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交已经有预感。
他听皇帝开始聊起这个话题就感觉不对劲,毕竟蒋太后在进京的一路上就常常召他女儿过去。
但抵京之后,皇帝还没见过茗儿,不至于吧?
朱厚熜果然说道:“这个倒不是重点,只是想要改一改这国戚之家负担日重之势,故而要另开出路。朕之皇后家、皇妃家出身若有显赫者,恩荣减一些也显得理所应当。”
十八重臣齐齐心头一震。
杨廷和顿时想到了太多,严肃地问道:“陛下,臣等愿闻其详,此例还牵涉到宗室……”
听皇帝的意思,并不仅仅是对皇后家和皇妃家做出新规,而是国戚家。
国戚之家,除了开国时定下来的“五大”勋臣之家,另外则是皇后家、皇妃家、太子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仪宾家这七类。
勋臣之家是勋臣的爵位制度,其余七家则全凭嫁娶,而且全部遵从朱元璋的规定:选自本身基础一般甚至可以说是差的普通人家。
关键问题是皇帝的这个意思,那以后王妃家、郡王妃家,王府和郡王府的女婿仪宾家,全在新规之列?
如果他们的姻亲家里也能出任为官甚至身居高位,那可不是简单的事。
朱厚熜点头道:“太祖定下祖训时,国戚之数寥寥。历经百年,宗室负担已日重。朕先以身作则,朕之皇后家只赐侯爵、二代后降等世袭,皇妃家只赐世袭三代伯爵。然国戚之家此后可入朝任实官,诠选悉遵成例。”
“陛下,臣担忧王妃家……”杨廷和忧虑道,“且国戚家赐爵旧制一改,宗室恐不安。”
皇帝能对宗室负担开始想办法,杨廷和他们实在是非常欢迎。
崔元虽然也是国戚,但他现在已经成功跻身勋臣了,这一刀砍不着他。
但如果宗室的外戚待遇被降低,那就会被理解为是削藩的前兆了。
朱厚熜坦然说道:“朕是藩王继统,于朕这一朝有所改动,是时机,也有必要。如何使之不生出乱子,卿等也要去思考。”
祖制亲王年俸一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二百石。
另外宗亲家还有大量的赐田。
历经百多年,虽然弘治皇帝只有一个儿子,正德皇帝还绝了嗣,但其他多年前的亲王、郡王还在生呢。
朱厚熜看如今的统计,宗室领俸禄的已经接近八千人了,每年需要支出的俸禄就已经高达近六十万两,折成粮食的话近两百万石。
这还是二十年前直系宗亲本色折半、宗室姻亲家折色六成的结果。
要不然,现在这个数字就要翻倍。
当然了,筹谋之中将来与推行新法砍向士大夫有关的布局,就看他们看不看得出来了。
在朱厚熜看来,只有百年不变的方向,没有百年不变的具体政策。
都可以成为工具。
短期之事谨慎应对,长期之事大胆谋划!
杨廷和试探着问道:“陛下,若只王妃家、郡王妃家、仪宾家给俸降低,恐减不了多少宗室负担。为其开入朝任实官之例,则隐患更大。”
“此事朕自有计较。”朱厚熜笑了笑,“待朕先许之以新利。宗宗之亲,自不可弃之不顾。国戚之新规,自朕而始。此事目前也是对宗室有利的,他们会欢迎。至于王妃家、郡王妃家、仪宾家要因此积势,总要十年吧?十年之后,自是另一番局面。”
“天子后妃宫嫔可选自重臣大族,宗室仍遵旧例?”杨廷和确认了一下。
“自然,强干弱枝嘛,于众藩王而言,已是新恩。”
至于藩王从普通人家选来王妃后姻亲家有没有能从文武两条路走上去的,那升迁拔擢还不是握在皇帝手里?
可你藩王不能说这不是恩,毕竟之前对国戚家的限制是非常严格的,藩王完全是当猪养着而已。
杨廷和心里发麻:你是不是在钓鱼?
不过比建文帝要稳妥,至少不是直接就摆明车马要削藩。但是如今的藩王,也没有太祖那些儿子那么强悍啊。
现在这做法倒像是想先从外戚的待遇着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藩王此后“培养”出什么担任显要实职的亲家来,然后筹谋着什么“大事”。
皇帝在找将来削藩的由头吗?
杨廷和无法拒绝,谁都很清楚宗室负担发展下去会是一个什么局面,这可是“节流”的一个很重要领域。
皇帝这么做,从情感上,他们只能认为皇帝这是为他将来的子嗣腾出空间,毕竟世系已经转移了,而大明还存在着三十余藩王。
要不然,选择从这个领域开始节流也太深明大义了一点:砍宗室啊。
这绝对是钓鱼!
在朱厚熜看来,如果真有什么事,如今的宗室不滋生野心就不错了,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反而只会不断地消耗国家财政。
至于亲情……讲一点,实在讲不了太多。
况且他有自己的宗室改革思路,总不能以后一直养猪吧?
