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到底怎么流传起来的?
“此事督台大人不便去查,因此陛下命我来了。”北镇抚使王佐出现在了张子麟面前,一个卷宗递过去,“三条线索,我已皆有所获。”
张子麟凛然接到手中:“多谢镇抚,请坐,请指教。”
卷宗是要慢慢看的,但有些话恐怕不便落于纸上。
王佐拱手谢过之后,坐在了椅子上。
看了看张子麟之后,他先是笑着寒暄了一下:“督台巡宪浙江、福建归来,瞧起来消瘦了一些。身担大任,身体要紧啊。”
“只恐不能尽快为君分忧。”张子麟顿了顿之后斟酌道,“此案详查之后,非同小可,疑点颇多。江南士子传阅,妄议太宗旧事之人颇多。此事,最早线索还在年初。其时,先帝尚未大行。”
王佐点了点头:“最早是多了一些抄本,俱为台阁体。我查到最初得阅此抄本者,是在秦淮河几处楼船中,说不知是哪些世子恩客遗落下来。后来才有书商闻陛下议礼继统不继嗣,逐利而刊行之,因此传开。”
“既有镇抚佐证,那么应当无假。”张子麟很头痛,“年初之时,贼子便开始织网。本督已查实,九起命案中,南直隶与浙江、福建有两知县、一知府确系仇杀,福建巡按是巡盐之时因匪贼劫掠盐池身死,然其余五人却无疑是蓄意刺杀。三桩仇杀凶手已擒获,但其后有无指使挑拨,却不能屈打成招。”
“无关大局,有人借机于短时间内在三地再添数桩杀官大案是事实。”王佐凝视着他,“况且那些山盗、水匪、海寇,都敢杀官了,为何不趁乱大肆劫掠?这等大案,又岂是小股匪寇敢擅自动的,又如何得知那几个官员的准确行踪?”
张子麟沉默了片刻:“东南诸官,本督已经都盘查了一遍。盘问出了不少新案子,但并无实据证明他们涉案,这等造反大案,他们也没有理由去做。本督到后,诸事战战兢兢,妥帖在办。”
“士绅、吏卒太多,督台查不过来,我也查不过来。”王佐理解他的为难之处,随后才说道,“如今看来,逆贼之图谋,恐怕本身就在乎大查东南。杀官大案,陛下不得不查。三地九官旬日内遇刺,更是年初就在织网,看起来彼辈筹划周密。实则,不难。”
张子麟眼神微眯:“何以见得?”
得知某处有仇杀之后,短时间内在不同地方调动人力和情报网络再添几桩案子,不难吗?
王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刑部大堂上,督台也见过杨阁老劝谏陛下勿要彻查钱宁、江彬案涉事官员了。在这东南,又有几个官员足称清廉?既是在东南早有布置,几伙匪贼悍然出手,随便逮住那个官,一杀之后一查之下便显得疑点重重。若是只图陛下大查东南,毫无缘由地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杀几个官,你我反而不容易查出真凶。”
张子麟骇然问道:“随意……杀?”
“三五悍匪潜于常住之地,数月以来甚至数年以来,岂能不知哪些官常去哪?书信既到,蹲守某处,见之即杀。毫无缘由,毫无防备,骤然出手,那有多难?有三人不是还有护卫随侍吗,一支冷箭,防不胜防便被杀了。”王佐看着他,“督台大人,若有苦练本领多年之死士,与你本无冤无仇,藏于暗处见你走到了街上便一箭射去,伱如何防?”
张子麟只感觉脖颈发寒:“……昆山知县是刺客近身割喉。”
“他惯常去那青云阁,只带轿夫。你若是地方父母官,治下多是顺民,能日日防贼吗?”王佐眼里精光闪烁,“这伙逆贼,必定只是就潜伏在了那几处地方,而且就在市井之中,时日已颇久。我已经安排下去,只查访近来有无相熟之人不见踪影者。督台,你也应当往这个方向查!”
