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簪缨小旗头盔的青年人抬起头,上下打量苏泽。
明明是个穿着儒生服的读书人,却比自己那个蛮牛一样兄长个头还高。
这个年轻人名叫于宗远,正如苏泽所料的,是延平卫指挥使于帧的次子。
延平卫指挥使是正三品的武官,虽然如今文贵武卑,但是堂堂延平卫指挥使,管理五千延平卫正卒以及两万军余,在整个福建也是数得上的人物。
于宗远是次子,不能继承延平卫的世职,但是南平城内的纨绔子弟中,也算是第一梯队的人物了。
延平府于家,当年是随着江夏侯周德清移镇东南而来的福建,于家的一世祖是追随朱元璋反元的功勋,南征北战被赐予了指挥使的世职,传到于帧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
按照于宗远的说法,当年他祖宗随着太祖爷打江山,早就把他们子孙千秋万代的苦都吃了,如今是他们这些子孙享福的时候了!
于宗远从小就是南平城有名的熊孩子,长大之后更是延平府知名的恶少。
鲜衣怒马的生活过了十九年,马上于宗远就是要成年了,他的好日子也快要过到头了。
按理说于家这样的家族,从指尖漏下来一点富贵,也足够于宗远逍遥一辈子了,但是于家有一个奇怪的规定,那就是只有嫡长子能够继承家族的一切,包括世代相传的正三品军职,以及于家这么多代积攒的房产、田庄、工坊和矿坑。
除了嫡长子以外的儿子,在成年后就会被赶出家门,就算是和嫡长子一母所出的其他嫡子,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千两银子和一两间店铺田庄而已。
对于普通人来说,一千两银子已经是这辈子都赚不到的巨款了,而于家的店铺也都是赚钱的旺铺,靠着铺子的收入已经可以过上相当优渥的生活了。
可是于宗远却不这么想,自己不过比哥哥晚出了两年,都是一母同胞,为什么家族庞大的产业就是哥哥继承,自己只能分到这点?
而且于家的男子成年之后,如果没有继承权就要搬出于家大宅,于宗远这一两间铺子的利润,可养不起自己房里那些贴身丫鬟啊。
这一次于宗远是私自带兵出来的,拦路收到的“平倭捐”也都是要进他的腰包。
这种事情于宗远也已经干过很多次了,他头上的簪缨小旗头盔也是从父亲的书房偷出来的。
其实于宗远打着自己的旗号抢劫,延平卫指挥使于帧其实是心中有数的。
不过延平卫的风气如此,在职军官经常私自出营拦路抢劫,只要自己的那份供奉不少,这位指挥使大人也是不会阻拦的。
于宗远打劫自然不用给自家老子上供,父子二人其实都有默契,这是对即将搬出指挥使府的于宗远的另类补偿,给他搬出去独立生活积攒一些家底。
听到苏泽要给自己算卦,于宗远倒是不拒绝的。
前些年的时候,于宗远曾经疯狂迷恋江湖方术,还偷偷学习压胜之术,想要咒死自己的亲哥哥。
只可惜于宗远的“法力”不够,只是让哥哥感染风寒了一阵,但是很快就痊愈了。
这些年来于宗远也结识过不少南平县的神汉巫婆,还曾经从南洋走私商人那边学习过“降头”之术,但是自己那位兄长身体越来越健康,反倒是自己因为纵欲过度,身体日益的衰弱。
这些年于宗远已经不太热衷鬼神之术了,随着兄长在军中越发崭露头角,自己争夺继承权的心思也逐渐淡了。
与其得不到的永远骚动,还不如赶紧捞钱为了出府生活早做打算。
不过看到苏泽这副仪表堂堂的样子,于宗远心中还是有些波动的。
在这里看着拦路收钱,于宗远早就有些无聊了,反正闲来无事,就听这书生算上一卦。
要是他真的有东西,那这点平倭捐就可以免了,如果他胡言乱语,那就先让手下军士招呼他一顿,让他知道得罪延平卫于家的下场。
“你这书生还会算卦,怎么算?”
