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想起老秦讲过的,酒囊饭袋徐鹏举最开始在嘉靖登基不久领了个仿造葡萄牙红夷大炮的任务,好像就是从之前一次海战胜利后缴获来的。
仿造结果感人。
此刻从奏疏中看到了弗朗机人目前的活动,朱厚熜沉默了片刻。
他很清楚大海之上,麦哲伦正在进行环球探索,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挂了。
但随着这次环球航海的完成,接下来就将有更多的商船炮舰从欧洲出发。
此时此刻,至少在火炮这个层面,欧洲的技术应该是已经超出大明了的,不然也不会有徐鹏举奉命仿造这件事。
朱厚熜只听老秦吐槽过一嘴,所以他也并不清楚,发生于正德十六年下半年的这次屯门海战,称得上是东西方在海上的首次交锋。
“朕记得,朕抵京前慈寿太后曾下懿旨,准了杨阁老等人请奏与弗朗机人有关的一些事。”
“确有此事。”严嵩躬身回答,“其时以大行皇帝遗令、太后懿旨遣还哈密、吐鲁番、佛郎机各国进贡使臣。弗朗机使臣名为皮莱资,其人雇了数名通事,有一人名为火者亚三,贿赂江彬后被引至大行皇帝之前,大行皇帝习弗朗机语便是这火者亚三所为。江彬下狱后,火者亚三已被处死。今江彬既已伏诛,礼部主客司郎中聂仕平与南京四夷馆主客司主事梁焯等人才联名上了这道疏。”
说罢他又凝重地说道:“佛郎机使团其时是先抵南京,在四夷馆中火者亚三曾倚仗向大行皇帝教习弗朗机语之宠,以区区奴身羞辱梁焯,受到梁焯鞭挞。其时江彬大怒,曾欲诬杀梁焯。此事当时在朝堂中引发一番议论,数位重臣上疏为梁焯求情。其后更有御史何鳌上疏言弗朗机之狡诈,弹劾江彬阴结弗朗机人,有屯购弗朗机火器图谋不轨之嫌,江彬颇有忌惮,梁焯这才没有受罚。”
朱厚熜再次深深地看向了他:“来龙去脉你倒是一清二楚,那你认为不应简单下令拒绝弗朗机朝贡、驱离屯门岛上的弗朗机人?”
“弗朗机人盘踞屯门岛,自当驱离!”严嵩严肃地回答,“满剌加曾遣使求救,此事只凭一纸诏令,恐弗朗机人不会退出满剌加。今满剌加挟于弗朗机人之手,海宼也日益猖獗,其后南洋航路不畅,恐朝贡大受影响。臣以为,吴侍郎昔年开源有方,熟知广东事务,不妨令他也上疏一抒己见。”
“如今是兵部左侍郎吧?”朱厚熜回忆了一下,“朕初次视朝前,他也弹劾了王琼、梁储、蒋冕,言辞偏激。”
“是有此事。”严嵩没多说。
朱厚熜想了想就说道:“那就先留中,令吴廷举也上疏谈谈对这件事的意见。”
……
国策会议的十八张交椅,现在定下来的已有四个阁臣、九卿、五府勋臣之一的郭勋、边镇重臣杨一清。
剩余三个位置,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已经有了“选拔”方略,而另外两个阁臣则在开始走举荐、廷推的程序。
每天呈进来的奏疏那么多,严嵩却郑重其事地对这桩“小事”做足了功课。
懂的都懂,他严嵩是“奉旨”去见杨廷和的,而他想做那御书房首席的心思也并没有瞒着皇帝。
朱厚熜不会点破,至于这是严嵩出于忠心给他一个提醒,又或者是严嵩与杨廷和的密谋,朱厚熜并不在意其中区别。
他只知道两点。
第一,这些人拿这件事做文章,绝对不是为了这件事本身,落脚点还是朝堂高层的人事变动。
第二,在他们眼中,这件事绝对只是个小事,一个引线而已。
东暖阁中,黄锦把内档司以及六科廊里过去那些相关的奏疏及档案都找来了。
朱清萍在一旁的小案桌上继续埋头苦读,偶尔休息一下的时候,就看到皇帝正拿着笔在纸上大开大阖地描来描去。
莫非在作画?