他站了起来:“要有合适理由离开当地,那就只有几法:游学、行商、随主家往来交际。自事发前及事发后,路引才是线索。”
张子麟看他告辞离开,盯着他的背影许久。
这就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吗?
跟刑名审案还是不同的。他们琢磨得最多的就是搜寻罪证,至于诏狱刑讯……那已经是最下乘的手法了。
凝重地翻开了卷宗,张子麟认真地看了下去。
除去如何开始流传的调查结果,第二部分则是南直隶、浙江、福建经常越省行商的商行、大族。
事发前后,从案发当地进出的商队、船队,已经历历在目。
张子麟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他还得去查另外两个方面:当地有哪些士子和官绅在案发前后带着人出了境,去游学或者访客、探亲了。
“桂子实。”他把桂萼叫了进来,“你说织网之人在东南外,没错。只是东南杀官诸案必须破,你代本督去福建,叮嘱那边往这个方向去查!”
……
十一月底,东南寒冬已至,西北更加冷冽。
甘州总兵官李隆带着几个亲兵,寒着脸来到了甘肃镇巡抚衙门。
一路直闯进去之后,他也不管还有人在场,扯着嗓子就是质问语气:“抚台大人,我麾下诸卫指挥都来报,本月粮饷折银减半?”
甘肃巡抚许铭皱了皱眉,对另外几人说道:“你们先下去。”
等堂中只剩了自己和李隆及他的亲兵之后,许铭才淡然说道:“今岁丰收,此时米贱,有何问题?”
李隆沉着脸盯着他:“月粮一石,折银该有七钱,抚台大人却只发三钱三,本将倒想请问抚台,你觉得没问题?”
许铭并不畏惧地看着他:“据本抚所知,甘州旧粮不少,陕西新粮已至。米价已减半,折银自当减半。三钱三,也足买一石米。”
李隆怒目圆睁,盯了他一会之后才说道:“甘肃张掖五卫、肃州卫、西宁卫、金州卫,如此多将卒蜂拥而至,粮价便涨。买不足粮,如何能果腹?不能果腹,将士们如何守好西北。抚台大人,出了变故,你能担着?”
许铭瞥了他一眼,悠然坐到案桌后:“本抚已按册拨发买足一月粮米之银,如今李总兵手上银钱足够,甘州粮食足够。若还出了变故,李总兵能担着?”
李隆脸色阴沉不定地看着他。
许铭又悠悠拱手朝另一边:“便是到制台大人面前,李总兵也讲不赢这个理。改元在即,钱宁、江彬已授首,本抚奉劝李总兵还是以边事为重。多少饷银能买足粮米,本抚知道,李总兵也知道。”
他的语气就是这么不咸不淡,李隆虽是甘州边镇的最高军事将领,但许铭职权包含修筑城池、管理钱粮、训练兵士、铸造器具甲胄、羁縻藩部、统辖贸易、监察所在地百官。
“抚台既执意如此,本将只好先去书制台,再向董公公说明其事。”他微眯了双眼看着许铭,“抚台擅自折半给发饷银,若将卒哗变,想将罪责尽数推给本将却是不可能!抚台好自为之!我们走!”
他转身挥手,几个亲兵也都仇视着看了一眼许铭,随后才离开。
许铭等他们离开后倒是露出恨色来:“不思报国,只知中饱私囊!”
号称四万余众的甘州边军到底有多少人?
粮饷是按足额去发放的。
今年丰收粮价暴跌,他早已不知囤入多少。
若还是按过去的粮价给银,蜂拥购粮之下再涨一些价,军户也愿意趁此机会多囤一些粮食,李隆自然会大赚一笔。
眼下按市价折半给银,那李隆就没办法涨价出售获利了。
虽然军户也无法趁此机会多囤些粮食,但无论如何也要把李隆吃空饷还囤粮克扣军士的路子给断了!
