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幽光如水。
许山广脸色不好,因为他要孤身一人面对此情此景,汗毛耸立,脚不着地,连个陪葬的都拉不到……被个突然冒出来的尼姑一言不合地吊在船头,被一群陌生的怪人看着自己的身体和毛发,可想心情有多恶劣了。
“藏妙天佛陀!通衢大道就指望在这小子身上了。”
“藏妙天佛陀!我等庇护者,主宰人,让我等见识到那未来吧。”
“藏妙天佛陀!用这小子为祭品,吞噬异神吧!”
那是一艘艨艟巨舰,在虚空中横冲直撞,其上的阵法禁止犹如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刀,破开前进路途上的无可名状的凶险。
乘坐这艘大船上的人们向船中高楼高呼着,在上界,交流和沟通不成问题,毕竟按理说这里连空气都没有,所谓呼吸不过是本能。许山广一边听着这些人的言语,一边看着船下那转瞬即逝,如同被浪花掩盖的惊悚事物的残骸,竟然心生一丝由衷的安全感。
虽然自己被一根伸出船头的桅杆高吊着腰部,显得滑稽搞笑,但至少也在这阵法禁制的保护下。
羞耻感也有一丝,不过可能是因为这些家伙不能算是人,就算光着身子,时间久了倒也不觉得不适。而且许山广好歹两世为人,自然懂得这是要忍辱负重的时候,他保持安静,抬了抬眉毛,侧头看向自己身后低处的那群人,感到一丝诡异,以及一丝好奇。
聚集在船头的家伙,姑且外形算是人吧……
身上裹着破旧的长袍,缝缝补补以至于可以遮住羞处,好似习惯了席地而睡的乞丐,他们也的确身形佝偻,只是露出在外的手臂上,不是正常的皮肤,而是长有肉色的菌丝,好似一种罕见的皮肤病。
而且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瞎子,每当他们抬起头时,许山广就能看到那消瘦的脸颊上,令人难忘,对女孩来说甚至触目心惊的空洞眼窝,那宛若长着骷髅一般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所谓的“神色”。
绝对不是人类,但感觉也不是变换多端的幽魅,毫无疑问,他们是拥有实实在在的血肉,但显然身体已经出现了令人惊心胆颤,十分可怕的异变,恐怕骨子里都烂透了。
“中间态?”许山广福灵心至,不由想到了这么一个词,来概括这群怪人。
“安静!”
十分严肃的端庄女声高彻传来,许山广闻此惊呼,那正是抓他而来的比丘尼的声音,“还能动的,给我过来!”
言语仿佛有魔力,让许山广感到一丝力量感,他很熟悉,他可不会忘记那个可以自身伟力斗天战地的超凡之人。
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仿佛刺入灵魂深处。那家伙头戴银网,顶着黑鬼面具,身着一袭海青色的长袍,裹着紫金袈裟,手上捏着油光水滑的念珠,抬手间就是朵朵莲花虚影,法天象地的不坏金身,几招便镇压了自己。
若是放在现实世界,许山广感觉对付这种超凡存在得动用核弹,不过这种为国家的担忧显然现在不需要。
“想不到是这么厉害的尼姑是来找我麻烦的,太超乎预料,我这准备自然打不过。”
许山广一副凝噎无语,辛酸,委屈,但还是沉着冷静地思考着,“若是,我达到神土境界,倒并非不能一战,毕竟天命在我,可那于目前来说简直是痴心妄想。”
“还有那个小妮子,她应该也活着,被尼姑另作他用,那邪教徒如此心性,果然只适合杀了玩,要么玩了杀,留不得……可想不到投降比高卢人还要快,倒让我在这里受罪了,如果不是看上我的太虚力量,恐怕我早已归墟。”
“借刀杀人不现实,那个小屁孩,竟然想和这种女人结为道侣,呵呵,真是怪事年年有,而且,那小屁孩,似乎是道家功法,师父说过,佛道两家,留在世俗的力量早已衰败到无迹可寻,只有跪拜信仰的普通人在那蝇营狗苟,在上界,这佛道两家,想不到有这种亲密关系。”
佛法,道术,两大古老的修行路数。
佛者,弘大精深,宝相庄严,一力降十会。
道家,精妙绝伦,师法自然,一气化三清。
而太虚……许山广一想起自己的后台,自己背后的师父,不由心生一丝温暖,也许,这一切,并非不可挽救,破局之法还是有的。
他修行的是太虚,信奉的是太虚,他适应太虚,自然也能适应上界,并不需要畏惧,反而是这些躲在外物背后的人才应该害怕他,害怕太虚。
“有希望……这艘船的阵法,虽然令人眼花缭乱,但灵机,亦然有迹可循,只是这铁链,倒起了绝缘体的效果,我需要摆脱。”
就在许山广思考时,又有一个人被吊了上来,吊在了他的身后,在一阵人群的骚动平息之后,许山广这才偷偷看向另个相同处境的家伙。
与许山广不同,他身后这家伙,是被关在一个铁笼里,明明是个糟老头子,仿佛比他危险得多。
不,不对!
