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石破天惊
天刚蒙蒙亮,张鸦九就从床上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起的这么早,和大多数老人不同,他有晚睡晚起的习惯,或者说是乐趣。张鸦九自墙角的柜子中翻出一个布包,布包里是一件淡青色的布袍,还有一条熟牛皮制成的围裙。站在镜子前他认真的把布袍和牛皮围裙穿好,心里涌出阵阵酸楚。他想起了他的妻子,那个跟他一样矮小的乡下女人。上一次他穿上这件布袍时,还是她帮他系好的每一个扣子,现在他还活着,她却早去了另一个世界。张鸦九对着镜子看了许久,不时的整理一下装束,直到满意为止。然后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块红布包好的长盒,他并没有解开红布,只是默默的对着它发呆,过了半晌才长长叹息一声走出房间。
汤予等在宅院外,他比张鸦九起的还早,因为昨晚他一夜未睡。前半个夜晚他期盼着张采萱能再次到来和他缠绵一番,当他发现这个愿望不会实现时,又开始想着今天同张鸦九铸剑的事。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坚持终于有了回报,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张鸦九的模样让汤予有点好笑,他觉得张鸦九像是一个卖肉的屠夫,但张鸦九郑重其事的神情使他没有笑出口。张鸦九说道:“黄历上讲,今天冲马、煞西,忌沐浴、安葬、纳畜,宜出行、建造。最好不要下雨,下雨了空气太潮,锻打的剑柔性有余,刚性不足。”张鸦九说完向剑庐走去,汤予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走路的步伐与速率竟出奇的一致,仿似产生了某种神秘的默契。
到得铸剑庐,张鸦九放下手中的红布长盒,环视四周冲汤予说道:“这三年来辛苦你了,老夫虽未教你铸剑之术,可你的所作所为我全瞧在眼里,你铸打的每一件物事我也都亲自看过。你天赋之高实让老夫惊讶,如果能安下心来精研此道,成就定在老夫之上。”
汤予心中感慨万千,往日的怨气和对张鸦九的不满已荡然无存。张鸦九说道:“我家祖上六代俱是铁匠,我自幼学习冶金之术,十四岁时便超过了我父亲。齐王李元吉殿下闻我之名,屡次备重礼邀我入齐王府。我感其礼贤下士,以诚相待,遂甘心辅佐,竭尽全力为其铸剑,终于铸成宝剑一口。齐王殿下为表谢意,特赐剑名为“鸦九”。鸦九剑虽佳却还是难称老夫之心,我欲再为齐王殿下铸造一把天下无双的剑,故而游历四方寻找神铁。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日我无意中在终南山下一户农家院里发现一块弃置的铁石。这块铁石品质绝佳,即便是传说中的天外陨铁也是不及。老夫欣喜若狂将石块买下,炼石取铁,千捶成钢。不想此时突发玄武门之变,齐王殿下死于非命,我也受到牵连被下至天牢。后来鸦九剑落入太宗皇帝手中,太宗皇帝怜我之才把我释放,命我掌管军器监,专替皇家铸造兵刃。”讲到此处张鸦九眼波流转想起往事,说道:“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气度恢阔,确是千古名君。”
汤予常听人讲起李世民的传奇故事,对其敬仰万分,但其早亡今生无缘得见,不禁唏嘘感叹。张鸦九边打开红布长盒边说道:“太宗皇帝驾崩,我因是齐王余党屡遭排挤陷害,小儿昂杰还丢了性命。”张鸦九自盒中取出一方铁块,那铁块颜色暗黑,里面有点点银星。
汤予说道:“难道这就是张老前辈方才说的在终南山得到的神铁?”
张鸦九点点头,又从盒中拿出一张纸交给汤予,说道:“这些年老夫虽然隐居世外,但为齐王殿下铸剑的念头从没有改变。”
汤予接过纸张,见上面画着一幅剑图。张鸦九说道:“老夫苦思十年才设计出此剑的样式。”
汤予认真观瞧,张鸦九说道:“你是习剑之人,可知剑与刀的区别?”
