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年,朱元璋下旨移江南富民十四万户于凤阳,并严令禁止私自返回。
他这样做,一是效仿刘邦徙天下富豪于关中,以此扩充凤阳人口,促进中都城的繁荣发展。
此外,里头还有一层不足道哉的心思,江南富豪基本都是张士诚的拥护者,朱元璋要来个釜底抽薪,给江浙的文人和地主阶级挪挪窝。
而沈万三虽已去世,但沈家依然是江南第一富户,谁能逃得掉,他们也逃不掉,当年便被迁到了当时还叫临濠的凤阳。
“我们家也知道,皇上记恨我们支持过诚王,所以逆来顺受,准备在凤阳买房置地本分过活。”便听那沈六娘悲愤道:
“可谁成想,我们这些富户离了江南,就变成丧家之犬,谁都想敲我们一棒子!变成了淮西人眼里的肥肉,谁都想从我们身上咬下一口!”
“官府也一味包庇当地人。人都说在凤阳,勋贵家里是上等人,本地户是中等人,我们外来户则是下等人,活该任人欺凌!”
“本地人都欺生,到哪都一样。”朱棣想起自己兄弟一开始,不也被金桥坎的村民针对吗?
“这位小哥,可不是本地人欺生那么简单。”沈六娘涨红脸道:“而是元朝那样的四等人!”
“瞎说,都是汉人,哪来的四等人。”三哥听了直摇头。
“元朝四等人里还分汉人、南人呢!”沈六娘针锋相对道:“我们在前朝是南人,又来自诚王的地盘。而本地户在前朝是汉人,又成了天子同乡、不服劳役不纳粮!还大都跟那些开国功臣沾亲带故,官府只会哄着他们,帮他们一起对我们敲骨吸髓!”
“你们真会逆来顺受?”朱棣又问道。
“肯定不会,起先我们只想独善其身。我父亲百般打点,辗转求到了贵人门上,本以为终于得到庇护了。没想到人家只想把他收下当狗。”沈六娘恨声道。
“贵人的名字,说清楚。”一直保持静默的朱桢,突然开口。
“对,要尽量把时间地点名字都说清楚,不能含糊。”三哥点头。
“我怕说出来,吓到你们。”沈六娘看看这年轻的哥儿几个,最大的得有三十多吧?最小的才十岁出头。能帮得上什么忙?
其实二哥刚二十,只是长得比较着急而已……
“哈哈哈,除非你说的那人是当今皇上,不然怕是没人能吓到我们!”朱棣大笑一声,豪气干云。
沈六娘却只当他在吹牛,决定说出来让他出个丑。
“是韩国公……”
“嘶……”朱棣的笑容有些僵硬,要是李伯伯的话,确实有些麻烦。
“的外甥丁斌。”谁知沈六娘又大喘气道。
“毬!”朱棣险些被闪了腰,要不是对方是个病恹恹的弱女子,他非得将其丢出窗外不可。
“他算个屁。”兄弟们也纷纷笑起来,韩国公虽然不好搞,但他的侄子,其实屁也算不上。
“伱们可别小瞧丁斌,韩国公对亲戚极好,把他视若己出。而且李家的人需要养望,得爱惜羽毛。所以韩国公府上那些脏手的事儿,都是丁斌和他爹丁德贵在干。”
提起那父子,沈六娘不由自主的面现恐惧,但更多的是憎恨。
“仗着有韩国公庇护,他们父子无法无天,坏事干尽。但韩国公不许他们欺负老乡亲,他们就祸害专门我们这些外来户,逼迫我们投献为奴!”
“投献为奴,啥意思?”朱桢好奇问道,他总听人说,晚明投献成风,还以为老百姓都愿意投献呢。
“就是自愿奉献家产,举家投入大户家为奴,这样能获得不用交税,不用服劳役之类的庇护。”博学的三哥解释道。
“凤阳临淮两县,不是免税免役吗?”朱棣问道。
“免税免役,只是针对洪武元年前,便住在这里的本地户。”沈六娘道:“我们这些外来户,只能享受到一定的免税,可没给我们免掉劳役!”
顿一顿,她幽幽道:“而这中都城,最可怕的就是劳役……”
这下不用她,哥几个也明白。修中都城嘛,据说征调了百万民夫呢……
“只要我们敢不答应投献,过不了几天,官府就会把家里的男丁征去修中都城,那里头条件恶劣至极,监工只顾进度,根本不管民夫死活,一旦进去了,不死也就只剩半条命。”
“这么夸张的吗?”朱家兄弟脸色凝重起来,大户侵吞民田,还只是地方上的劣迹。可中都城的账,最后却要算在父皇头上的。
“你不要胡说八道,韩国公乃大明萧何,有他坐镇行工部调度,下面人断不会如此酷烈!”朱也严厉说道。
所谓‘行工部’是朱元璋为了修中都城专门设立的临时机构,非但有专门的工部尚书负责。还有韩国公李善长,携中山侯汤和、江阴侯吴良,一公二侯监修,规格之高,足见朱老板就是想把中都打造成大明新首都。
“韩国公监修中都的表现可一点不萧何,反而像个急功近利的酷吏。他既要缩短工期,又要省钱,还想造的好,来显示自己的能耐。那么除了疯狂压榨民夫,就只能向我们这些江南富户逼捐了。”
“丁斌让我爹带个头,许诺承包一半城墙的费用。可偌大的中都城,一半的城墙也有足足三十里。修建的要求又极为苛刻,一里城墙就要花去两万两,实在太多了。”
“而且我们几家一旦带头,所有外来的富户都会被逼捐的。所以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不出这笔钱。”
“结果他们就找人诬告我们,曾经资助过张士诚守平江……就是现在的苏州。官府便把我们的父辈抓起来,逼我们吐出钱财来。”
“我们咽不下这口气,几家的男丁便决定进京告状,谁知船刚出凤阳,就在江面上遭到了所谓‘倭寇’的截杀。”沈六娘垂泪道:“结果无一幸存……”
“随后,但凡参与京控的人家,都被定了通匪的罪名,男子都发配修中都城,所有财产没官,女人充入中都教坊司,其实就是被那些勋贵之家瓜分了。”
兄弟们全都沉默了,他们能感到沈六娘平白陈述的背后,不知隐藏了多少家破人亡,多少人间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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