许铭就这么不当一回事地继续把人召回来处理公务。
而李隆离开了巡抚衙门后,就直奔总镇甘肃太监董文忠那边。
“董公公,先前陛下万寿,公公等要采办贡礼,我甘肃诸卫便奉上六千余两。如今月银折半给发,董公公不向抚台说一说将士之难?”
在董文忠面前,李隆说得直白无比。
董文忠心惊胆颤,带着些讨好之意劝道:“李总兵,今岁情势不同。你那些米粮,便如此卖了吧!只要稳住甘州,将来再说,将来再说……”
李隆盯着他:“公公在甘肃这么长时间,也压不住方来不久的许翔凤?他清查诸卫,已经裁了我多少饷额了?现在还折半发银,我甘州上下,如何能为国戍边?”
“他折半给银、克扣军饷,我自会上奏。放心,放心,他呆不了多久……”
“两个月前,公公也是这么说的。”李隆目露凶光,“年关将近,如今每日都要提防虏寇。将士不能饱腹,必会有变。公公当真不管吗?”
若是以往,董文忠当然会管了。
但宫内消息传来,董文忠现在害怕至极,伸手就拉住他:“李总兵,此时千万不能乱!杨制台素知边事,许翔凤折半给银实属苛待边军。既有此事,杨制台也知晓甘州此时要稳,必会处置此事。你莫急呀!”
李隆看到他这姿态,心中思索片刻就说道:“七日,我只等七日!若抚台还不改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公公,必有变故!”
说罢,他就这么对着总镇甘肃太监扬长而去。
董文忠恨得牙痒痒,但却又惊惧交加。
这杀才按例本身就会克扣一些饷银,发到兵卒手上后,哪还有三钱三?
冬日苦寒,哪家不会留点过年关的银子?
许铭那个清高迂腐的书呆子,只知道秉公办事秉公办事,三钱三就是不可能让兵卒买到足额粮食,这都不懂吗?
李隆……董文忠现在后悔死了。
但已经上了他的贼船,怎么办?
陛下说万寿节从简,可他董文忠从甘州收的银子,还是都递上去打点了啊,要不然还能躲过傅伦自尽的那一次风波?
也不可能从饷银之外另掏出这一万多两银子发到每个兵卒手中啊!
董文忠还在急得没办法,李隆却已经回到了总兵府,把几个心腹都叫了过来。
“两广大杀特杀,东南又有人造反。”李隆感觉自己算无遗策,“边镇必不能再变!许铭那狗才,必须借这个机会彻底把他赶走!”
想着自己囤的粮食这次只怕要烂一半,李隆就咬牙切齿。
“将军,怎么做?”
“告诉底下的兵,这饷银必须涨!三钱三,谁能吃饱?”这回他不打算说再低的价了,“发饷之前,都备足三日之粮。要是许铭那狗才不涨到七钱,那就闹!谁要是带头回去,杀了!”
“……将军,万一……”
李隆很肯定地说道:“没有万一!要么许铭退让,以后这甘州还听老子的!要么,就坐实他克扣军粮激起哗变的罪名,把他赶走!一句话,三钱三,活不了!”
巡抚衙门内,许铭安排好了本月饷银的发放事宜就淡淡说道:“提前到各粮店张贴布告,谁若涨价,本抚台必严办!有粮不卖囤积居奇者,斩!”
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在甘州的锐意进取已经引燃了什么。
从广东出发的船队正在继续往北行进,东南杀官大案的督查已经进入到新的阶段。
北京城里,自从杨慎去了广东,杨廷和反而觉得寂寞了不少。
次子在备考后年会试,三子、四子还年幼。
只是从那次陛下提出从宗亲中选择一个幼子过继给大行皇帝之后,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不仅当场没有一个提出意见,其后更是没有一次再谈论起这件事。
可谁都知道其中的深意,也明白其中可能蕴藏多大的凶险。
杨廷和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帝的另一次试探,但他知道东南杀官对君臣之间可能造成的猜疑事实上仍然存在。
终归会有一次最终商议的,等到嗣子人选提出来,等到真的要开始商议建藩之地时。
永康长公主觉得崔元除了最开始几天勇猛无匹之外,其后也渐渐越来越显得心事重重。
正如他所说,可能那国策会议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不是说……年底前可能要南下吗?”永康长公主推了推辗转反侧的他,“还去不去?”
