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只略懂,人事更生疏。
逢迎总多怯,威凌幸双姝。
凛风摧弱雪,春意融甘露。
夜长频落笔,绢白宜点朱。
黄锦命人换了新的暖褥,捧着这“太白双梅图”看着朱厚熜。
“……先收着吧,就这样侍寝,无碍。”
于是两人没被带走,黄锦低着头:“那奴婢就在外间候着,陛下有事吩咐一声。”
朱厚熜重新回到了帐中躺了下来,姐妹二人则靠着软枕帮他一左一右地捏肩膀。
“歇着吧,暖和些。”
之前问了问,原是朝鲜此前很显要的大臣家里的。
有多显要呢?李怿坐上王位的反正功臣之一、最后做过领议政的成希颜的外孙女,而且是成希颜嫡女生的。
怪不得有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营养和未经生活折磨的肌肤。
作为李怿继位后最早封的“一等靖国功臣”在朝鲜,成希颜那可是被李怿赐谥“忠定”,而且在尹元衡给他的亲外甥夺位后为安抚勋旧派人心被请着陪祀李怿的。
也是成希颜走得早,正德八年就病逝了,没遇到后来更残酷的士林派和勋旧派的斗争。
而成希颜当年在戊午士祸期间救过一批士林派,治政时也平定过三浦倭乱,在士林派之间也是颇受赞誉的。
毕竟是在燕山君纵情享乐、命百官各献诗篇时答诗“圣心元不爱清流”的人物。
所以他的后人,在李怿中后期的这些朝堂斗争之中虽然渐渐边缘,却在这场动乱中保存了下来。
朱厚熜现在也明白了薛翰和陆炳的用意:成家,是大明在朝鲜可以拉拢的一户人家。
不全是为了讨好他呀。
这些都是这申氏姐妹在说明了来历之后,朱厚熜想起来的事。
留心朝鲜情报多年,对于之前勋旧派的要员势力,自然是重中之重。成希颜曾于弘治九年出使过大明,也是朱厚熜能记住他的原因之一。
“你们祖母,是李氏定宗庶子德泉君的女儿?”
“……是……”
两姐妹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些,她们可没说,大明皇帝陛下知道得这么清楚?
朱厚熜左右手稍微抚了抚,心里有点感慨。
所以薛翰、陆炳也不是啥人都敢乱送过来,真论起来,也有些朝鲜王族血脉。
那定宗,就是朝鲜李氏的第二任国主。他的侄子,就是李氏之中极为知名的世宗。
所以成希颜的妻子,也是定宗的孙女、世宗的同辈宗室女。
她的嫡女,嫁的人自然也是朝鲜显赫大姓,姓申,还是个士林派少壮中坚。
大概是成家留下的教诲,她们的父亲虽然在朝鲜士林之中也有些名望,却没有出任重要官员,而是在夹缝之中左右逢源,就在开城的成均馆教书。
明军势如破竹攻下开城后,他就已经和龚用卿走得很近了,本身当年就打过交道。
“你们舅舅已经罹难,这事你们知道了吗?”
两姐妹顿时红了红眼,点了点头。
尹元衡此前大开杀戒,后来又有弃城而逃的大难,在汉城中做知中枢府事的成希颜嫡子没有幸免于难。
朱厚熜也是刚刚收到那边呈来的详细奏报不久,看到两人都已经知道了,心里不由得更加确认了一点:这应该是张经入朝前,龚用卿、宋良臣、薛翰他们就一起商量好,选定的一家。
既由于成希颜以前的威望,他在勋旧和士林两派之间都有一些好名声的基础,也由于他女婿之前的边缘身份和士林少壮身份,还由于他这两个外孙女实在难得——同胞而生、花容月貌,陛下不管从哪方面考虑也不必拒绝不是?
大明天子稳居帝都,最好的一切就能自动享用。
“那明日就回信伱们父亲吧,随后朕把你们带入宫,再下旨令你们父亲一同协办此次朝鲜恩科。”
“……谢陛下!”
两人喜不自胜。
大难之余另有生机,还能换来父亲在大明天子心目中的可堪重用,那一切就都值得了。
何况皇帝陛下也并不是一个性情乖戾的糟老头子。
朱厚熜也很清楚,唐顺之所说的那种“推平一切”本就只是试探与表态。
唐顺之当然是懂得的,不可能在朝鲜当真打倒所有权贵阶层。他提出“推平”,反倒是表明他懂得了皇帝所有“制度实验”的尽头:是不是当真要君居虚位、让群臣治理国家?
而后一个“推平权贵、为民做主”却又坚持要实君治理,就是指出这种矛盾所在。
时代是局限的,朱厚熜当年想在朝鲜这样的藩国做的实验,注定缺乏基础。
最终仍旧只能是拉一派打一派,既让百姓觉得大明是在为他们做主,又要让大明对藩国的掌握有一个利益共同的中间阶层。
更长远的未来,就需要时间来慢慢改换思想了。
身旁活生生的两个可人儿就是明证:哪怕龚用卿他们本就是深知皇帝大志的,不也仍旧用这种方法来为他们将来在朝鲜的利益拉拢本土力量吗?
