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言捂着喉咙在地上绷直了腿弹动着。
数量远超张臬他们情报所知的锦衣卫持刀围了过来,两广四品以上的“自己人”带着的亲兵、家仆不见人影。
手里提着天子赐“剑”的新科进士钦差大人脸带鲜血地迫近。
张臬肝胆俱裂:“他是正三品朝廷命官!你安敢如此?”
“正三品?”张孚敬取下了桌上的一方巾帕,细致认真地擦着脸上的血,“陛下密旨!”
门外闲庭信步走进来的王佐赞叹地看着这亲手杀人的探花郎,从怀中掏出了一道明黄:“两广上下命官听旨!”
梁储抬头,张孚敬放下了巾帕,对他和善地笑了笑。
他的脸已经擦干净了,笑意亲近,但梁储心里一毛。
而一旁,张臬等人看张孚敬擦刀收鞘,此时又已为鱼肉,只能闻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御书房行走、翰林院侍读张孚敬巡宪两广不法事,若得实据,两广三品及以下持朕赐剑可斩立决。三品以上,请圣旨会同锦衣卫岭南行走取宝印,验明兵部调令,两广诸军闻旨听命拿问审办,若有枉法实据可就地审决。钦此!”
梁储的眼神都呆了呆。
宝印一开始是在他这里的,但他不知道谁是锦衣卫岭南行走。
五百锦衣校尉还不够?还有两广诸军的调令?
这道密旨给的权力,到底是什么情况下通过的?杨廷和不拦着?
张孚敬走到了张臬他们面前,拱手向王佐:“圣旨。”
摊掌向赵俊:“锦衣卫岭南行走。”
张镗石宝手捧宝印调令走上前来,张孚敬让开一步:“宝印,兵部调令。”
他最后把擦干净收起来的刀挂在了腰间:“天子赐剑。”
“至于实据……”张孚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二品三品四品地方大员,“汪鋐血书奏报,臬司亲兵化身匪贼意欲血洗东莞,吴瑗供述,适才所言梁公为证,本钦差亲耳听闻。”
张臬盯着他,随后看向梁储,厉声说道:“两广不法事……梁家、张家这么多年在两广多有不法,钦差查不查?”
眼下只有先抖实际筹码,巧舌辩解已经毫无意义。
刀已出鞘,他们只能先拖一拖,尽力求变。
梁储并不言语,也不见梁家健仆来护主。
张臬瞪着张孚敬:“总镇两广太监远在梧州,知钦差为立奇功,恃陛下殊恩掀大案,以致两广大乱,必星夜上奏!”
张孚敬也不言语。
张臬又看向朱麒:“抚宁侯尊位超品,钦差也要持剑斩之否?”
朱麒同样不言语。
张臬面容扭曲,站了起来要冲上前,却被两个锦衣校尉抽刀拦住了。
“两广总督、两广总兵官、广东巡抚、广东总兵、广东番台……”他一个个地数着,“钦差大人何意,竟要将两广四品以上尽数先下狱问罪否?广西藤峡盗患谁来督抚?秋粮谁来督办?屯门战事谁人统兵转运?人心惶惶,岭南大变,你担得起吗?”
张孚敬笑了:“锦衣卫北镇抚使,指挥佥事二位,正千户一位,旗校五百。梁公阁老致仕,某虽不才却是陛下钦点,汪鋐知兵,又闻正德九年会元、二甲第一霍渭先正读书佛山西樵山。倒是抚宁侯……”
他这才收了笑容看向朱麒:“昔年保国公何等声威,抚宁侯履新两广方一年,真要泥足深陷吗?”
朱麒始终在挣扎。
他袭爵本身就是从保国公降等到抚宁侯的,现在又牵涉到了这件事,直接除爵大有可能。
但现在真能翻盘吗?
不能说毫无机会,他毕竟是两广总兵官。
除非张孚敬敢直接在这里杀了他。
堂堂侯爵,能直接不经皇帝亲旨杀了吗?
可是,朱麒并不敢赌还有没有第三道密旨是专门针对他这个特殊身份的两广大员。
张臬没见过这样办差的,他有些癫狂地笑起来:“弹丸之地,藩夷蟊贼,区区小事也值得如此大阵仗南下?有人要拿两广立威,为何会是你这个区区新科进士得此殊荣?朝堂衮衮诸公,三品以上都避之唯恐不及吧?”
张孚敬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心里不由得想着:怪不得历来天子近臣,不论是何官职,是何品级,都比其他人要显赫。久居地方的他们,哪里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朝堂是什么模样?纵有只言片语书信传来,也大抵是多日前的消息。
上一批消息是天子刑部大堂事件后设国策会议,倚重王琼、郭勋、陈金等人抗衡杨廷和吧?
可时代变得很快啊。
张臬换上了殷切一点的表情:“两广尽是能臣干吏,武定侯、王大天官、陈总宪得以立身朝堂,诸多倚仗都在两广!钦差大人,您是陛下钦点,不可中了奸人之计啊!”
张孚敬却看着朱麒:“抚宁侯,我在等伱回话。两广诸军皆听我命,你遵不遵旨!”
