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生喘着粗气，将手中的木板丢到一旁。他先前是准备离开的，但是看着林晨在那里毫无防备、开开心心洗澡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离开澡堂，而是躲在了隔间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三个人到底打算做什么。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恶心的事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林晨问道。

　　“怎么，我也是要洗澡的，不能在这里吗？”张其生没好气地反问道。他似乎还是很紧张，即便是三人已经陷入了昏迷，可他还是轻轻颤抖着，显然刚刚那样做让他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林晨望向地上的三个人：“这三个家伙是许世昌派来的吗？不然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张其生没有回答林晨的问题，而是着急忙慌地俯下身来在三人的口鼻处试探着他们的呼吸。确定三人都还活着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换上自己的衣服就要往澡堂外走，动作很是匆忙。

　　“这件事肯定会被传开的。你不要说是我干的，就说是你自己打架很厉害，一个人把他们都打翻了。我要走了，我今天没有路过这里。”张其生撇下这一句后就要离开，林晨忙换好衣服追了出去。

　　“等一下，张其生。你别跑那么……我叫你等一下。等等！”

　　“张其生！”

　　张其生跑得很快，林晨废了好大功夫才追上他。张其生似乎是故意挑了一条偏僻的路走，好确保没人发现他，以至于林晨追上他的时候，这条小路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叫你等一下！”林晨抓住张其生的手，强行把他拉了回来。张其生猛地甩开他的手，叫道：“你干嘛！我都说了我要走了，怎么还拉着我不放！”

　　林晨真挚地看着他：“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刚才可能真的就要被……”

　　林晨的表情很真诚，张其生看得愣了一下，扭过头，抓住自己的一条手臂结巴道：“没、没事。我还有事，我真的要走……”

　　“李先生跟我说，他希望我能和你好好谈一谈。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和你交谈。之前他和你有过一次谈话，但李先生觉得那段谈话并不成功。”

　　张其生的脚步停下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背对着林晨，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身子又轻微颤抖起来。林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好好聊一聊吧？”

　　二人背靠着墙，在墙角坐了下来。先前在追逐中没觉得，此时都坐了下来，林晨才感觉到气氛有一些尴尬。他和张其生本来就不熟，之前还经常产生小矛盾，就算真要交流，又该从哪里开始呢？

　　林晨犹豫道：“你……刚刚为什么要帮我？按理来说，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应该巴不得我被欺负得很惨才对啊。”

　　“巴不得？”

　　张其生重复了一下这三个字。他“呵”了一声，声音沙哑低沉：“林晨，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吗？就是这样一个喜欢见到他人被折磨、喜欢冷眼旁观的人吗？”

　　林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坦白的讲，他对张其生这个人的印象一直在变换，但不变的是，对他的情绪始终都停留在负面。

　　即便是在听完李谱跟自己讲述张其生的家庭之后，他也只是产生了一点同情，但绝对不会说立马把二人之间发生过的那些摩擦当做烟消云散。

　　此时，林晨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张其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用手在鼻子下用力搓了几下，鼻音浓重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好，我告诉你。那天，你和许世昌打架，我躲在暗处都看到了。我觉得你很勇敢，你一点都不怕他，你把他整个人都打飞了出去。我当时觉得你好帅，真的好帅，一拳就把许世昌打在了地上。如果不是蔡崇富后来按着你，你肯定把他打得半死不活了。

　　“刚刚在澡堂里，我一直躲着，看你会怎样对付那三个人。我原本以为你会求饶的，但你还是跟他们打了起来，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可是他们人多，你还是没打过，差点被……我看着，就觉得很难受。我觉得你不该受到这种待遇，或者说没人应该受到这种待遇。如果你真的被他们得逞了，你的下半生肯定就完了。原本那样一个好端端的勇敢的人，就要被他们摧毁了，我一想到就……

　　“我很难过，很生气，我就拿着木板冲了出去。等我回过神来，那个叫周智文的已经被我打晕了。但事情还没完，还有人抓着你不放，我就继续动手了。”

　　张其生用力眨了眨眼，把眼眶里的泪珠砸碎，不让它们滚落。他接着开口：“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帮你，林晨。我崇拜你，我觉得你很帅。你之前说过我是个懦弱的人，我确实是。刚刚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和别人打架，直到现在想起来，我的手还在颤抖。我实在是想不到，你是怎么有勇气敢和许世昌动手的。”

