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已经是汉官在断案,你们还不明白吗?大明是要灭了我们,我们全部!”
汉城景福宫之中,剧烈的压抑之中是尹元衡透露着绝望的咆哮。
“降?你们以为会有活路?给那些愚民和家奴分田地,分谁的?依大明律例,你们谁无罪过?”尹元衡直白地指着他们,“我就不信,他们真能做得像说的一样好听!那些愚民发现了自己终究也只是下贱的下等人,被大明更苛刻地奴役着,就是转机到来的时候!有业有产之家,也盼着我们能守住!”
“可是明军围城已两月余,日日都派那些人蛊惑人心……”
“那些话谁会信?”
“……城中百姓已经议论纷纷……”
“岂有此理!我看,乱我军心人心的是伱才对!”
尹元衡急步走了过去,一脚踹倒这个“同僚”之后,竟当廷拔出了刀将之刺死,而后双眼猩红地看着众人:“谁敢再言降,便是与王上、大王大妃和本领议政势不两立!”
景福宫所谓勤政殿内外,禁卫军一时围动起来,而殿中其余诸臣望着地上的尸身与尹元衡身上血迹,一个个只能面色惨白、跪伏于地。
尹元衡说得其实有道理,他们都知道。
可被刺死的这位同僚,同样代表了他们心中的彷徨。
势如破竹的大明精兵到了汉城之外,这次却不再攻城了,而是围了北、西、南三面。
每日都有炮轰城墙,却从未大举进攻。
相反炮轰之后,城北、城西、城南三面,就总有一队精兵护卫着的平安道、黄海道百姓抵近到城墙上守军箭矢的有效射杀范围之外,齐声高吼,声传数里。
从景福宫内逃得一命的士林派幸存魁首大司宪梁渊隐隐听得到外面传来的声音。
“只诛杀谋逆王妃、附逆群臣,不扰平民百姓!”
“守城将卒应该将功补过、拨乱反正,以百姓安危为重!”
“上国出兵,是要为知礼士绅、守法百姓主持公道!”
“……”
此刻汉城的街道上,家家紧闭大门,外面除了紧张巡逻的兵卒和不得不出门办事的官员、大户管家奴仆,看不到一个其他闲杂人等。
但梁渊知道那每一扇门的后面,恐怕都屏气凝神地听着这些日复一日的喊话,心里在不安的计较。
果不其然,没听到几句,三面城墙上又响起了嘈杂的鼓声,试图压过这些蛊惑人心的言语。
而后,又是几声炮响。
本就用来作为号令调度守军、随时准备迎接总攻的鼓声顿时歇下,生怕这回是来真的,乱敲的鼓会让守军乱起来。
消停了一阵,又是毫无征兆的呐喊:“只诛杀……”
梁渊感到很疲惫,他相信守军也已经很疲惫了。
两个月了,天天都是这样,谁能一直坚持下去?
今天尹元衡暴起行凶就是一个征兆:大家都濒临崩溃了。
到了这种局面,还能做什么?
不敢私下里和谁谁谁一起商议——尹元衡的人盯着。
眼下汉城里,尹元衡是实质的王。在他掌握着守城大军的情况下,谁能突破他的防备搞出变数?
破局点自然是有的,但谁愿意先站出来,冒着极可能丢掉全家性命的风险引发后续的大混乱?
大多惜命。
等梁渊回到了府上,忽然又一轮喊声响起,梁渊猛然变色站了起来。
“后宫干政,勋戚掌权,祸乱之源!”
“读书明礼,忠义在哪?”
“朝鲜该有爱国爱民读书人当政!”
“咚咚咚咚——”
可梁渊已经听清楚这些新出来的话了,他脸色苍白:“快,快躲好,躲到地窖里……”
好狠毒的大明!
这一刻,梁渊无比后悔曾经弹劾金安老倒台,让朝堂上成了只有外戚在争权。
金安老好歹还有半个士林派身份!
在城北,宋良臣已经在大帐里坐了许久,现在只能问张经:“这样真有用了?一鼓作气打下来多好?”
宋良臣本就任着蓟辽边区总兵官,他最先开始行动。
而张经这个宣宁边区总督,则是随后才被调动过来。
他下达的军令是:围三阙一,围而不攻,攻心为主。
“侯爷不用急。”张经智珠在握的模样,“檄文遍传,那尹氏姐弟及守军主将自知必死,断无请降可能。这汉城毕竟是一座坚城,强攻折损将士且不说,城中百姓必定死伤惨重。如今王师先仁至义尽,城内官民重压之下,也迟早会出乱子。纵然仍旧是一场大劫,平定大劫的却是王师,于后事百利而无一害。”
宋良臣只能点了点头,而后又意味深长地问道:“是不是还在等平安道今年新粮?”
