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地?想啥呢!没看之前上刊的朝鲜民生访查奏报吗?”
“哎呦,老田,你啥时候认字的?”
“嘿!我家老四认得!这报纸啊,我是一期不落,买回去后要这小子一字一字读给我听,背熟了!”
“嚯!好家伙……难不成老田家将来要出状元了?”
于是老田就化身说书先生一般,滔滔不绝地卖弄。
依大明宣交使呈报的数字,这内乱之前,朝鲜在籍四百余万人,田土一百余万结。
说到这个,那就又是朝鲜度量标准的不同了。朝鲜将田分为一至六等,这一结又不是面积单位,而是换成大明旧制大约等同于能产二十石粮的田地。
整个算过来,只怕大约是四十余万顷田土。而那在籍人丁,不像大明已经清点了隐户,朝鲜不在籍的奴隶、隐户,只怕同样有这么多,人丁实则近千万。
“大体也就是一省大小,人丁近千万,够分吗?”老田说着自己的结论,连连摇头,“山多地少,天寒地冻。太祖老人家说不征朝鲜,那也是有道理的。”
“这不是还在打,况且田土大多是在他们的权贵大户手里吗?”
“死不了多少,也仍旧不够分!”
普通百姓这样看,但一些有消息的商人和中大人家却不这么想。
“只封了安东公,还选了那么多援朝文武,陛下这是决心让朝鲜改天换日了!那边缺的不是人丁,是帮着百官管人丁的管家、生意人!”
从上层到底层,中间具体办事的人不可或缺。
重新洗牌是一定的了,这里面就有无穷际遇。
岂能小看一省之地?
“现在就过去,有点太早了吧?仍旧兵荒马乱的。”
“至少先去辽东看看。”
自从大明在辽东开始设边市、朝廷确定了要慢慢开发东北的战略之后,这一次才是真正激发起闯关东的热潮。
首先是如今的朝鲜平乱,然后还有讨倭。至少接下来的数年里,物资转运带来的机会都很可观。
加上现在大明对朝鲜将来如何处置的态度渐渐明朗,这机会就更大了。
直沽一带本就因为配套蒸汽铁甲舰船厂而日新月异、邻近诸省不少青壮到了那里讨生活。现在这个海运局北方最重要的港口任务更重,同样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现在,宝船监总裁沈啓奔到了船坞之外,见到刘天和之后先行礼:“国老,下官来迟……”
刘天和摆了摆手:“不必拘礼。你奏报铁甲舰试制已近尾声,我领工业部事,当亲自来瞧瞧。若工期估算好了,还要准备一下。陛下是有过旨意的,下水时要亲临船坞。”
“国老这边请……”
沈啓在这里忙了一天多,眼下确实已经将这试制的铁甲舰督办到大体有眉目了。
本就是一个过渡舰型,帆轮并用。体积确实大了一些,但如今大明在钢铁产量和产能响应上也大大提升,为了这里的船厂甚至专门配套了一个重工园。直沽距离北京重工园本也不算远,这才能在过去已经积累起来的大型木制战舰基础上,又举整个宝船监之力试制出了铁甲舰原型实验舰。
巨大的船坞之中,此刻仍旧忙碌异常。
刘天和在总理河道衙门和以前的工部做了多年的主职,对各种工地都不陌生。
眼下先看了看这里的工人之后,就对沈啓点了点头:“沈总裁用心了,陛下所托得人。”
“国老谬赞……”
刘天和看出来的是这船坞里的管理井然有序。船工虽多,但机械摆置、材料堆放、人员往来的通道,都被规划得很好。
这沈啓因一本得皇帝青睐,以非勋臣的身份担任宝船监总裁,又已年过五十,确实在专业技术和人情世故、宝船监内部打理上都称得上陛下慧眼识人。
面前是矗立在干船坞之中的巨舰。
现在,这新挖的大船坞里,安装在这里的滑轮吊正吊装着船上的主桅杆,这是甲板上目前的主要工作。
而船坞里面巨舰周围的脚手架上,则是一圈在水线上下为船只包铁皮的工人。
“去看看蒸汽机和轮桨。”
沈啓带着路,刘天和与他一起从跳板桥上先到了甲板上,而后进入船舱。
“这是专为铁甲舰又改制的马灯。”
进入船舱之后,自然就没了光亮。但这巨舰上将来要存放很多的煤和火器弹药,防火方面要求很高,巨大的船舱里又离不开照明。
刘天和看了看那钉在船舱通道墙壁上的马灯,笑了笑之后就说道:“确实是新家伙。”
马灯也并不算新鲜,唐朝还设立过专门的光禄大夫管理御道上的马灯。宋时,已经有了改进,既有专门的灯油,还加了能反射灯光使之更亮的信石。
而如今,这铁甲舰上的马灯既要能适应远航海浪中的颠簸和开战时的剧烈震动,还要提高安全性。为此,专门的铁箍外还要带了缓冲的软木和处理过的橡胶条,而后才是透光玻璃包裹住的灯芯。灯油罐同样是特制的,防止震落后轻易破碎散出引发大火。
能用在这,自然就能用在其他船只和马车之中。
只不过如今必定造价不菲,错非铁甲舰这等皇帝关注异常的国之重器,其他战舰如何能配备?