“少指挥使,请你说出一个数字,就是心中所想的数字就行。”
于宗远倒是有些新奇,这些年他遇到过相面的,摸骨的,要生辰八字的,苏泽这个算命的方法倒是奇特。
“十三。”
苏泽掐动手指,装模作样的念了两句口诀,他这Lv1的算命虽然等级不高,但是苏泽靠着自己的演技倒是模仿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看的于宗远一愣一愣的。
等到表演完毕,苏泽睁开眼说道:
“今日设卡收捐,少指挥使是瞒着令尊的吧?”
于宗远先是一愣,然后环视左右,今日带出营的都是于宗远的亲信,还故意在距离南平城这么远的地方设卡,苏泽这个外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这家伙有道行?
看到于宗远的表情,苏泽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推测是对的,他已经从于宗远脸上读到了答案。
算命本来就是江湖把戏,古今中外的占卜师,靠的无非就是“察言观色”四个字。
接下来就是冷读术了,这是心理学中的一套引导别人说话的技巧,算命先生可以通过交谈中的信息,给出满足求卦人心理预期的卦象解读。
“少指挥使,恕我直言,本次起卦的结果可不太好,你怕是要有灾殃。”
苏泽这两句话,一下子将于宗远的心勾了起来,他连忙问道:
“灾从何处来?”
苏泽摇头晃脑的说道:
“灾从至亲之人手上来。”
听到苏泽的解卦,于宗远立刻站起来,紧张的来回踱步:
“不就是设卡逼捐吗?爹也不会因为这事打我吧?”
“糟糕!难道是上次的事被爹知道?!”
看到于宗远这个样子,苏泽继续说道:
“少指挥使莫要担心,虽然卦象不太好,但是依然有一线生机。”
于宗远已经被苏泽的语言操纵,他连忙问道:“还请先生教我!”
苏泽摸着不存在的胡须说道:
“我只有四个字‘坦白从宽’,及早将自己的错事说出,也许能免去皮肉之苦。”
于宗远被苏泽这么一吓,手脚都开始哆嗦,他指着苏泽说道:
“你这书生,若是算的不准,我定饶不了你!”
苏泽坦然的说道:
“苏某本月十五日要去县学读书,若是算的不准,少指挥使可去县学找我理论!算的不准,分文不取!本地平倭捐双倍奉上,如何?”
看到苏泽如此胸有成竹,于宗远彻底被苏泽唬住,立刻招呼士卒撤掉卡口,迅速带着人返回了南平城。
这下子可把林显扬和一众等着过卡的百姓看呆了,就看到苏泽和那位军官言语了几句,对方就立刻撤掉了关卡。
众人欢呼的向苏泽作拜,苏泽连忙托起前方的一名老者。
他看着这些百姓说道:“大家还是快点赶路吧。”
就在众人继续赶路的时候,延平卫指挥使于帧接到了亲兵的消息,自己的小儿子又带着士兵出城设卡打劫,哦不让人捐钱去了。
于帧一下子站起来,这位指挥使大人最近心情很不好,于宗远正好撞在枪口上。
于帧已经拿到了兵部的行文,朝廷要派遣御史清军,清查祖上犯有重罪的军官,不仅仅要革去这些军官的军职,还要追缴朝廷发放过的俸禄。
这些御史是什么德行,于帧最是清楚了,他们可是能从蚊子肚子里掏出油脂,能够从鹭鸶腿上劈下二两精肉的!
延平卫本身就经不住查,这逆子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带兵出去抢劫!
再想到新上任的延平知府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于帧的心情更加的沉重。
知府虽然管不到自己这个指挥使头上,但是如今文贵武卑,这御史下来肯定也是官府接待,如果这新知府在御史那边说上自己几句坏话,虽然不至于丢官罢职,但是大出血肯定是要的。
昨天新知府在祭祀城隍的时候就说了,要整顿延平府吏治,今天自己儿子带兵出去抢劫,万一事发不就是送脸给知府打吗?
“速速将这个逆子给老子押回来!”
于帧立刻吩咐亲卫,接着拿起桌案上的戒尺道:
“等这逆子回来,我非要打死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