朱厚熜的面前,是一张不小的人物关系图,还标注着许多时间节点。
早在二十八年前,正德还没登基的时候,就有西方海盗到了广东。弘治六年,东莞守御千户所千户袁光率兵与之作战,中弹身亡。
正德六年,满剌加、也就是朱厚熜所熟悉的马六甲就已经被弗朗机人侵占。两年后,广东市舶司记录了弗朗机人过来请求贸易被拒绝的事。
屯门岛一带、也就是现在香港的大屿岛附近,就从那个时候被弗朗机人侵占了。
吴廷举是一年后的正德九年开始搞的,但侵占了大明原朝贡国满剌加的弗朗机人却不在其列,只能在官方途径之外进行海上走私交易。
三年后的正德十二年,弗朗机有八艘商船的船队突破了大明水师的拦截进入珠江内河。而当时担任两广总督安排他们先学习礼仪、上奏朝廷并最终得到答复可以入京洽谈朝贡事宜的,是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其时,郭勋也担任广东总兵官。
这一行入京的人,就是严嵩说的以皮莱资为首的使团。他们的翻译火者亚三,最后经江彬引见,成为了朱厚照的葡萄牙语老师。
如今,陈金是九卿之一,列席国策会议,但戴罪在身。
郭勋,同样列席国策会议,代表五府与兵部一起忙碌着裁撤冒滥与重设三大营这件大事。
吴廷举是兵部左侍郎,仅次于王宪,而杨廷仪则是排名第三的兵部右侍郎。
江彬刚刚被处死,张佐当日说:王琼他们与江彬牵涉不浅,杨廷和他们手上恐怕还有更多的牌。
刑部大堂上,他们没有打那些牌。
现在,这是不是一张牌?吴廷举曾弹劾王琼、梁储、蒋冕,言辞很不客气。
弗朗机使团是陈金、郭勋等在广东时上奏朝廷得以入京的,而这个使团随后通过江彬与朱厚照本人搭上线了,火者亚三这个翻译竟敢于羞辱朝廷命官梁焯。
“水很深啊……”朱厚熜看着面前的事件发展流程图和人物关系图,又提笔补上了几笔:
提督广东市舶司的内臣。
贸易带来的货物:皇店?
走私利益链条。
广东本地豪族……在朝堂仍然可以发挥一些影响力的梁储……
主管朝贡事宜的礼部……袁宗皋,毛澄,诸多中层官员……
他搁下了笔摇着头: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如果这一次真是杨廷和他们的谋划,那就又是一次就事论事。
这件事情继续发酵下去,吴廷举“始作俑者”,让广东海禁松弛,坐视弗朗机人在屯门岛安营扎寨已经数年,该不该问责?
他吴廷举与王琼、蒋冕、梁储都不和,这回又得不到杨廷和等人的支持,一旦被问罪,杨廷仪则自然适合递补升职为左侍郎。
驱离弗朗机人大概率是要打仗的,战事如果出现问题,那么目前忙着主办重设三大营的兵部尚书王宪恐怕要陷身泥潭。
弗朗机人舰队开入珠江内河时,陈金、郭勋都在,他们会不会在这件事里留下了什么把柄?
战事一起,朝贡贸易受到影响,礼部尚书袁宗皋会不会被弹劾?他可是为王琼、陈金他们作保了的。
身为广东本地大佬的梁储,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先全力守着自己不被揪住新的尾巴?
朱厚熜冷笑了一下,开口吩咐:“叫张锦、张佐和骆安过来!”
……
严嵩点出吴廷举,他的用意朱厚熜会慢慢去思考。
但这封奏疏在皇帝心目中所受的重视程度,一定是远远超过某些有心人意料之外的。
杨一清说京营不用急,许多文臣也都不愿“妄启边衅”,也许此刻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弗朗机人的问题是很好解决的。
最终结果不会有任何问题,而过程则可大加利用。
老秦所说的嘉靖后来罢市舶司、进一步加强海禁,是不是这件事的后续影响之一?