现在首先是为了这条船的安全。
头顶上和四周还有沉闷而嘈杂的动工声音,刘天和被沈啓带着路,一路到了位于中后段的轮机室。
“睿王、新世侯等人也常常过来。”刘天和指着面前这四台又改进过的蒸汽机,“若不是它们都在这里装好、试过机了,下官也不敢奏报称试制已近尾声。”
“试机如何?”
“如今没入水,空转倒是无碍。”沈啓介绍着,“在重工园那边,倒是用那边的机器带着这桨轮在水中试过,听说累计已经转过上千个小时,这才定了就用这种型号的钢材和样式。下官如今担心的,倒是四台机器一同去带动,这一套方案在重工园那边虽也试验过,却不知到了海上会不会出问题。”
刘天和点了点头:“无碍。下水之后,还有试航嘛。如今先平朝鲜内乱,这铁甲舰反倒不用那么着急。”
沈啓弯了弯腰:“若不出意外,到了十月,待下官再于船坞之中命人开机空转试验一番,就能筹备下水了。”
“关于名字,陛下交待我问问你的意思。”刘天和对他笑了笑,扶着他的手臂让他站直,“它也饱含了伱的心血。”
“陛下隆恩,臣……”沈啓很意外,“臣岂敢居功……”
见刘天和好像是正经的,沈啓这才胸中一热,朗声说道:“钢骨铁鳞,吐火御风!此舰若能驰骋四海,下官窃以为有玄龙之威!”
刘天和哈哈笑了起来:“足见子由爱之甚深,早有琢磨!走,再为老夫细细讲解一二,回京之后,让老夫在陛下面前也多些吹捧美言!”
在唐枢这个弟子多年的坚持下,治理黄淮的主要工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只是进一步观察效果,再根据黄淮因此产生的新水情来做一些补充。
刘天和已是最后一站,皇帝面前他也已经是老臣,现在这些话说得轻松。
说什么吹捧美言,显然已经是表达着要对沈啓提携一番。
当然,如果沈啓当真能主持着蒸汽铁甲舰这等陛下关注异常的国之重器,不断地改进下去,以陛下性情又岂吝封赏?
所以只能说是互相结交、多卖好感。
对沈啓来说,他也需要。大器晚成的他,根基很浅。而刘天和以国老之尊致仕,他的弟子亲自主持了治理黄淮的工程,将来也必定是先做工业部尚书,再入国务殿的人物。
刘天和继续在直沽这里考察,他此行自然不只是为了铁甲舰,还有以领工业部事的国老之尊到这里来督办平朝讨倭的物资准备和海路转运事宜。
他停留在直沽的炎炎夏日里,胡宗宪自琉球那边发回的奏报抵达台湾之后就陡然加速。
大明境内的军情传递速度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听闻消息,夏言这等军功冲脑的人都不免骇然,杨慎更是破口大骂:“这倭贼当真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严嵩有些古怪地看了看他。
去年倭贼侵扰琉球的消息传来,夏言认为不如趁势直接过去,杨慎倒是反复坚持要多准备,等财计开支和新粮征收都做完了之后今年再动。
而现在,本着从良心出发的情绪,杨慎脸上竟有了一点悔意。
严嵩唏嘘长叹一口气:“总辅所言甚是。但如今当真是难办了,若琉球没有重建好,东洋水师就当真是孤军深入了。而要重建琉球,人力、财货,可都不是小数目。”
哪怕琉球西南面的八重山、宫古列岛上还存了二三万人丁,但故土难离。虽然琉球主岛那边的基础条件要好很多,他们就愿意过去吗?且不说迁徙这么多琉球人去主岛要花多少时间、动用多少船只,远航数百里毕竟也有风险。
朱厚熜目光闪动不已。
本就有成见,而现在这种更野蛮的时代,那里所谓的战国群雄做起事来更不需顾忌什么。
不得不说,这一招挺狠。
从琉球去那九州岛,途中毕竟还有数百里海路。在朱厚熜印象里改名为冲绳的那里后来成为重要的海上军事基地,就是因为这个地理战略意义。
这比朱厚熜印象里做得更绝,是当真全毁光了。
从去年夏日到今年夏日,从刚开始准备偷袭到如今留下一个死岛,出手的应当是严世蕃所说突然势力大增的岛津家。
以离得最近的优势,他们这一轮从琉球掳走了多少青壮奴隶、劫运了多少财富物资?
“倭贼世居孤岛,汪洋大海为天堑,妄自尊大自不必言,文明教化也极为落后。”朱厚熜寒声道,“种种恶行,当刊告天下。琉球劫难,实在是大世已至之必然。大明若未远征南洋、都护诸国,西洋夷人如今在那美洲怎么做的,将来就会在这里怎么做。朝鲜奸贼作乱,倭贼为祸四邻,蒙元征伐西域,都是这大争之世乱象初显!”