路漫漫,能多走一步是一步吧。
夜长长,能多……
……
吃人家的嘴短,干人家的……
朱厚熜的腿倒不软,不过对于梅定甲,第二天就让他的儿子梅鼐跟着陆炳一起进入锦衣卫了。
这天他按计划先去了北洋海师的军营时,依旧步子稳健、英姿不减。
“这段时间,到宝船监用心习练。开春后,赶在海风大起之时先到仁川,再到济州岛、对马岛。朕盼你们以玄龙舰为首,早日凯旋!”
他喊话的这些人,是即将作为玄龙舰第一批舰员的将卒,也有其他木制战舰的将卒。
新舰只会大有不同,至少包括不少的蒸汽机操作。
出征之前,皇帝能来巡阅,那本就已经足够了。
何况还是这种寒冬腊月里?
朱厚熜是不同于之前的皇帝的,顶多召问一些官员。
他长年累月锻炼身体,心里也没有太多包袱,亲自去了许多库仓看看粮食军械准备情况,又登上了目前这里的劈波斩浪舰看看备战情况,中午更是在军营里用了用午膳。
“犯过错”的戚继光在这里,朱厚熜在下午离开前把他喊了过来。
“晕不晕船?”
“……回陛下,臣已经不晕了。”
朱厚熜笑了起来:“那就好。你父亲虽然官已经不小了,但朕对你是有期盼的,要不然也不会让你去陪新建公最后一程。”
王守仁逝世后,追赠公爵,恩荣顶级,这是应当的。
没有他当时和朵颜的商议、及时的决断,不会有那一次阵斩蒙元大汗的机会,也就更不会有后来俺答北撤的形势逆转。北患如果依旧,大明便不会有改革军制的时机,自然也就不能有此时的四方经略大计。
戚继光是朱厚熜用来“榨干”王守仁最后几年的军事思想价值的人选,也是朱厚熜心目中一定要与倭贼有些渊源的人选。
“臣必奋勇作战,不负陛下重望!”
朱厚熜点了点头:“东瀛才是你的舞台,去吧,朕等着你建功的好消息!”
腊月里,一封信寄到了荆州。
张居正收到了信,打开之后看完有些愕然。
自从那回“犯了错”,他被革除了太子伴读的身份,又回到了荆州老家,潜心准备科考。
说来也是唏嘘,不知是不是湖广这边的主考官心存忌惮,他今年的乡试居然没考上,那自然也就无缘明年的会试。
而下一次会试,就要等到原本的嘉靖二十六年、新历法中的公元二三八八年了。
可以说是自从童年被点入京之后的第一个“大挫折”了,他体验了一番官场之中地方官员信息不够通畅之下的人情冷暖。
而现在,他收到的是来自朝鲜的信,写信的是辽王。
但张居正很熟悉,这好像是辽王母亲毛氏的口吻。
信的内容很简单:诚邀他去朝鲜,将来许诺自不必言。
张居正很懵:难道毛氏不知道自己曾做过太子伴读?她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内情,以为自己真的是被皇帝厌恶了?
这事有些敏感啊,一个弄不好,只怕当真让人以为辽王野心有点大。
太子将来的班底你也抢?
张居正旋即哑然失笑:是了。痛失太子伴读身份,乡试不中,眼下大明除了一些消息及灵通的众臣及皇帝、太子等寥寥数人,谁知道这是他张居正自己选择的路?
他当然是摇着头提笔开始回信婉拒了。
同时还要向太子去去书信,委婉点明事由,既是提醒太子、对太子尽忠,也要通过太子让陛下知道。
虽说不需陛下可怜,但是乡试总不能这么揣摩上意、明摆着对我不公平吧?
区区乡试,连副榜都上不了,张居正属实为此无语了很久。
他不信自己在这一科湖广乡试诸生员中那般不堪,又不是自负必能名列前茅,副榜都上不了?
但他难道冲去撕?