崔元想着正在真定府“剿匪”的郭勋,再次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
抚宁侯也在广东海防东道剿匪。只需一声令下,他就能“杀入”福建。
东南的案情,已经基本确认了是有人蓄意而为。
就算在任官员没有牵涉其中,某些世家大族可能也只是被利用,但既然有人蓄意而为,那就是有人在谋逆。
有人谋逆啊!
代表五军都督府坐进御书房的崔元哪还有兴致想着真正挞伐公主?
王琼则在探望袁宗皋。
最近国策会议的“烈度”下降了,袁宗皋入冬之后也病倒了。
“仲德公,有些话只有您方便说。”王琼叹着气,“可如今您又身体抱恙……”
袁宗皋躺在床上苦笑一下:“德华,陛下雄才伟略,有些话……咳咳……我也不是随意就能说啊。”
王琼是想来与他商议一下的,毕竟袁宗皋当天为他“担保”,如今结病探望是说得过去的。
他只是没想到袁宗皋是真的病得不轻。
“也罢,嗣子选出后,终归还是要再议一议的。仲德公,你且好生休养。这京城气候非比江西,我略有心得,家中常延请之名医,我也请他过来了。”
“……多谢。”袁宗皋却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大不对劲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年来思虑过甚,些许风寒竟然越来越重。
已是正德十六年的腊月,正旦节后就是嘉靖元年了。
朔日大朝会之后,放假。
国策大臣们感觉皇帝虽然确认了有人蓄意谋逆,现在反而从容了下来。
腊月初二,朝会之后,皇帝也没有召见参预国策会议众臣。
一切都很放松的模样。
腊月初三,今天是要开个会了。
御书房中炭炉燃着,皇帝的样子看起来很放松。
“陛下天命所归入继大统,今年是个丰收年份。”杨廷和想着有些话该如何说,开口却是马屁,“幸赖陛下运筹帷幄,虽有东南之事,然督抚有措,漕运无碍,如今秋粮大半已入库。便是转运边镇之粮,也大体妥当了。有杨制台坐镇,边镇无碍。只待符瑞在东南擒获逆首,今年无大事矣。”
说罢他看着皇帝:不会再把先帝嗣子的事情拿出来说吧?宗人府和礼部都知道轻重,程序和来往公函上,能拖就拖着呢。
想引蛇出洞,放出消息就够了,别真的把过继和封王建藩的事落实啊!
还没等到皇帝说什么,高忠有些惊慌的声音在中圆殿外响起:“陛下,甘州军报,杨制台八百里加急奏报!”
御书房中众人齐齐变色:九边之一,时值深冬,莫非北虏寇边?
朱厚熜表情凝重:“呈进来!”
十六双眼睛都看着高忠手里拿着两份奏报快步走到御座前,皇帝拿到手上就开始打开看。
他的表情先是一松,继而很明显地愤怒起来,脸色铁青。
“……陛下,出了何事?”
朱厚熜看完了一份,又看完了另一份,这才先来了一个深呼吸平复心情。
“黄锦,让众卿传阅一下。”他把奏报给了黄锦之后才看向众人,“甘州兵变,甘肃镇巡抚都御史许铭被当场焚死。”
石破惊天,御书房内本就心事重重的众人顿时心头一寒。
两广、东南、西北……真这么凑巧吗?
可若不是凑巧,也实在难以想象如今之大明谁人能有此实力、行此手段。
而这回,竟是边军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