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沉默片刻脑子里转了几圈后,严肃地问出了核心问题:“陛下,臣还要问一句,既有国策会议,阁臣此后参预机务,这票拟之权职责如何厘定?”
他是内阁首辅,这话只能由他来问。
朱厚熜早有定计:“内阁设立之初,参预机务乃为天子分忧,先票拟诸事处置意见以备天子。朕这月余观摩朝政,内阁与六部之间职权已渐渐越来越不清晰。此后,事只涉及一部或某一衙门内部的,奏疏均需呈明方略,内阁给出票拟意见,朕原则上照准。事涉诸部,争议不决者,在国策会议上做出决定。”
九卿心头齐齐一震:原则上照准,这意味着以后各具体部门的内部事务,内阁就真的有了管辖之权。虽然方略是各部门拿的,内阁理论上的票拟意见只有同意或者否决再奏这两种,但这是流程上的管辖。
涉及到两个部门以上的,就可以报到国策会议。内阁虽然还有建议权,但所有人都能参与决策过程。这样一来,内阁过去对那些复杂的、许多人不想担责的大事,倒是失去了给出方案的权力。
这到底是给内阁削权还是加权,众人一时都难以想清楚了。
杨廷和却立刻离座跪了下来说道:“陛下圣明!”
王琼不由得看向了他,因为杨廷和这必然是想明白了。王琼立时从他的反应里往明确的方向去想:这个制度,对内阁还是有利的。
那么,必然是因为内阁对各部门内部事务明确审核的权力,能够影响各部堂官。
这样一来,那些需要在国策会议上决定的事,各部门在内阁的审核权影响下,也必定可以先由内阁居中调和好方略,这样在国策会议上相当于只走个流程了。
一旦决定好进入到执行阶段后,内阁又恢复了对各部关于执行过程的各种寻常事务请奏的审核权。
一切都看内阁的居中调和能不能有效完成,还有内阁对各部门事务的审核能够服众。
王琼立时行礼:“陛下,内阁因此实质上钳制各部,臣恐内阁之势越来越大!九卿虽列席国策会议,实则却丧失了对主管衙门的权威。”
各衙门并不是只有一把手有权奏事,有些小事,底下的办事官僚直接呈奏了,那各衙门首官岂不是会被架空?
朱厚熜伸出三根手指:“不经国策会议的事,奏准执行须有三关:各衙门首官认可方略署名用印,内阁领办阁臣票拟署名用印,司礼监批红用印。六位阁臣所领办事务,人人都对自己给出的意见负责。主办阁臣暂时缺员的,直接呈奏到朕案前批朱。”
杨廷和双眼微凝:着急了,喊圣明喊早了,只看到了这个大原则对六部的钳制作用。
严格来说除了首次视朝被打压,在其后的日常事务中,内阁的权威是不断被皇帝认可的。
具体表现为:朝会上几乎所有没有当场给出态度的事务,都是由相关衙门呈上方略奏疏,经内阁票拟后批朱施行。
所以杨廷和打心底里是越来越认可这个新君的。
如果不是皇帝想要变法的信号,不可能那么及时地出现钱宁、江彬案波及梁储、王琼等人的事件。
但现在,内阁大臣领办事务?
因为这又是分权,以后每个阁臣就有了明确的事务职责。首辅当然可以什么事都发表一下意见,但要署名负责的领办阁臣却可以选择不听。
你又不负责任,你可以哔哔,但不要一直哔哔!
这一点,不光是重新回到内阁的费宏,现在的蒋冕毛纪也会更乐于见到。
而九卿则长舒一口气,以后要把自己的事办好,看样子似乎只需要招呼好一位领办阁臣?
那么哪怕是在国策会议上,阁臣也不会铁板一块,一起与九卿争。
众人无不目光复杂地看着皇帝。
职权分明终归是好事,杨廷和一时不好反对。
蒋冕已经有冒头的意思——虽然杨廷和被劝留让他大失所望。
毛纪虽然很多方面与杨廷和一致,但他就没有自己的期待吗?
至于费宏……离开朝堂多年,刚回到内阁就能有自己领办的具体事务的话,那也不用慢慢与现任阁臣们较量。
杨廷和冒头了就是让这三人都不满。
现在看来,这一刀只砍得杨廷和最狠,可杨廷和既不能得罪其他阁臣,又不能反对御书房伴读学士的设立。
再进一步来说,他也不能反对国策会议的设立。
因为这意味着文臣走入权力核心不再只有成为阁臣这一条路。到了九卿或者特恩成为御书房伴读学士就已经初步到顶了:所有真正的大事都绕不开国策会议。
大家都已经想通了:皇帝的目的,就是要把顶层的决策圈扩大,把他信重的和培养起来的班底塞进来。
这没关系,他本来也可以通过调整内阁和九卿人选达到这个目的。何况,诸事的决断权仍然会在皇帝那里。
高高在上的皇帝却能够凭借批红和国策会议上的裁决权,看到更多的人相争。
核心权力圈多了这么多人,上升通道变多,底下人都会活动起来。
杨廷和反对国策会议的设立,那就不仅仅是反对其他三个阁臣与九卿全体这么简单,还是要堵住下面全部官员的一条新路。
搞出一个这样的国策会议,说白了就是以另一种更明显的方式洗牌,让阁臣与九卿之下的那些人心思全都活起来,有更多走入核心权力圈的路径。
想要走进来,自然就得倒向皇帝,得到他的认可。
而相争之余,在内阁之间不让首辅做大,给其他阁臣更明确的权力,又可以让内阁充分发挥作用,提高各部门内部事务的效率。
寻常事务的三道关卡都要有署名用印,各部门首官和领办阁臣都要为具体的事负责任,虽然是压力,但办好了也是明确的、别人抢不走的功劳。
这下王琼也满意了:只要自己手底下的所有奏疏都必须过自己这一道关就行,这第一道关的权力,当然比第二道、第三道更大!
