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受了一晚枯燥问题轰炸的方沐贤第二天天明了都不得休息。
他被抬到了中圆殿,还有建昌候张延龄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
方沐贤很困,可是正前方殿内好好睡了一晚的那个狗皇帝抬手指了指他,然后说道:“就是此人。并未酷刑审讯,一口咬定是寿宁侯、建昌候得慈寿太后授意,不满朕不继嗣,因而命他启用宫中旧人在日精门烧一把火。”
张延龄扑通一下就跪了,哭着磕头:“陛下,臣冤枉!这逆贼满口胡言,臣从来不知此事啊!”
“朕知道。宣你来听听,是让你心里踏实点。”
中圆殿毕竟比乾清宫、奉天殿小多了,此时方沐贤和张延龄跪在门口,里面说什么,他们都听得到。
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御书房,见到国策会议是怎么开的。
方沐贤看着那龙椅背后的大明舆图,也看着那围成一圈的十八张椅子,看着国策大臣们望过来的十五双眼睛。
朱厚熜开口感叹:“如今既然水落石出,反省一下之前倒是有意义了。屯门一败朕就命张孚敬南下大开杀戒,那也是因为杨阁老你们非要给朕一点地方颜色瞧瞧。朕随后忧心海患把伱们关在这里议了一整天,逼着你们同意在广东试行新法,又令天下官吏上,这确实是朕心急,朕记住了。”
方沐贤听得眼睛都睁大了:大臣要给皇帝一点颜色瞧瞧,这种话是君臣之间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吗?
只听杨廷和语气里不无埋怨:“陛下终于知道裱糊匠不易也!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如此,东南岂会人心惶惶?若非知道东南不稳,甘州岂会自恃无恐哗变闹饷?这半年,臣就没睡几个好觉,仲德公也心力交瘁重病卧床!”
“都难,都难。”朱厚熜嘿嘿笑着,“卿等不知朕才干胸襟,朕又是坦荡脾性,多吵几架是好事。一件事一件事下来,这不是越来越融洽吗?只待西北边事好消息传来,朕便安心过年了。改元之后,朕明年有后宫大事。精力有所宣泄,国事还是多由卿等稳妥处置。朕继续学,不急了,卿等可以多睡些好觉。盛世嘛,慢慢来。”
方沐贤觉得自己跪在这里就像个小丑。
这就是势同水火,杨党、王党、文臣勋臣争执不休的国策会议?
皇帝在后宫宣泄精力这种玩笑也可以开?
杨廷和那种小媳妇一样的埋怨语气是怎么回事?
他正五品的翰林院清贵儿子被“贬”到广东到“帝党”手下做知府是假的?
王守仁是背对方沐贤的,现在他嘴角也挂着笑容:“李隆奏报既然又到了,把罪责都推到许铭和董文忠头上,那就好。他也就只有本事杀良冒功,绝不至于有大乱子。北虏那边此前败于先帝之手,阿拉克汗此时历经两年战事才刚夺回汗位不久。虽说领了左翼察哈尔、喀尔喀、兀良哈三万户,然喀尔喀、兀良哈等均不能用命,右翼三万户更是尚未归心,小王子实际只能让察哈尔部如臂使指。再加上西北有杨督台在,陛下无需担忧今冬北虏入寇。”
朱厚熜点了点头:“崔元护送慈寿太后去通州,然通州传来消息,寿宁侯昨夜就秘乘小船南逃了。他如同惊弓之鸟,又不能大张旗鼓去把他抓回来,卿等认为该如何处置?”
王琼“哼”了一声:“倒像是畏罪潜逃一般。陛下,既已命武定侯北归,不如让他去把寿宁侯请回通州吧。寿宁侯在何处,锦衣卫知否?”
“那是自然。”朱厚熜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张延龄,“郭勋剿几伙小蟊贼都折了些人手,自己还摔伤了腿,恐怕正担忧没脸见朕。只盼寿宁侯别昏了头抵抗,不然只怕要吃些苦头。”
毛纪埋怨不已地说道:“御下不严,管教无方,以致受逆贼蒙蔽。陛下,等慈寿太后劝了寿宁侯回来,您还是要劝劝慈寿太后。平日里骄纵一点事小,真犯下滔天罪过,陛下如何自处?”