汤予略一思索,说道:“剑直刀弯,剑为双刃,刀是单锋,剑擅拨刺,刀利劈砍。”
张鸦九颔首道:“不错,世上刀剑千万种,但万变不离其宗。”张鸦九低下头走了几步,说道:“兵器中唯刀剑最易携带,所以存世最多,用者最广。剑为兵器之君子,刀为兵器之雄匪。三皇制世,五帝分伦。自夏、商、周远古之时,我中华便尊剑贬刀,视刀为劣物,只适切肉砍柴。后匈奴崛起北方,劣马长刀,屡犯华夏。因其为游牧之族,俱是善骑之人,而在马上居高临下,劈砍更加适宜,故其兵器皆是弯刀。汉武大帝励精图治,遣人往西域学来冶铁锻刀之法,改良军器,圈养马匹,才远驱匈奴,一雪白马之耻,吕后之辱。自此刀终和剑平起平坐,分庭抗礼。”
汤予虽是习武之人,整天舞刀弄剑,却不知刀剑来历。现下闻张鸦九之言,恍然大悟,受益匪浅。张鸦九说道:“适才你说剑擅拨刺,刀利劈砍,二者各有千秋。太宗皇帝命我掌管军器监时,曾令我锻造一柄长剑。此剑需能如利剑拨、刺、点、削,又需兼有刀的劈、砍、抡、挂之优点,以用来装备唐军,对抗突厥铁骑。老夫费数年之功,钻研古器,考察图册,终于设计出此剑。”张鸦九说罢拿过剑图注视良久,眼中带泪,说道:“此剑若成,天下再无任何兵器可与之一较高下!”
汤予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张鸦九把剑图放下,一只单眼闪着耀人的光彩,昂首挺胸,一字一句的说道:“此剑平直,只一侧有锋,另一侧为脊,剑尖斜锐,剑身长二尺七寸,剑柄长六寸,剑宽一寸一分,有剑锷。今日正是锻剑之时,你我二人便合力造出此剑!”
汤予精神大振,说道:“我愿助张老前辈一臂之力锻造神兵!”
张鸦九哈哈笑道:“非也,是老夫在旁相助于你,我气血已衰,哪里还有力气鼓火抡锤。你只管大胆去做,不必担心。”
汤予点头称是,张鸦九从木盒里取出一把明庭香,说道:“此处寒陋,一切从简,可给祖师爷进香却万万不能少。”张鸦九说完寻来一只陶碗,把明庭香插在碗中放在桌上。他和汤予毕恭毕敬的站在香前,神色端正的念道:“一代英魂埋荒土,剑气纵横震九州。后末之辈张鸦九向祖师爷欧冶子祭祀祈福。弟子张鸦九觅得宝铁,欲锻良剑,望祖师爷怜弟子苦心,助我剑成。”张鸦九念毕跪倒在地,拜了三拜。汤予想到欧冶子铸剑的传说,亦随张鸦九拜了三拜。
张鸦九起身大喊道:“燃炉!”一瞬间这个矮小独目的猥琐老者忽的让人觉得高大挺拔,英姿勃发,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
汤予点着木炭,拉动风箱,不一刻炉内燃起熊熊烈火。张鸦九走到炉旁,热气自炉内涌出。张鸦九感受着温度的变化,背着双手说道:“火不够,再加炭!”
汤予急忙又把木炭不住投入炉中,来回几次,炉火由红转青,炉外三丈周围都已热浪翻滚,呼吸困难。张鸦九让汤予用铁钳夹住铁块放进炉内,说道:“我自寻到这块铁石后,十五年间捶打、烧熔、烧熔、捶打都记不清有多少次,现在它真真正正是一块百炼之钢。今天这块无坚不摧的百炼钢能否锻造成剑,在此一举!”
汤予心中激动莫名,身体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在张鸦九的指导下他将铁块自炉内抽出,每锻打几百下后,又把铁块放回炉中,然后抽出接着锻打几百下,再把铁块放回。如此循环往复十余次,那方铁块渐渐有了剑的形状。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天色暗了下来,汤予和张鸦九从早至晚忙了整整一日。忽的狂风骤起,树上的叶子乱哄哄的摆来摆去,“哗哗”的响声就像一条大河奔腾咆哮。紧跟着电闪雷鸣,道道闪电从云层中蹦出,刺眼的白光照得这个阴沉的世界忽明忽暗。巨大的雷声震得万物都在颤动,好似大地正在被撕裂,发出阵阵的怒吼。豆大的雨点开始洒落,由慢而急,最后仿佛瓢泼桶浇,竟欲冲刷掉所有的一切。
张鸦九脸色不悦,嘟囔道:“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偏偏选在此刻下这么大一场雨?”