张臬表情一僵,扭头厉声喝道:“朱麒!”
梁储藏着担忧看向张孚敬:擒贼先擒王确实没问题,先声夺人出其不意攻其略备也没问题,但这乱忧终究是最难的一环。
这张利益的大网,四品以上只是其中首恶而已,其下还有多少兵卒、低品官员、经年老吏?
若抚宁侯这个两广总兵官不遵旨,那就相当麻烦了。
五百锦衣卫,再加上这几号人和他梁储、霍韬,那可真不够用的。
张孚敬眼神中越来越狠戾,他正要再抽刀:过河兵卒,有去无回。
“老爷……老爷……庄门有客,是抚宁侯亲子,说有京中急信务必呈给抚宁侯。”
朱麒听到梁府管家恐惧至极的禀报脸色一变。
梁储凝重地看向了张孚敬。
刀握在手,张孚敬正思考。
张臬嘴唇发白,微抖着。京中信来,是武定侯?此时才到,这个敢亲手诛杀封疆大吏的张孚敬会怎么选择?
他现在觉得这张孚敬是个疯子,说不定他连朱麒都敢当场斩了。
新君……新进……幸臣……
有些话张臬只是不敢骂而已。
“请抚宁侯之子来。”张孚敬忽然放松下来,笑着开了口。
片刻之后,朱麒的儿子朱岳到了。进门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王子言,他顿时惊惧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众人。
“抚宁侯,请吧。”
张孚敬竟一点都不在意地错身让路,朱岳抱拳行礼,然后急步走到朱麒旁边把信拿出来。
朱麒急匆匆抖开信件扫视起来,张臬等人想要一窥内容,却早有锦衣卫绣春刀半露围在一旁。
这封信的内容,张孚敬同样想知道,但他已经不急了。
不论好坏,他都已经有他的方略。
尽管可能会麻烦一些。
现在,他看着朱麒,只见朱麒双目之中俱是难以置信,脸色一变再变。
信件不长,可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两遍。
等两遍都看完了,他才抬头叠起纸张,满屋之中除了普通锦衣校尉,其他人全都看着他。
朱麒头皮发麻,原地双膝落地:“罪将朱麒谨遵号令!钦差大人若有所问,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臬头一回羡慕起勋臣这种身份来,但他彻底破灭了希望,嘶声喊道:“两广大乱!两广大乱!张孚敬,你担不起!你活不了!败坏局面,使陛下难以自处,你就是弃子!弃子你懂不懂?王镇抚,陛下命你随行南下,你必另负皇命,是也不是?拿下他!拿下他!”
他始终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直接将两广重臣一网打尽的做法?
翻遍史册,闻所未闻!
这两广,哪有那么好接手?
张孚敬却不用管了,肃然吩咐:“本钦差命你戴罪暂署两广总兵官事,关防印信交由北镇抚使王佐保管,形影须臾不得离。”
“末将遵命!”
“来啊!先将两广四品以上悉数看押在此!张指挥,你速率旗校一百前去接管臬司衙门,点海防道、盐法道、府城兵马司、周边各巡检司堂官入衙暂扣!石指挥,你速率旗校一百随王镇抚带抚宁侯调广东各卫各营将官于南头寨,商议再攻屯门之事。赵千户,你速率五十旗校随广西二位百户回转梧州,持陛下印盒督宪广西剿抚事一应如昨!”
张孚敬迅速把一半的人都撒了出去,策略很明确:广西那边,稳住就行;广东这边,有兵的力量全部先点齐控住。
张臬喃喃自语:“你疯了……你疯了……就凭久未归乡的梁叔厚,就凭你这个新科进士,就凭那个躲回西樵山读书的怕事会元,也想就此稳妥接管两广……朱麒!郭勋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傅伦没来,傅伦有回天之力啊!”
“……傅公公……自尽了。”朱麒的儿子忽然开口说话。
张臬顿时喉咙里像是噎住了什么。
“王镇抚请,事需从速!”朱麒却乖巧恭敬地先让王佐带他去办事。
王佐看向张孚敬,只见他凝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王佐走到了王子言的尸身旁,摸索一番之后就站了起来,睥睨之色顿显地看向身边一个校尉:“老十老十一都去了臬司衙门和王宅吧?”
“是!”
“麻烦,印信果然没带在身上,又要多跑一趟。”他嘟哝着带朱麒离开了这里。
朱岳不敢跟上,留在这里不知所措。
“傅公公何时自尽的?”张孚敬笑着问他。
“……我不知。傅公公的干儿子也来了……他说若我父亲安然无恙,就请我转告钦差大人。宫中老祖宗差人送来了四卷册子,说是陛下命傅公公转呈钦差大人。”
张孚敬呆了呆,想起王佐说的那句话:上官自有章法。
还真的横冲直撞就行?
这不是扒开他的嘴巴把功劳往里塞吗?
我说了一晚上黑话套出来的罪证线索,陛下您干脆派人送来四卷?
我就是执剑人,真的!就刚才我还觉得我挺能!
张孚敬顿感这成功很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