“劝过了啊!”朱厚熜故作无奈,“晨昏定省,朕时时相劝。如今倒是清楚了,慈寿太后也没办法,毕竟寿宁侯身边日日都有这贱仆撺掇……”
方沐贤听着再也受不了了:“杨廷和!你杨家在四川有多少良田是侵吞而来?毛纪!我自小在山东,你知道莱州百姓如何说你毛家吗?还有王琼!昔年在张鹤龄面前,你又是如何摇头摆尾,忘了我在一旁?”
御书房中安静下来,张延龄吓得往侧边软倒了,骇然看着方沐贤。
“装什么明君贤臣!大明百年来日渐民不聊生,还不都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所为?”方沐贤满脸异样地胀红起来,忠烈无比的模样,“张太后是什么无知蠢妇?张氏兄弟是何等贪婪狂妄之徒?就尔等这些得位不正之庸君、媚上求利虚伪之臣,也大言不惭说什么盛世?”
他骄傲地昂着头:“我今日死则死矣,大明上下风骨不正,早已尽是私欲熏天之辈。亡国有日,尔等皆授首,九泉之下吾必不会久等!宗室贪得无厌,勋戚贪得无厌,百官钻营亦个个贪得无厌!你真当他们都真心归服?”
看着朱厚熜一个嗤笑后,方沐贤满眼都是戏弄:“摸清了你的脾气,装作忠心事君而已。你不是要行新法吗?动他们的田地试试?”
朱厚熜很敬佩地看着他:“所以说,真的要谢谢你。”
方沐贤顿时感觉什么东西胀在心口一样。
朱厚熜像是当他不存在一样:“别管这个满手是血还道貌岸然的贱东西。一生所求,齐家报国两不误嘛。官绅免税赋免徭役,若没有激励之法,谁愿意担惊受怕伴君如虎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朕要的,只是卿等为大明所带来的好处远大于卿等得到的好处,这样大明便会越来越好。不听他吵吵了,朕早就说过,日精门之火惊不了朕。”
方沐贤就这样被堵住了嘴拖走了,他只觉得血气上涌,不得顺畅的呼吸与疲惫了一晚的身躯精神冲荡起来,一时闷声嘶喊着越来越憋闷。
这帮赤裸裸谈论好处的狗皇帝和谄媚臣子!
御书房里,朱厚熜看了看瘫坐在门口的张延龄:“建昌候,这下安心了吧?朕和众卿都听到了,这方沐贤就是个疯子。不过你们啊,以后是万万不能再被这样的奸贼蒙蔽了。竟想烧死朕,这可是诛九族之罪!”
“臣明白了,臣一定警醒,臣……臣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圣明……”
张延龄在门口连连磕头,吓得语无伦次。
若有若无的气味传进来,朱厚熜皱了皱眉:“回去吧,好好想一想以后该如何行事。黄锦,闭门议事。”
张延龄继续磕着头,中圆殿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了。
随后,高忠走到他面前淡淡说道:“建昌候,别磕了,陛下让您回府呢,奴婢还要清洗一下这里。”
“是……是……我这就回去……劳烦公公……让公公见笑了……”
高忠抬起袖子掩在鼻子前,看着当年在宫中都飞扬跋扈的张延龄屁滚尿流一般踉踉跄跄离开,心里不禁有些快意。
然后又有些感叹和不忿:要不是有个姐姐走了狗屎运,这样的废物早就不知道该杀多少回头了!
御书房内,默契地演完了一场戏让方沐贤破防的众臣,这个时候才感觉自己也是被皇帝用方沐贤演了一回。
口无遮拦的方沐贤,说了多少赤裸裸的话?
虽然用意仍然是挑拨君臣,但皇帝毕竟听到了那些话。
朱厚熜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只是藩王继统,只是欲行新法富国求治,这等无知狂悖之徒便能借各处情势煽风点火,令君臣如临大敌应对数月。由此可见,大明弊病何等顽固,朕知,卿等亦知。奏报一来,真相未查明前便只能如此推断,故而陷入此人所谓阳谋之中。”
十五个人全都沉默不语。
如果不是确实清楚地方上有多少问题,哪里会因为东南杀官就感觉有了一个庞大无比的利益集团?
这难道能说是新法的不是?
他们当时虽然都觉得袁宗皋说的有道理,地方上那些人没那么大的胆子,但是万一呢?