朱厚熜暂时不知道这些事。
沈啓奏明了他的考虑,后面玄龙舰下水就只是观礼了。
当然,出于对沈啓这种企业高官办事态度的鼓励,朱厚熜又以玄龙舰造办之功,封了一个御海伯下去。
造办官匠、协办诸人,更由朱厚熜做主,从原本的计划经费里拨了一部分作为年终奖金。
而后再去看了看大沽重工园的情况,朱厚熜此行便结束了。
回去时和来时不一样,“御辇”里多了两个美人,其他诸臣就不再同行。
而这两个已经被朱厚熜赐名云卷、云舒的两姐妹,自然惊叹于从没体验过的火车。
回到“阔别数日”的紫禁城,接下来便只是准备过年了。
临近除夕,紫禁城里到了喜讯。
越王妃在云南顺利诞下一子,大明皇长孙降生了。
虚岁要等过了年才三十八的朱厚熜有一点点迷糊。
其实已经晚了一年。
去年春,越王妃就已受孕。但后来仇鸾他们犯事,沐绍勋收到过郭勋的信,他是知道利害的。
也许是朱载垺和他王妃也知道了,那个孩子最终流产。
好在后来事情逐渐尘埃落定,仇鸾他们在去年底被押到京城伏法,今年越王妃再次受孕。
看来去年调养得力,没有影响到越王妃的身子。
如今喜讯传来,朱厚熜仍旧失神于自己不到四十就做了爷爷。
“好事!”朱厚熜心情很好,“拟旨,朕来起名,再予赏赐。”
端本宫那边,朱载墌也结束了去年回京后真正守孝的孝期。
从嘉靖十九年初孙茗去世,到现在一晃两年多了。
本来曹察想跟太子也结亲,但之前处于孝期的他,到现在还没个太子妃。
而大哥的儿子都生下来了。
朱载墌有些怀念之前与张居正、戚继光一起游历四方的感觉,到了父亲面前为父亲道喜,也让越王遣来的人转告他对兄长的道喜。
按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朱载垺的儿子中间那个字得是翊,第三个字得含金。
朱厚熜倒是有了灵感或者说恶趣味,大笔一挥,“朱翊锂”三个字就给了出去。
现在妃嫔众多、皇子众多,大概他将来的孙子能构成一个元素周期表吧?
后世再一细想,好家伙……
当然了,此时睿王和陶仲文那边本就在琢磨着给诸多已经可以确认的元素来命名,是先有啥再有啥,注定会成为将来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悬案。
皇帝对这方面的重视倒是显露无遗。
等到给越王妃、黔国公的赏赐也安排了下去,朱厚熜这才看着朱载墌。
“孝期也已经过了,明年就选太子妃吧。到年纪的姐妹,倒也不能再拖三年,明年也该选驸马了。”
本来之前就有几个公主要选驸马,但最大的当时也没过二十,朱厚熜确实不想经历什么女儿生产太年幼而一尸两命的惨痛事情,因此最终还是压了两年。
明年又是大试之年,这回能放心帮她们挑一挑了。
“儿臣谢父皇隆恩。”朱载墌行了礼,然后又开口说道,“儿臣今日收到叔大一封信,想了想,该禀明父皇。”
“张居正?”朱厚熜有点意外,“你说。”
朱载墌把信拿了出来,既然要禀报,自然不如直接拿给皇帝看。
朱厚熜看完之后不禁笑了起来:“难道以他的脑袋瓜子,还不知道水非至清?这点堪磨是他该受的。爹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了,放心吧,辽王哪知道其中内情,无非是眼下只能倚仗爹派去的重臣老臣,也想有些自己的班底罢了。张居正初到京城时,毕竟寄居辽王府,他祖上也和辽王府渊源不浅。”
“……也不能让他连乡试都过不了吧?湖广文教官员过于揣摩上意了,还是说问过文教部了?”
朱厚熜闻言脸色板了板,朱载墌顿时站直低头。
“你怕什么?是怕文教部有心阻拦,还是怕唐顺之特别点过他们先压一压张居正?”
朱载墌不说话了。
“朕提醒过你!”朱厚熜改爹称朕,语气就严肃多了,“张居正本身就是给你上了一课,你现在倒不明白这个道理了。你也年轻,他也年轻,如今多经历一些有什么不好的?等你将来继位了,只要你有心,有把握用好他,难道还愁他上不来?再说了,将来这位置是你的,大明何人不能为你所用?”
“……儿臣受教,儿臣知道了。”
朱厚熜的脸色柔和了一些,缓了缓语气,又问道:“怎么?担心如今有不少勋戚和年轻俊杰愿去藩国,在那里呼风唤雨更加自由自在,等你继位时难以制住他们?”
“……儿臣倒没想那么远。”
“那你该想一想。不过,也别忘了,那些都是你的。等你坐江山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不论出身大明还是藩国,只要有才干,你都能用!爹给你把基础打下来,能不能消化好,将来还要看你和你的儿子。”
朱载墌又听到爹字,眼睛有些湿润地跪了下来:“儿子明白了。”
“起来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朱厚熜走了过去拍着他的肩膀,“你大哥有儿子了,是好事。”
朱载墌心里一震,知道父亲什么都懂。
还不是因为如今要分封这么多藩王,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些隐秘的担忧。
朱厚熜心头也有些无奈。
没办法,每个人的位置不同。
太子当久了之后,折磨越来越强烈,难道将来会更加疑神疑鬼吗?
这才做个成年太子多久啊。
莫非是自己又带了那申云卷、申云舒回宫刺激了他?
瞧瞧,父皇身体还这么好,要是自个儿都活不到他驾崩怎么办?
朱厚熜猛烈摇头:不能深想,也不必细想,先好好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