　　林晨没想到张其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甚至是真的跟自己推心置腹起来，把自己当做了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他原本只是想着完成一下李谱跟他说过的事，此刻听到张其生哽咽的声音，他为自己最开始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既然对方愿意跟自己交谈，那么林晨也不藏着掖着了。对于真诚交谈的人，最大的侮辱是不拿出同样真诚的态度，而是想着随口敷衍对方。

　　当下，林晨索性也放开了说：“是的，我是那样说过。我很感激你刚才帮了我，但我并不会就这么改变我的看法。李先生跟我说过你家里的情况，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不理解你的选择。你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来到太学宫里读书，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啊，你为何要这么荒废掉，整天和陈合他们厮混在一起？蔡崇富因为某种原因，是许世昌的奴隶，要听他的话，但是你呢？你不是他们的奴隶吧？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你的父母苦苦哀求李先生，才把你送到这里读书，你就是这样回报他们的？”

　　“李先生还真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啊。他就这么喜欢你，呵呵……”

　　张其生笑了两声，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这样回报他们？你又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怎么敢议论我的父母！还真是像许世昌他们说的那样，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对于不了解的事情都敢妄加评论。”

　　林晨面色沉了下来：“注意你的言论。你刚刚是帮了我，但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侮辱我。”

　　“侮辱你？你又何尝不是在侮辱我！”

　　张其生红着眼睛朝林晨咆哮：“李谱以为我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我那天就躲在院子外，透过门缝偷看他们到底在交谈什么。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母亲跪在李谱脚边恳求他，我就那么看着我的父亲趴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磕着脑袋，要把我送进太学城。那是我的父母，不是别人的！是我的！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受吗？你不知道！他们一遍又一遍求着，李谱怎么拉都拉不动他们。我最后回到院子的时候，他们还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朝我微笑，说我可以去读书了。他们还以为我没看见他们裤子上的泥土！”

　　说着，张其生甚至动手推了一下林晨。林晨也怒了，嗓门也大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推了回去。

　　“是啊，他们求了李先生很久，最后是让他们的废物儿子来到太学城给别人当马骑，像个小跟班一样被人使唤！”

　　“废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张其生发出一声怒吼，朝着林晨扑了过去，二人在地上扭打起来。张其生占据了先机，骑在林晨身上朝他挥舞着拳头。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根本不明白，教室里的那些人，他们家到底有多富有！从陈合手指缝里流出来的钱就够我们家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开销了，他一时兴起赏给我的钱，足够我们家很久都吃穿不愁了。我只是想让我家里人过得更好，难道有错吗？我为什么不能听他们的话？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我母亲每天守着她那个小摊位给人赔笑脸了，我不想再看到我父亲只能愁着脸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了！我只是想赚点钱给他们花，我有错吗！我不是废物，我不是！”

　　张其生回想起自己来到太学宫的第一天，学宫的恢宏壮丽让他呆愣了很久。他当即兴奋的决定要好好读书，却在初到教室的几个时辰内改变了自己的看法。班上的那些孩子，衣着是他从没有见识过的华丽，交谈间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奢靡。李谱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围了上来，丢出一沓银钞让他学狗叫。他不肯，他们就又丢一沓，又丢一沓。如此重复到第三次他就屈服了，心理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新同学对他开的玩笑，于是趴在了地上“汪汪”叫了起来。

　　直到后来，玩笑变成了日常，他一时安慰自己的话语变成了一种永久性的信条。李谱原本还会时不时来鼓励他好好读书，到后来有一次撞见他驮着陈合在楼道里奔跑，从此再也没跟他有过交谈。

　　张其生的拳头一下又一下打在林晨的脸上，很快将林晨揍出了鼻血。林晨也被打出了火气，侧身避过张其生的拳头，反过来把他压在了身下，拳头一个劲往他身上招呼着。

　　“你就是废物！你父母恳求李先生把你送进太学宫，是要你好好读书的，不是给别人当牛做马的！他们难道跟你说的是好好听许世昌那帮家伙的话，赚钱回家给他们用吗？他们难道不是告诉你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像李先生那样改变自己的命运吗！许世昌那家伙说命运是注定的，所以我把他揍了一顿；今天你也跟我说命运是注定的，所以我也要揍你一顿！没有什么狗屁的命运不命运，如果有，那它就是世间最不值钱的垃圾，我会把它踩在脚下！