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有生事的实力,就看有没有生事的胆子了。
大明之利,确确实实已经都落在了那么多人手中,而百姓确实民不聊生。
有点天灾人祸,轻易就是流民百万,时不时就有聚众为匪,甚至竖旗造反之事。
朱厚熜倒是又笑了起来:“此事并非毫无益处,在朕看来,反而是一次演练。”
杨廷和看向了他,只见他眼神明亮地说道:“朕策问何以富国,想来卿等如今也能多想一层了。略有新举,此人撩拨之下,天下便随之惶然,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钱。利之所在,哪些人会因哪些事做出哪些举动,朕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些。今后地方再有此等奏报,朕也不会再轻易被引导着下什么旨意。广东新法五年后若真有成效,将来推行之时,也好因此先做周全准备。”
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之后说道:“私利、国利的矛盾,要找到调和之法不容易。百姓若被盘剥过重,终究会有越来越多人走向亡命之途。取财而无道者越多,天下心中不平者就越多。这方沐贤,他的来历,朕已经审出了一些,接下来还会继续审。有一点是能确认的,他们身在大明,却与倭寇有勾连。其中关键,朕不必说,卿等也都知晓。”
海禁之下,亦商亦盗,能坐在这里的岂会不知?
又是一个利字。海禁之下,有人遮护的,自敢下海占那巨利。既然都是违禁下海的,被抢了又哪敢去申什么冤屈?
胆子越来越大,就敢再勾结什么,侵上岸来,抢些什么,除些什么。
“急不来,朕知道。”朱厚熜又说道,“正如张鹤龄昏了头,用了方沐贤的计在日精门烧了一把火,朕到现在也不便办了他。但是今后该怎么办,正旦节前商议此后三年国策、明年国策时,卿等需要用心琢磨了。”
他眼神锐利地看向众臣:“朕不希望五年后、十年后,大明仍旧能给此等鼠辈这样的可乘之机。”
“……臣等必披肝沥胆,为陛下解忧。”
“此案查办清楚后,邸报传到各省。”朱厚熜点了点头,“事涉慈寿太后,朕便只令锦衣卫审结,留一份体面。此外,这些人擅于蛊惑人心,各省提调官今后该如何训诫本省士子?莫要还没学会正心修身齐家,倒是天天指点江山议论着如何治国平天下。”
“……是。”
这桩案子终究又是被他拿着借题发挥了,但谁让江南士子把太宗夷方孝孺十族搞得议论纷纷呢?
……
张太后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出宫了,但这回为了她的亲弟弟,她不得不去。
但谁能料到,人到了通州之后,张家车队和家仆虽在,但张鹤龄早在昨天夜里就跑了呢?
张太后看着她这“妹夫”崔元,惊惶无措地说道:“崔驸马,鹤龄这就是胆小,你万不能禀报说是畏罪潜逃啊!”
崔元不知道陛下是怎么让她不得不亲自来“劝”的,他只能无奈地说道:“现在也不知道侯爷躲到哪里去了。太后,天寒地冻的,您凤体要紧。莫不如歇息一晚之后,明日臣再送您先回去吧。”
张太后唯恐后面找着找着,她那弟弟惊恐之下就动了刀兵真成了一个刺驾反贼。
“崔驸马,永康是我自小看着带大的啊。”她哀求着,“无论如何要告诉他,陛下已查明真相,鹤龄只是被那贱仆蒙蔽啊。我就在这里等着,找到他之后,若是他不信,我便亲自过去告诉他。万万不能动武,万万不能啊!”
“銮驾岂可久居于此?太后勿忧,陛下嘱咐过臣,不会伤着侯爷的。”
张太后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怕形势不明之下,那蠢货会动武,甚至会害怕受刑自尽啊。
“岱屏,你一定要帮帮我。我还有几处皇庄,回头都可以赐给永康……”
“太后,臣岂会不尽心办事?何以至此?”崔元头都是大的,“陛下是仁孝明君,若真要不管不顾,又何须如此来请侯爷回京?请太后勿忧,正旦节前,必觅得侯爷安然归来。”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张太后又能有什么办法?
在这天寒地冻的宫外行驾中,昨夜这一路的颠簸担心,今夜及明天开始之后的提醒吊胆,她注定是要受着了。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那是她的亲弟弟。
那把火真的是那蠢货放的,那又有什么办法?