唐顺之凝眉看向了皇帝。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就说道:“往来南洋之商人,可勉励他们多讲见闻。那葡萄牙大使,能否让其现身说法?”
“让他讲!”朱厚熜傲然说道,“葡萄牙昔年图谋广东,大败于大明王师,赔银千万两之事谁人不知?如今万里之外遣使到大明,莫让大明百姓以为他们当真只是小国。大明周边以外的世界如今是怎样的,葡萄牙和西班牙正在如何殖民四海,那些落后小国如今是怎么为奴为婢的,不仅大明百姓该知道,诸藩也该有点认识。”
严嵩反应了过来。
大明正式开始对朝鲜、琉球动刀,还要征讨倭贼,其他藩国心里没想法是不可能的。
他们将怎么应对这种新形势且不说,但至少要借着琉球一国几乎被屠灭这件事,把过去温情脉脉的宗藩亲睦面纱给揭掉。
如今的世界,就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若非大明国力今非昔比了,蒙元还在劫掠大明边墙,外滇还不会遵大明约束,沿海倭患只会愈演愈烈。
宣扬如今实是乱世,才显得大明国土之内安定祥和的难能可贵。
大明改了东面三国的天之后,能让那里的百姓也朝着大明百姓能过上的日子靠拢,这些才能在将来帮助大明经略其他方向时获得更多百姓的支持。
“尤其要在江宁、浙江、福建、广东多加宣扬。”严嵩也开口建议,“陛下,琉球地贫人少,将来唯以海贸方能立国。臣请江宁、浙江、福建、广东四省鼓励海商携工人、财货填琉球。如今琉球实同国灭,台东公更无野心,琉球如何处置,可先制告天下,让四省海商定心追随蜀王。琉球大兴土木,琉球旧民人人可做工。申明律例,一视同仁薪粮不短,琉球上下必感大明天恩。”
朱厚熜点了点头:“照此处置。朕这就召见蜀王,资产局可借银、借粮予他,从速兴复琉球万国津梁之美名!”
要引动那些商人雇工或者招募一些有志于改变命运的大明百姓去琉球,最有效的办法自然是给一块大蛋糕。
大明商人再能带,去了琉球仍旧会缺人力。
在这一轮重建琉球的大兴土木蛋糕里,这些银钱,琉球幸存下来的百姓自然也有幸分享。
遭受这一次劫难的琉球固然一穷二白,但只要大明能借钱粮来援助,却又算不得什么大事。
将来该怎么还,都是一家人,那还不好谈?
皇帝从自己的钱袋里拿钱出来,杨慎本就没那么大的压力。
而现在根本无需在琉球动刀兵,倭贼本来就只是以邻为壑,大明在琉球将要做的事都称得上仁义,杨慎有什么不乐意?
琉球不大,但又是一轮选官。
这回条件更宽松,哪怕举人出身,只要愿去,同样能得重任。
同样有面见陛下、成为天子门生的机会。
在这边启动“援琉”之前,首先圣旨天恩就先发往琉球。以台东公为首,琉球大小地方寨主,一口气将选近百子弟到大明进学,将来归国为肱骨之臣。
而薛翰在台湾上“练兵”一趟之后,又定了下来在台南澎湖一带新设市舶司。
将来的大明东面,一张海商新商路网的规划初见雏形。
有这个新市舶司,吕宋、琉球通往大明的航路,自然是以之为重要节点,无需走更远的海路去广州、宁波。
去朝鲜,北方百姓也许还心有顾忌。安土重迁在北方更甚,但浙江福建广东山多地少,千百年来本就不知有多少人下南洋、迁徙到大小海岛。
现在大明要远征倭国、根除倭患,丧尽天良的倭贼竟率先为大明准备了一个几乎被破坏到极点的琉球。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以邻为壑,让大明自琉球远征过去的大军不得不面对这个巨大困难。
但大明开海禁已经多年了,大明海商们尝到海贸甜头更是已经不知多久。
利益驱使之下,沿海四省都躁动了起来。
“你家不是有四个儿子吗?去一个!我家老爷说了,去了包管给找个媳妇,开枝散叶不在话下。最主要的是,月银五钱,三钱给你,两钱给他在那边花用,还管吃住,有什么不行?”
最先行动起来争取更多人力的,就是那些消息最灵通的海商派出去的掌柜、管事。
开玩笑:去了之后能从蜀王手上分到多少重建蛋糕,就看能带过去多少人力,能办哪些事!
当地的人?那除了有把力气能用用,办事哪里比得上说话能听懂又服管教的大明百姓?
海运的兴盛让将来往来的频率和风险都降低了,大明海商是会算账的:现在能把坑占住,将来在琉球就举足轻重!
琉球本有十余万人丁,现在风云突变,沿海诸省即将酝酿起一轮数万汉民下东洋。
这只是开始,让这一批海商更加期待的,是国土远远要更广袤的东瀛!
先到先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