　　“你下次见到你的父母，你会跟他们说什么？你会说‘我给别人当小跟班赚了很多钱，我们家再也吃喝不愁啦’！是要这样说吗？你觉得他们会高兴吗？他们送你进来，是不希望你跟他们一样。他们希望你能变好，能受人尊重！”

　　张其生一头撞在林晨的下巴上：“闭嘴。是因为我的努力，我的母亲才可以不用再那么劳累，我父亲的伤才有痊愈的希望。你除了会到处嚷嚷以外，还会干什么？你看看这太学宫，有谁喜欢你吗？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对陈合他们言听计从，你为什么和我不一样！你为什么要反抗他们，为什么！”

　　林晨突然不还击了，任由张其生一拳打在自己的脸上。他坐在地上，擦拭着嘴角的鲜血，笑着看向张其生。

　　“这就是你要和我打架的原因吗？因为我不像你一样懦弱，而是选择了一条和你相反的道路，让你备受打击？”

　　林晨看着气喘吁吁的张其生，道：“我没有父母，但不代表我没有亲情。我有一个师父，还有一个弟弟，还有村民们，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的师父把我养育大，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告诉我一句话。他跟我说没有人可以让我下跪，没有人可以把我打倒，没有人可以让我认输。

　　“我宁愿有一天回家，是带着满身的伤，也可以笑着跟师父说这些伤是那些想欺负我的家伙造成的，但是我把他们伤得更重；而不是一脸谄媚的笑，猥猥琐琐地跟师父、跟我弟弟，跟所有的村民说，当别人的狗腿子能让我赚大钱，我感觉很幸福！

　　林晨怒吼道：“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会比别人要低上一等！”

　　张其生愣住了，坐在原地，红着眼呆呆地看向林晨。林晨累极了，但仍然抬起头：“你应该朝那些欺负你的人挥拳头，而不是朝我。你应该告诉他们，你不是他们的宠物，不是他们的跟班。你是活生生的人！”

　　说完以后，林晨仰面躺在了地上，气喘不停：“好……好累啊……是我锻炼少了吗？以前，挑三次水，都没现在这么累。呼，我要歇会儿，歇会儿……”

　　林晨喘着气，望向天空。天在这时已经黑了下来，星星挂在夜空中，小路上气氛安详，完全不会让人想到这里不久前才发生过一场争斗。

　　迷迷糊糊中，林晨差点昏睡过去，还是感觉到有人推了推自己，才让他重打起精神。

　　“嗯？咋了？”

　　张其生坐在林晨身边，轻轻摇晃着他。见林晨清醒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第二次和别人打架。你还好吧？打痛你了吗？”

　　“哼，笑话。”林晨哼了一声，擦了擦干涸的鼻血：“就你这样的弱鸡，再来十个我都不怕。”

　　张其生看着林晨，林晨也看着他，二人同时笑了起来。张其生靠在墙上，问道：“我们把今天这件事，告诉李先生吧？”

　　“不用吧，小打小闹而已，过个几天就都没事了。”

　　“我不是说我们。”张其生摇了摇头：“我是说，澡堂里的那件事。虽然他们没成功，但这可不是小事。如果不把事情闹大一点，保不准陈合他们……保不准指示这件事的人觉得无关紧要，下次还会再继续。”

　　张其生斟酌了一下用词，还不敢肯定这件事是谁指示的。但是二人对视了一眼，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那当然了。小爷被那三个变态男恶心坏了，肯定要告诉李先生，让他们得到惩罚。”林晨咬牙切齿，尤其是回想起那个胖子，更是让他恶心地抖了几抖。

　　林晨拍了拍自己沾满尘土的衣服，站起身：“走吧。这么一搞，澡也白洗了，一会儿又要洗一遍。食堂也不知道有没有吃的了，唉。”

　　“你等等我，我被你打得胸口疼死了。你怎么年龄不大，力气这么大的？”张其生捂着胸口，怀疑自己被打断了几根肋骨，不然怎么会这么痛的？

　　“不懂了吧，小爷这叫‘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都能顶起来九个大鼎，所以我力气能不大吗？”林晨得意洋洋。

　　“这成语我记得不是这样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