皇帝能那样说,张太后已经无法再苛求什么。没有张鹤龄给了那贱仆联络的印信腰牌,那贱仆怎么可能把消息传到宫里面?
张太后是知道这一点的,说不定和袁金生一起被查的那一批宫女太监里,有人早就招供了。
若是张鹤龄毫不知情,他再蠢也知道早点把那贱仆杀了!
以张太后有限的智力,她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很多微妙。
她只知道皇帝必定很有把握,觉得只有自己来了,那蠢货才敢信,而不会拼死拒捕逃亡。
造孽啊!
以后自己也好,两个兄弟也都,都只是待宰鸡子了——如果皇帝愿意的话。
崔元其实已经收到了午前从北京快马赶到这里的消息。
他知道张鹤龄躲在哪。
但命令是让郭勋去把他逮回来。
又不是在京城里,没多少人看到官兵对寿宁侯大动刀兵不是?
作为左军掌事,作为参与国策会议之武臣,作为本应赴东南剿匪的“总兵官”,崔元派人把将令及沿途关防送了过去。
但郭勋不会红了眼,真把张鹤龄当功劳斩了吧?
张太后都这样了,张鹤龄都有这样的把柄了,以后都是合适时候任陛下处置的。
好歹在御书房呆了一个多月,要有点长进,知道分寸啊!
锦衣卫诏狱里,方沐贤所受的优待终于不见了。
而他那些“干儿子”,已经被逮回来三个。
“有一个倒是自尽得干脆,还有两个呆在寿宁侯边上,也不知会不会鼓动他死战。”骆安笑着问他,“锦衣卫折磨你又不让你死的法子可太多了,你想咬舌,那可不容易。本指挥现在也不用问你什么,陛下说他该知道的都知道,剩下那些小蟊贼漏了几个就漏掉算了。倒是你这能说会道正气凛然的方家余孽,本指挥到时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让东南那些被倭寇祸害过的百姓看看。好个忠烈的方孝孺,都有些怎样丧尽天良的子孙后代。”
方沐贤目眦欲裂,再无之前的潇洒从容。
骆安觉得自己已经学到了两分精髓,就是不断跟他聊天嘛,聊到他心防崩溃。
但前提是能聊到他的痛处。
“你只怕不知道,写的祝允明,上个月底就从广东启程了。吴中四大才子之一,你们倒是会挑人啊。但不知江南读书人知道是你蓄意造势,害得陛下从此对江南士子都有了偏见,以后科举、升迁都会难上几分,又会怎么议论你祖宗呢?陛下说,你是懂人心的。你懂的,对吧?”
“对了,还有,石阁老在主持修一卷,你如今做出了这等丰功伟绩,史书上还是会有一笔的,本指挥很是羡慕。”骆安摇着头,“只是你那个大干儿子,名字叫忠的,他可不忠啊!之前还是招了,说你有个儿子呢,明年要乡试了。听说还是刚刚喜得的麒麟儿,啧啧,真是满门忠烈啊!”
“唔!!!唔!!!”
被施了针又塞了木核桃的方沐贤只能忍着浑身之痛,嘶声怒吼着。
“我要向你学学。你明明是个丧尽天良的人,为什么能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呢?等你不痛了,告诉我好不好?”
方沐贤说不出话,他现在只想早点死。
快马在北直隶南部奔驰,前往神机营中军暂时的营地。
张永已经到了宣府,还要继续往西走上多日才能到达甘州。杀了李隆查明真相后传首九边,陛下要这份震慑!
祝允明已经进入了运河,天越来越冷。
张孚敬在暖和一些的广东,写好了最重要的一封奏疏。
清丈土地只是开始,清理出来的被隐没的田地,只占很小很小一部分。
大量的土地,那都是有白纸黑字买卖文书的,哪能强取?
官员、吏员、举子……错综复杂的各色人等免了徭役,广东那么多事要做,就用那么一些穷苦百姓吗?
还有卫所空额,募兵需要的银两……
东南事未明,张孚敬知道不能给陛下添乱。
但自九月底屯门之战胜了后,张孚敬更加清晰认识到了新法之难。
万难之处,最终都归结为一个钱字!
再次说明,日精门火灾和方沐贤都只是我自己的演绎,不代表我对方孝孺的真实看法。剧情需要,主角选择会带来连锁反应,改革会面临巨大困难,皇帝远离地方也只能凭已知信息决策,真实的帝王视角处处都是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