“……虽说陛下之后妃宫嫔选自谁家不是重点,陛下如今是否已有……”杨廷和还是追问了一下。
看杨廷和都没继续追问了,朱厚熜也不知他看没看出来这件事与将来新法的联系。
应该也不难推演吧?只不过如果看懂了的话,现在应该开始告诫他们自己:又发现了一根红线,将来要明情势而决定。
于是朱厚熜这才笑道:“卿等不知,父皇在时便曾欲与孙阁老结为姻亲。母后进京途中,亦甚喜孙家千金。孙阁老家学渊源,德高望重。如今更是先经廷推位列台阁,非幸进之臣。杨阁老可愿做这纳后正使,京山候可愿做这副使?”
皇帝选后,那也是要有媒人的。
但现在这一句话,在场众人无不心中剧震。
选秀尚未开始,皇后就这么定下来了吗?那明年还选不选秀?
现在只是从广东、东南有一些预选淑人。
杨廷和听皇帝希望他做这正牌媒人,顿时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你真是在玩平衡啊,大婚这件事也满是政治色彩。
过去的几任皇帝,他们的大婚就只是大婚而已。
杨廷和看向了孙交,意味深长地问道:“九峰公意下如何?”
孙交表情很精彩。
当年呢,一半是觉得他堂堂户部尚书既已辞任,何必还攀皇亲留个不好名声?另一半也是不愿将来子侄辈的前途受到影响。
现在他已经是阁臣,而外戚任官也有了新规。
眼下一点头,那可谓是朝堂重臣中非常特殊的一位了。就连原先的帝师袁宗皋,也比不过他这个国丈的分量。
内阁大臣兼国丈……
子侄若是科举有成,将来也能任官……
他看着皇帝:莫非同意启用我,就在筹备今天这事?
王琼更是期待地看着孙交:答应啊!我重新举荐的伱!
当初用自己前途力保王琼等人的袁宗皋离世了,谁也不清楚后面的朝堂上杨廷和他们还不会不会对王琼等人再次发起攻击。
多一层保障是一层!
“……陛下,臣惶恐莫名。”孙交语气扭捏,“臣已列身台阁,若又获赐侯爵,恐圣恩过重……”
“崔元不是还在这吗?”朱厚熜笑着回答,“朕的姑丈,京山候,掌左军都督府,参预国策会议。论圣恩,崔侯为最啊。”
崔元很尴尬:我确实太耀眼了,所以老孙你答应吧,以后就不是我一个人被很多言官和同僚盯着了。
孙交当年不愿意做王妃家,但现在皇帝的意思,那是皇后家,孙交儿子孙子也都是世袭伯爵了。
“……臣……谢陛下隆恩。”
孙交发现纠结名声也是有限度的,现在陛下给得太多了。
自己能当重臣,子孙还都有爵位。
崔元咧嘴一笑:果然还是成了国丈,但两人又都是重臣。
皇帝实现这个目的的方式,竟然是要将它作为将来宗室改革的引子。
有了这个令众臣都期待的远景,又有国策会议、御书房设立后的各种限制,外戚之患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出现。
再说了……也许将来还会变呢?
除非皇帝命短。
但他精力旺盛得吓人,还跑步强身。
朱厚熜面对未来国丈,却又继续说道:“后位最为重要,故而母后与朕之意,都是先定下来。而皇子国本重事,天子十二女,二妃九嫔也还是照选吧。只是明年选秀,也不必令天下暂停嫁娶,免得误了其余女子的姻缘。妃嫔之家可为官,想来倒也不会如此前一般多有畏之如虎之势。”
每次选秀,因为皇宫中的幽居生活和高死亡率,许多人家是很害怕的。与选秀同期的,还包括选宫女和后备女官,所以有些寡妇都吓得赶紧再婚。
他看了看孙交,对于未来女婿同时继续找其他女人这种事,孙交显然毫无波澜,反而点了点头:“此乃善政。”
朱厚熜又道:“内臣、宫女忠心服侍皇家,然无有子嗣、晚景大多孤凄。朕另有筹谋,将来有大量所需取用之人。可令各地养济院此后专门赡养孤寡,而各地失孤之幼儿,则多可送至京城。朕皇庄中于司礼监下另设慈幼院,将来以之为诸多无权无钱之内臣、宫女义子,使之能得赡养、享血食。”
在这现场准备做服务的一些小太监、小宫女们无不微微一颤。
偌大的禁宫里,只有得权得势的大太监和女官们,也许能够从原本的宗族里,又或者外面认得义子,将来有个指望。
绝大多数的太监宫女,到了后来唯一的乐趣只怕就是结个菜户,有点精神寄托和什么其他难以言说的慰藉。
但现在听皇帝的意思,却似乎要在皇庄设一个很大的孤儿院,让宫中大量的底层太监宫女有个指望?
杨廷和也颇为震撼:“陛下,由皇庄出产之粮米供养之?”
宫中太监何其多?这可是要供养以千计的幼儿啊。
皇帝说了是幼儿,自然不能又让这些幼儿去干活。而且说是要将来取用,涉及到皇帝将来的一些谋划,那能是普通用途?得教读书吧?