张经赞许地看了看宋良臣:“侯爷慧眼如炬!就算尹氏姐弟仍能强压下去,等到平安道朝鲜百姓运来新粮,明晃晃的证据在眼前,守城普通兵卒和底层将官,还会那么坚定吗?援朝诸官,那么多新粮种、铁农具、农学院供奉,辛辛苦苦数月,就是为了这一刻。如今咸镜道、全罗道等数道,王师不曾踏足。攻克汉城,只是开始。”
“……这就是陛下交待的要收民心,团结朝鲜百姓和有识之士,只针对那些恋位权奸和贪臣恶户吗?”
张经笑了起来:“让他们自己先把那些人撕碎最好,何必污了你我之手?若所料不差,侯爷将来也是要留在这的。仁义之师不愿强攻坚城使城中无辜死于非命,这已经是足够爱民了。若能如此拿下汉城,其余城池再无坚守可能。”
尹元衡万万没想到明军围攻汉城的策略竟然是这样。
每天打出去的炮弹必然不落到城内,只在城墙上,甚至是在有守军的垛墙下沿。
可这么多炮弹打出来,劳而无功,难道不是浪费军饷、银钱、铜铁吗?
而喊话内容原本只是一些大话,喊了两个多月之后突然换了内容。
士林派……士林派……
朝鲜该有爱国爱民的读书人当政,这就是告诉城中饱受打压的士林派老中青:将来的朝鲜,他们仍然是会受重用的。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大明再强盛,还当真要全部用汉人来治理朝鲜吗?
眼下这就是离间,谁都清楚。
可士林派敢赌尹元衡不会因为怀疑他们而先出手吗?尹元衡敢赌士林派不会串联谋乱开城投降吗?
“大局还在掌握之中。”文定王后训诫着他的弟弟,“今天突然杀人已经大大不该!拜你为相,大战当前允你佩剑上殿,难道就是让你干这个的?”
文定王后是一贯有野心的,她并非一个普通角色。昔年初被立为继妃,她在大婚的次日便选择于宣政殿接受外命妇朝贺。这是坏规矩的,宣政殿是王上接见群臣的地方。
可那时候的她,一句“年轻不知”就轻飘飘地把这件事哄了过去。而朝臣其实知道了王后有干政的可能,再加上李怿的手段不行、性格不行,最终经了二十多年酿成如今局面。
现在文定王后知道一定不能再因为怀疑而逼得城中大乱。
“正该一一前去拜访,安抚人心!”
和弟弟商量了应对策略,文定王后感到很焦虑、很疲惫。
最近这一年来,每每有这样的状态,她就要礼一礼佛,这是静心的必要。
但她身边服侍的人却很清楚,佛堂的门关上之后,那位大王大妃最喜欢的俊俏僧人普雨,一定是用另一种方式缓解她心头的恐惧和不安。
她们不敢想,也不敢听,只在心里纷纷想着:这真的是要亡国灭族了。
佛祖看着呢!
尹元衡虽然也知道是该以安抚为上,可三个方向时不时会响起的喊声、鼓声、炮声,这些毫无间隔规律的声音实在让他神经紧绷。
到了一些士林派要员的府上,他嘴上说着安抚、信任、勉励的话,却总免不了带着一种审视怀疑的心情。
若是中途突然又响起了那种喊声,更是让双方的神经都突然绷紧。
“大司宪,怎不见家小?”
听到尹元衡的问题,梁渊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实在失礼!尹相稍候,我这就命人喊他们来拜见……”
“……不必了。”尹元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司宪一家足不出户,我是知道的。如今遭逢国难,先多加小心共度时艰,将来就好了。”
“尹相说的是……”
“那就不多打扰了,本相再去大司谏府上拜会一趟……”
梁渊冒着冷汗,送走了尹元衡和他随身带的护卫。
刀锋和箭矢离开了他的家宅,可危险并未远走。
他坐立难安,心头大骂尹氏姐弟毕竟愚蠢。
就算现在是要安抚一下人心,怎么能带着大队护卫挨家挨户拜访?
这不就是像是去问案、问罪一般吗?