许山广定睛一看,这家伙是个人类,没错,和他一样的人类,只是异样衰老过的人类,或者说,是刚受上界侵蚀,未深入生命本源的人类。
以许山广的眼力,他自然发觉“老人”外貌和那些在工地饱经风霜的汉子类似,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怎么在这里?
不待许山广思考如何应对,铁笼里的“老人”已经注意到了许山广的打量,也没法不注意,毕竟大家在同一高度,处境悲苦,都没有衣服穿,极其相似。
“呦,你是哪个省的”“老人”自来熟地问道,他声音嘶哑,仿佛里面有血沫堵着。
许山广沉思,他当然知道省的意思。但,身处如此特殊境地,他的思绪自然而然地飞速演算……省就是指省份,这家伙为何关注这个,作为人类文明的单位,这种区别的意义又能存在多久呢
从罗马帝国的行省到今日的联邦,从元代到现今的省市划分,站在人类历史望去,省的存在其实也只是短暂的一瞬,相比于亘古长存的太虚,甚至连人类文明都不值一提,当百世千世后的人类,要真是建立起星舰文明,太空殖民帝国时,省还会存在吗
从卡米特星云到室女座超星系团,当人类文明沿着逐渐变冷的群星,逐步建立了庞大的人类帝国时,追寻起源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任何意义了吧,只有作为生物的繁衍纽带-母子关系还能够证明人类公民的身份吧。
“我无亲无故。”
许山广如此回道。
“老人”显然有些错愕,他摸了摸他光秃的头顶,神情扭曲,有费解,有惊奇,更有同情,最终,是同病相怜。
“我也是,至少我不记得了,呆在这个鬼地方,感觉骨头都要起锈了。”
“老人”比划着许山广的身体,羡慕地继续说道:“你应该才来没多久吧,不像,我感觉快要死了。”
许山广低头,发现船头那些“中间态”的怪人并非对他们的交流有啥反应,该祷告的祷告,该膜拜的膜拜,该胡言乱语的继续胡言乱语,也就稍微安心下来,与“老人”交谈了。
“我的确刚来没多久,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许山广问道。
“老人”抓耳挠腮,似乎在努力回忆,可他说出来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噢,名字,没错,得先问对方吃了没,然后就是自我介绍。”
“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想起来了,你听我说,大脑容量是几乎无限的,因为神经元重组总能让我们去容纳更多信息。”
“不要用这种看白痴的眼神看我,你知道吗?可以通过实验改变动物的神经元链接,从而让记忆变得‘有限’,但,以目前手段,这只是暂时的。”
“我很聪明,我知道我们并不会永远记住所有东西,比如工作记忆,我知道包大脑就只是暂时存储信息,用完就会去丢。”
“可是,遗忘总是有用的,就像人逃避烦恼,我们可以丢掉不重要的信息,有效保留重要信息,只要记得留下提示。”
许山广看着“老人”突然一副大师嘴脸,十分纳闷地问道:“提示?什么提示?”
“噢,没错,暗示,是暗示,比如,搞科研而忘了女朋友,很明显,科研更重要。”
老人开怀大笑,他将手伸出铁笼,似在邀请握手,他答道:“谢谢你,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张连城,这三个字蕴含了我的骄傲,和我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