“吃饱穿暖,营造些屋舍,用不了多少钱粮。”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先于皇庄试行之,将来若有所成,这天下失孤幼儿,总需找到个妥善的养济之法。朕之宏愿既然要富国、创盛世,天下岂可多有饥寒倒毙之孤儿?于这改元之际,朕才先多聊了几句,慢慢来做吧。”
杨廷和等人即刻离了席一同跪拜:“陛下爱民如子,臣等感佩之至。”
“要到那一步,终究需要国富,卿等也任重道远。”朱厚熜笑着让他们起身回座,“今日就不再聊国事了。君臣之谊,总需国事之外多些来往。朕虽年幼,卿等也无需顾忌。旧闻趣事,尽可畅叙。”
十七罗汉加上郭勋憨憨一起尬笑:谁能认为你年幼?跟你打交道就跟和中年人打交道没什么不同。
但旧闻趣事,真的什么都能聊吗?
终归拘束还在,但终归也不再说国事。
乾清宫正殿里,到了天黑时就开始了赐宴,而清宁宫那边也是如此。
这十八人的妻子,明显看得出来蒋太后对孙交妻子更为亲切,但只以为那是因为同乡之谊。
到了酉时后回到府中听说了情况,顿时有好多家都爆出了主母的怒吼:“怎么不提提自家女儿?”
“……陛下主动提的,哪能还说这等话?那是国策会议还是国戚会议?”
孙府之中,孙交的妻子目瞪口呆:“……真能如此?”
“倒像是命中姻缘了……”
当时的王世子成了皇帝,那母仪天下的尊位和世袭伯爵的诱惑,没有谁能拒绝得了。
孙府之中,确实有一个出落得国色天香的千金。人如其名,尚书之家的孙茗也如同细嫩茶芽一般清雅文静。
她已经长大了,被蒋太后屡次召见,疑惑之余也听父母讲过当年的故事。
但当年的王世子已贵为皇帝,而她的父亲又位列台阁,她从来没想过会和他再有这样的缘分。
如今……皇后?
孙茗局促不安地捏住母亲的衣角:“娘……要依爹所说……陛下好可怕……”
“可怕什么啊?别听你爹瞎说!他那是因为国事而不安,后宫之中岂能一样?”孙王氏已经满脸美滋滋起来,“陛下那是聪明!英武!气魄非凡!身体还好!太后待你又好,既然早就定下来了,那可要常常带你先去请见,先熟悉一下宫中礼仪,大婚还要许久呢!”
“我……”孙茗满脸的不安,“还没大婚,我也要先入宫?那陛下见到了不会不喜吗?”
孙交能做到尚书,家教如何会差?孙茗知道这仿佛更像是出于朝争所定下来的事,那她这个破了祖制的人恐怕会处于风口浪尖。还没大婚就常常入宫的话,成何体统?
想到这,她心里越发有点不安和酸楚:这命里郎君,究竟有几分是真对自己有情意?大概全是出于国事考虑吧?
“怎么会不喜?”孙王氏拉着她的小手看得满脸都是笑意,“我家茗儿这般可人,还知书达理!陛下要是见了,一定最欢喜!”
她口中的“至上佳婿”现在却又再次拉着朱清萍躺在了龙榻上。
今天跟国策重臣一起多喝了一些酒,他现在也没多想国事。
朱清萍的心跳自然还是很快的,这几晚都如此,而今晚更甚。
朱厚熜的脸有些酒后的烫,而他能听到心跳的那衣襟下也透着热气。
他的手也很自然地触着朱清萍的腰间又开始不安分:“反正都是赐姓,明天改元,给你改姓……林吧,茂盛!”
朱厚熜感受着自己为所欲为的没有顾忌,嘴角露出笑容:“朕这长子若要稳妥点,还是得你,免得其他后妃年幼,产子易夭。至于将来,也无须担心嫡长之争,朕都有计较。”
等脑袋一转之后又叹道:“孩子看来也饿不着。”
皇帝的这些荤话,朱……哦不,林清萍哪里还听得进去?
什么茂盛,什么饿不着……她现在已经脑子开始晕了,浑身紧绷得很。
太后是安排过她小任务,但是现在感受着这小皇帝的……手法……口技……哪里需要教什么?
虽然从第一天“哄睡”之后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谁知道会是今天?
除夕之夜,破旧迎新。
朱厚熜开始为自己的国本大事努力操劳,先从大姐姐开始。
至于长子出自哪里,当然要看一些天意。
就算这个已经熟透的林清萍不是皇后,朱厚熜也不过于担心将来的继承问题。
法子多了去了。
乾清宫里,始终还记着自己守岁兼守夜重任的黄锦终于隐隐听到朱清萍的异声。
他脸色很古怪。
这要不要记?
而朱清萍今天“哄睡觉”哄的时间很长,长到后半夜之后也没出来。
黄锦一脸凝重:这下真得记了。
明天改元之后第一件大事,给清萍娘娘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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