在如今这种紧张的情绪里,只要有一家以为大祸已至拼死一搏,城中局势转眼就会爆发。
可他又不敢就此做什么,谁知道尹元衡有没有暗中留下人手,只要一有异动就会出手?
“后宫干政,勋戚掌权,祸乱之源……”
城西的喊声忽然又毫无征兆地隐隐传来,声音隔了这么远有些沉闷,后面立刻就被鼓声再次搅乱。
梁渊像是失去了浑身力气一样瘫坐在地上。
太累了,太恐怖了,刀仿佛一直悬在那里……
他很想快点得到解脱。
梁渊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当尹元衡到了弘文馆一位官员的家门前之后,这回竟没有敲开门。
“朴执义何罪之有!你当廷杀了他,如今又要来灭我满门吗?我虽五品献纳,却不愿引颈就戮了!”
听到门内的喊声,尹元衡惊怒交加,一时就被冲昏了头脑:“本相亲来拜访以示安抚,你竟胆大至此,污蔑本相?堂堂三品执义不思御敌报国,罪不容恕!莫非,你也是要主降?”
“逆贼!我自不会降,只是去岁以来苟延残喘,敢怒不敢言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如今你领兵围我府宅,无非鱼死网破罢了!”
本来并没有真围他府宅的尹元衡闻言又怒又气:“好!好!好!本相为御外敌殚精竭虑,你竟如此狂悖,呼本相为逆贼。来呀!逆贼是当真跳出来了,杀进去!”
大街上仍然没多少人影,但全副武装的内禁卫军和这个区区正五品司谏院献纳的家丁们就此隔着矮矮的院墙和脆弱的院门对战了起来。
喊杀声自然是传遍左右的,结果也丝毫不会有悬念。
杀红了眼的尹元衡果然发现了一个逆贼之后,怒气仍不能停止,反倒更加有了危机感。
“再回大司谏府上!本相倒要看看,这司谏院里还藏着多少不忠不义的士林逆贼!”
在这样“全天宵禁”的汉城里,消息的传递也完全不能像平时一样。
但在失控的压力下,尹元衡带着内禁卫军就此走入纠察逆贼的方向,终究是沿路带来了巨大的恐怖。
第一块骨牌被推倒,接下来就很难再预料走向了。
先是有人在巨大恐怖之下派人冒险以公务之名出了门,而后甚至有士林派青年官员亲自出了门。
许多人都来到梁渊家请求商议对策,这种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尹元衡那里,那还有不失控的?
文定王后在佛祖面前从佛子那里得到了深邃鸡锋安慰后终于平静了不少,可她放不下担心派人去问了问如今城中局势之后,就听闻内禁卫、羽林卫、捕盗厅……不知多少城中的兵卒都被尹元衡调动了。
汉城里,今夜终究演变成了一场彼此猜忌的大屠杀。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士祸不少,但从没有今天这么惨烈。
深夜里,城中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乱子,又岂会毫无动静?
不管是放火烧宅的,还是引火自焚的,宋良臣和张经被喊起来时都看到了城中数个方向隐隐的火光和烟雾。
“……见效这么快?这就乱起来了?”
宋良臣目瞪口呆,张经却只是微微一笑。
“得位不正,仇怨日久,有什么奇怪的?”张经收起了笑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宋良臣,“前两个月只讲大道理,让他们习惯了两个多月再换说法,自然是有道理的。”
哪怕是在将来的朝鲜,也要以文制武。
他张经奉命来到这里,难道只靠大明将士勇猛、装备精良打些硬仗?
“天赐良机啊!”宋良臣兴奋异常,立刻就要准备去传令各营,准备趁乱总攻。
“不!”张经却开了口,“装作不知道!不急,让他们再乱一阵!”
“……哪怕尹氏姐弟掌着兵权,只要大军攻城,他们就再也顾不过来了啊!”
张经摇着头:“侯爷莫非忘了,之前还喊了守城将卒应当深明大义。今日喊了士林,转眼士林大祸临头。明日再喊话将卒,又当如何?”
宋良臣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看着张经施施然回帐补觉,他甚至在路上伸了个懒腰。
这一刻,他想起了郭勋给他写的信。
千万不要贪功冒进杀红了眼。
一定要听军务会议指挥,听张经的安排。
宋良臣望着城中又多了一处火头,只觉得身上有点凉。
这些家伙的脑子,确实让人胆寒。
难道这一国都城,能够就这样兵不血刃地拿下?
莫非只用等着有人开城来投降?
这就是上兵伐谋、攻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