狂风暴雨反倒使汤予兴致盎然,他笑道:“张老前辈不必忧心,在下虽孤陋寡闻可也听人说过,但凡有名人宝物出世,天地皆为之动容。我看此乃吉兆,预示这把剑定是卓尔不群的神品。”
张鸦九听汤予之言,展颜笑道:“汤少侠说的有理,此乃天意,此乃吉兆!”张鸦九说完又让汤予持火钳从炉内抽出铁块不停捶打,那铁块此时已成剑形。张鸦九取来调好的泥汁涂抹于剑刃一侧,汤予不解问道:“张老前辈这是做什么?”
张鸦九得意的说道:“以前锻剑因熔炉淬火一起完成,所以全剑上下硬度、韧度、弯度皆是一致。而一柄好剑应该刃坚骨绵,这样才能刚中有柔,柔中带刚,刚柔相济。老夫苦思数年方想出这覆土之法,把土填水化泥,泥里搀杂药粉,再用泥土涂在剑上各处,烧灼淬火。虽是一块铁、一把剑,但脊、刃、骨、谭、锷硬度不一,各得其所。老夫尽管不是干将、莫邪、欧冶子这些传奇人物,可仅凭覆土烧刃之法也能名垂青史了。”张鸦九志得意满放声大笑,把剑条放入炉中。
汤予心里暗暗称赞,用力拉动风箱,炉火越烧越旺。张鸦九打开水道,引剑池之水流到炉旁,口中念念有词道:“天地设炉,造化为功。阴阳相济,淬火剑成!”说完猛的抽出剑条,插入清冽的泉水中。
一股白烟升起,泉水翻腾。张鸦九持剑在手,弹掉剑上的泥壳,就见此剑剑身乌紫全没半点光彩。他心底一凉挥动长剑,既无龙吟之声,又无丁点凌厉之气。
张鸦九顿感寒心,悲从中来,只觉这些年的心血都付之流水。他浑身颤栗,泪流满面,低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汤予本也是满怀期待,不想费尽周折锻造出的剑竟同凡铁无异。他大失所望但看张鸦九如此神情,于心不忍,想要劝说几句又不知说些什么。张鸦九嘴里碎碎叨叨,越说语气越厉,猛的把手中长剑朝剑庐外掷了出去。岂料那剑不偏不倚正扎在门口的一块青石上,剑尖破石而入居然连一丝声响都没发出。见此情景,二人瞠目结舌。汤予几步抢上前去拔出长剑,再举剑朝石块劈下。石块随手分成两半,丝毫不费力气。
张鸦九转愁为喜,不住嚷道:“神剑,真是神剑!老夫铸剑一生也从未遇到过这般锋利之剑。”张鸦九狂笑几声接着说道:“传说三国时吴主孙权有宝剑六口,其曾在北固山用六剑之一的“辟邪”剑一剑劈开巨石。可那只是传说,谁知今日却有幸见此奇景。”张鸦九说完又是狂笑不止。
汤予更是惊喜交加,手握长剑无语凝噎。张鸦九暂稳心神自长盒里取出剑柄、剑锷等物一一装好,再将乌剑稍加打磨整饰装入剑鞘,然后双手捧剑递于汤予,说道:“先悲后喜,人生乐事。老夫自找寻神铁到今日剑成,共历三十余载,老夫心愿足矣。此剑锋锐世间无双,堪称神剑,也不枉汤少侠三年来所受之苦。”
汤予接过长剑,思绪万千。三年前他败于李承继剑下,为求一把胜过七星龙渊的剑,历尽千辛万苦,险险丢了性命,而今终于得偿所愿,心中的喜悦无以言表。张鸦九说道:“神剑出世尚无名,汤少侠既是此剑之主,就给此剑取个名字吧。”
汤予思索半晌,说道:“此剑方才一剑断石,我想来想去不如就叫“石破”。”
张鸦九尚未搭言,就听剑庐外有人阴恻恻的说道:“石破天惊!“石破”,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