所以朱厚熜不会容忍这件事沿着某些方向发展下去。
一切暂时平静无波,只不过锦衣卫内传出了一个几乎早就定下来了的事情:在日精门之灾后先清理锦衣卫内部的王佐调任北镇抚司。
两天后,吴廷举的奏疏呈上来了。
“番国佛郎机者,前代不通中国,或云此喃勃利国之更名也。古有狼徐鬼国,分为二洲,皆能食人,爪哇之先,鬼啖人肉。佛郎机国与相对。弘治以后,始有佛郎机炮,其国即古三佛齐,为诸番博易都会……”
朱厚熜又露出了黄锦熟悉的“大无语”表情。
他确实很无语,三佛齐就是马六甲南面苏门答腊一带的古国,吴廷举这个兵部左侍郎竟然认为葡萄牙人就是古三佛齐人。
因为初次视朝后空缺了一大批官员,他这个兵部左侍郎就是从当时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升过来的。
那个阶段朱厚熜是“信任”内阁的,让他们先解决这批空缺的问题。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对弗朗机人没什么了解的货:他真的不了解吗?
吴廷举的观点就是:其人狡诈,当诏令不予朝贡,令其退出屯门岛。若不从,则当遣天兵歼灭之,另敕令使其从满剌加退兵,勿坏朝贡藩国之谊。
朱厚熜问严嵩:“吴廷举之见与内阁票拟一致。”
严嵩自然已经看过,郑重回答:“既如此,陛下圣裁之。”
朱厚熜看着他,觉得他是“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的意思。
更多的话,他似乎不知道,也似乎不能说。
朱厚熜皱了皱眉:伱特么摆什么架势?非要我追问一下你知道什么?
可这个没意义,严嵩只是在尽着御书房伴读学士的本分,之前提醒让熟知其事的吴廷举也发表一下意见已经够有用。
再追问其他的,一句“臣不知”就能回绝。
像朱厚熜之前梳理推测的一些东西,很可能也仅仅只是严嵩自己的猜测。
杨廷和被“背刺”过一次之后,断然不可能与严嵩多么交心地合作。
假如仅仅只是严嵩的猜测,他能胡乱说出口?万一是被杨廷和误导了呢?
朝贡贸易……
朱厚熜不再想太多,直接对黄锦说:“既如此,准奏!”
这回应该不算是刑部大堂里那样的偷袭了,朱厚熜已经提前有足够的重视。
就把这当做一堂真正的实践课吧。
诏令就此从京城出发。
此时此刻,朱厚照驾崩后就被杨廷和他们驱离的弗朗机使团正在往广州赶路。
他们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朝廷诏令的驿路快传。
朝廷遣还皮莱资等人时,还退还了他们当初请求朝贡贸易的“礼物”。
这群人现在刚到浙江宁波,准备在这里采购一批大明货物才乘船前往广州。
“哦尊敬的赖大人。”皮莱资的贸易决心是相当坚定的,现在又拜访着一个重要的人,“我们这些外乡人,怎么会知道江大人有抢夺皇位的野心呢?实在是冤枉、冤枉!”
如今,他也已经能说一些大明的官话了。
浙江市舶司的镇守太监赖恩看着面前这有着令人不自在的相貌、浓郁的体味以及蹩脚口音的蛮夷,坚定地摇头:“没有堪合,朝廷是不会与尔等交易的。尔等事涉江彬,现在更不能称呼江大人。还是速速离去,诚心遣使到礼部,待熟知礼仪得了堪合,方能再入我这市舶司之门。”
皮莱资一脸懵,看了看自己的翻译。
有些话还是听不懂。
交涉无果,他最终还是留下了两个颇有西域风情的年轻女子,这让赖恩心头暗骂:这些番鬼是不是来消遣老子的?
不过西域美人,倒是很不错的赠礼。自己虽然用不上,但宫里的老祖宗们恐怕是乐见其人的……
皮莱资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国度不止广东那边有贸易口岸的,这个名叫宁波的港口也有。
上了船走到船尾之后,他看着宁波港双眼放光。
“太不可思议了!多么广袤而肥沃的一片土地!北京、南京……那么多的人口,那么富有的人,那么多的货物!!”
皮莱资于去年初离开广州,先到南京又一路进京,亲眼目睹了大明的疆域之辽阔、城市之恢弘、官员之富庶豪奢。
“那就是他们巡防海洋的战船吧?”皮莱资意味深长地看着新雇的通事翻译,“你口中的巨大宝船,我可一艘都没见到。”
“尊贵的皮莱资男爵,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您不也是从听说了宝船的巨大,知道大明的存在,这才作为国王陛下尊贵的特使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吗?”
“是啊,真是令人遗憾,没能亲眼再见到那样巨大的舰队。”皮莱资浅蓝色的眼眸中露出憧憬,“但也令人更加向往了。”
他向往的,自然不可能是规模巨大的舰队。
他向往的,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财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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