皇帝看来是要在小事上选择省心省力了,将来他的主场只在这里,只在国策会议!
而九卿,有资格坐在这!
王琼也跪了下来,诚心诚意地说道:“陛下圣明!”
喊早了圣明的杨廷和这时才像不反对、只是起来之后了解细节一样问道:“陛下,这阁臣各领事务,是因事而定还是会有定例?”
朱厚熜微笑起来:“因事而定,由朕来定。”
大家都听明白了:哪个阁臣具体领办什么事务,这就像是官员临时的差遣一样。
涉及到三年内几乎不会产生什么大变化的国策会议列席人员,皇帝怎么可能容忍由哪个阁臣具体领办某个领域的事务?
只要三五年,那就是根深蒂固的利益关系。
现在这样才合理,皇帝始终只是扩大了核心权力圈的人数,以便更好地居高临下掌控一些东西。
但是……心思灵活的这些顶级文臣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种演变可能:现在的皇帝是表现出了旺盛的精力与足够的智慧、定力,将来的他呢?他的后代呢?
这国策会议能一直存在吗?如果一直存在,将来又会有什么变化?
但至少刚刚经历完刑部大堂事件和王守仁讲经事件的杨廷和与阁臣们,面对皇帝拿出来的御书房伴读学士分润部分司礼监权柄、阁臣各有明确领办事务的权力、文官整个集体多了两条进入核心权力圈路径的形势,无法当面去反对。
皇帝此举,是通过削弱宦权主动缩回部分皇权,来交换国策会议和御书房伴读学士的成立很难受到任何人的反对。
谁站出来反对了,几乎就是文臣之贼。
众人已经无暇去思考今天这国策会议设立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引起什么反应,因为既然这么多重臣原则上没有反对意见,那么议事就开始了。
第一件事,便是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的具体方略。
……
设立御书房伴读学士,是帮文臣把蛋糕做大。
设立国策会议,是帮文臣中的重臣把蛋糕做大。
为重设三大营立下目标、准备好保障,是帮武臣把蛋糕做大。
受伤的只有司礼监与内阁首辅。
此刻的司礼监没资格吭声,此刻的杨廷和不能与整个文臣群体为敌,而阻止武臣得到更大舞台也有绕不过去的皇帝本人的“不安全感”这个槛。
严嵩的目光敬佩地看向那个年轻的天子,他身边那个御用太监、内档司的掌事黄锦同样低调而沉默,没有因为司礼监权柄的裁剪有任何异样。
对黄锦来说,司礼监掌印绝对是他日后囊中之物。
严嵩不由得揣测起来,陛下对于未来的朝堂权力格局到底是怎样想的?
这御书房,将来会如何演变?
没人觉得将来的国策会议将永远是这个格局,御书房也永远只是个御书房。
看破不说破,皇帝只是在先洗牌,但还没到胡牌的时候。
没有人猜得透皇帝是怎么想的,毕竟今天这个决定突破了文臣过去所想象的天花板,所以才有国策会议与内阁分权的顺利改变。
现在,达到了目的的皇帝又回到了之前上朝时那种状态。
他主要的精力还是在听他们的言辞,留意他们的“吵架技巧”,同时更直观了解如今各衙门之间的门道。
郭勋觉得自己是个小丑。
现在商议的第一件事与武臣直接相关,但他都没有能力参与到兵部尚书王宪与其他重臣的商议当中。
皇帝一言不发,但经历了皇帝初次视朝和其后很多事的郭勋知道:皇帝对勋臣武将其实抱有期望。
那天,郭勋苦口婆心地劝说其他勋臣武将:你们这帮越来越肥肠肥脑的家伙必须考虑这是不是……
但现在,勋臣武将中只有郭勋一人在此!
这第一回国策会议,第一个商议的事情就是裁撤冒滥与重设三大营,五军都督府的代表、勋臣武将的代表,真的能一句话都不说吗?
皇帝没有看过他一眼,但郭勋不能等着皇帝特地看过来,暗示什么。
陛下也很难!他如果看过来了,自己却一个屁都放不出来,那算什么?
郭勋大着胆子插话了:“臣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