的眼神，林晨悄悄捂住了肋下，不屑道：“别听他们胡说。许世昌那家伙，身子虚得很，你没看到他被我一拳揍飞出去的场景。对了，这几天，许世昌有回来过吗？”
“我不知道他。”姜清桐摇了摇头。同时，姜清桐身旁的座位，一个平日里和她很亲近的女孩笑出了声。
“清桐对许世昌讨厌得很，怎么可能还关注他在不在教室，哈哈。不过这几天嘛，许世昌倒是真的没在教室出现过，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管他呢，我们学我们的。”
林晨好奇地看向那个女生：“哦？你怎么知道许世昌没回来过？听你的说法，你这么关注他，难道你喜欢他？”
那个女生原本还笑着，听林晨这样一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脸“腾”的一下涨红了：“你小子，胡说什么呢你？我会喜欢他？你眼睛不好就去医学院看看，脑子不好也去医学院治治！你，你……你这个臭小子！”
“行啦行啦，我就是随口一问嘛，这么激动干嘛……”林晨撇撇嘴。许世昌没回来就好，他之所以会问，是担心蔡崇富。如果让许世昌知道了他那几脚没踹到自己身上，不知道蔡崇富又会受到怎样的折磨。现在既然对方没回来，很大可能没和蔡崇富接触过，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林晨问完就离开了，准备去医学院看看蔡崇富如今的情况。在他离开后，姜清桐看向那个女生，眼神怀疑。
“怎么啦清桐，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嗯……你喜欢许世昌？”
“我，我喜欢他个屁！清桐，那小子捉弄我，你也捉弄我是吧？”
“随口一问嘛，那么大反应干嘛……没准还真说中了。”姜清桐小声嘟囔。
“姜！清！桐！”
……
林晨从教室出来后就直奔陈芝的医室而去。他敲了敲门，门很快打开，陈芝笑着看向林晨：“回来了？这几天去哪了你？”
林晨简单对陈芝交待了几句，就向房间内走去。蔡崇富此时还躺在病床上，面色比起之前要红润了几分，但还是显得很虚弱。见林晨来，他勉强笑了笑，朝林晨点了点头。
“陈姐姐，蔡崇富恢复得怎么样？”
说到这儿，陈芝有点无奈：“按理来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恢复速度都挺快的。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竟然这么糟糕，严重的营养不良。虽然长得很高，可身上就没几两肉，恢复的比老头老太太还慢。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调理，才能恢复到正常的水平。”
林晨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定是许世昌经常虐待蔡崇富，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时间差不多了，要换药了。林晨，你要回避一下吗？”
林晨沉默片刻：“我想看看他的伤口。蔡崇富，可以吗？”
蔡崇富轻轻点了点头。陈芝走到他的身边，动作轻柔地解开缠在他胸部的纱布。这个过程极其缓慢，血液和发黄的脓液等液体黏在纱布上，粘连着新生的皮肉，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皮肤破损的声音，鲜血再次渗透而出，光是听这声音就让人头皮发麻。
林晨看陈芝紧皱的眉头和蔡崇富额头上的汗就知道这个过程是怎样的疼痛，可蔡崇富却一声不吭，坚持完了整个过程。林晨看着他肋下那个恐怖的伤口，几次都想扭过头，但还是坚持看完了。
这个伤口，本来是在他身上的。
药换完了，陈芝长出一口气：“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两个朋友好好说说话吧，我去上课了。”
林晨和蔡崇富闻言都是一愣，快速地看了对方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朋友……吗？
等到陈芝离开后，房间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蔡崇富呆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林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蔡崇富，你当时……为什么要帮我呢？”
蔡崇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声音显得很是空虚：“是你先帮我的。”
说到这儿，林晨又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了。他捏着衣角，小声道：“可是，许世昌那家伙不是说，如果不是我的话，你就不会……不会被惩罚了，不是吗？”
“被惩罚”，林晨很讨厌这个词，好像就真如许世昌所言，所有的人都比他低等一样。但除此之外，他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词代替了。
“不是这样算的。”蔡崇富声音很低：“不管结果怎样，在一开始，你都是想帮助我的。这样就够了。”
听闻此言，林晨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更加自责。又过了好一会，他才再次开口，问出了一个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所以你为什么，要当许世昌的奴隶呢？为什么要那么听他的话？在我揍他时，要那么疯狂地扑上来保护他？”
蔡崇富沉默了很久，终于微微侧过身，将身后的东西展现给林晨看。
那是一个巨大的烙印，占据了蔡崇富的半个后背。复杂的纹路中间，印着一个飘逸的“许”字。
“他是我的主人，我要保护他的安全，要听他的话……就是这样。”
所以到了最后，蔡崇富还是没有说出原因。林晨知道对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蔡崇富突然喊住了他。林晨回过头，蔡崇富有些腼腆地笑着，干瘦的手指着自己的伤口，说道：“这件事，不要告诉他，好吗？”
林晨深吸口气，用力搓了搓自己的鼻子：“……放心吧，不会再有别人知道了。”
……
此时平区内的一座红楼当中。
许世昌蒙着眼睛，鼻子轻轻耸动着，捕捉着空气中的那一丝气味。随后他找准了方向，猛地扑向床头站着的女子。女子惊呼一声被许世昌扑倒，躺在床上轻声笑了起来。
“又被许公子抓到了啊……”
“哈哈，如烟姐。抓到你了，要开始惩罚你了噢。”
许世昌脱下眼罩，笑着看向身下面容娇美的女子，鼻子在女子脖颈处轻嗅着，手慢慢伸进了女子的绸缎内。
“许公子别急啊，天色尚早，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来……”
被称为如烟的女子在许世昌耳边轻声道。随后她猛地一起身，竟然反将许世昌压在身下，整个身子伏在他身上，眼神迷离地望向他。
如烟吐气如兰，口鼻呼出的气息扑在许世昌脸上，让他陶醉地深吸一口气。如烟笑着看向他，将手搭在了自己的腰带上，轻轻一扯，衣裙便散了满床。许世昌贪婪的眼神在如烟洁白的身上扫视着，手慢慢伸到了如烟的身后。他用力一拍，激起大片的臀浪，如烟娇嗔一声，顺势倒在了许世昌的胸膛上。
正当许世昌准备更进一步时，敲门声却突然响起，门外的下人声音颤抖，似乎也知道自己打扰了许世昌。
许世昌不满地喊道：“何事？”
“许公子，有一位叫做许益的男人找您，说是您与他约好在这里见面的。”
“这老东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坏我好事。”
许世昌骂了一声，不舍地看向如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等我，如烟姐，我很快回来。”
“许公子要快噢，不要让姐姐等睡着了……”如烟咬着嘴唇看向许世昌，拉过被子半掩在自己身上，像是一只小猫般蜷缩起了身子。
许世昌扯过一件外衣披在自己的身上，走出了房间。在下楼的瞬间，他不耐烦的表情转变成了笑脸，大笑着跃下楼梯。
“哈哈，二伯，等你很久了！快坐快坐，咱们好好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