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百多年,小小对马岛上的土著再次见到来自大陆的雄军。
当年,三万蒙古、高丽联军乘各类船只九百余艘在对马岛佐须浦登陆,宗家先祖率八十余名武士做第一波抵抗,结果毫无悬念。几天之内,对马岛就被拿下。而次月,蒙古进攻本岛,镰仓幕府在博多港集结了十万余兵力,将蒙古阻在岸边。而后,神风来袭,蒙军半数船只被毁。
蒙古第一次征伐东瀛就此作罢。
七年后,再次行动,阵势更大。十万南宋降军被命令乘坐三千余艘船从浙江庆元、定海出发,四万蒙古和高丽联军则从高丽出发。而这段时间里,镰仓幕府在九州岛沿岸修建了数十里石墙堡垒。
对马岛等离岛自然又是先遭重,然而东征大军又是在夏日里东征至此,原定八月初二登陆,八月初一又遇台风。这次更离谱,蒙古和高丽联军直接“舟坏,丧师十七、八”,一大半的人就这么寄了。
而南宋降军所组成的江南新驸军,本来都在岛上筑垒,船只也都相去五十步止泊,受到的影响不算特别大。但其中已经提前委任的行省右丞坚持要撤,于是最终竟是主帅们乘船随蒙元、高丽残军先返回朝鲜合浦了,还有近十万江南军将卒只能滞留岸边准备依靠自己制造木筏回国。
结果自不必言,最终十四万大军,回来的不到三万,其中高丽回去的倒是最多,包含梢工在内有近两万人。其中,最大规模幸存的反而是江南军之中的南方汉人,这些人明明是南宋人,却被称作“唐人”,“免死为奴”。
面对当年不可一世的蒙古,东瀛神风传说就此形成,大明又怎么样?
是避过台风,先在冬日里花上几个月在对马岛这样的地方集结,再让大军休整一个台风季干吃粮,等到秋后再顶着严寒去登陆征战;还是在台风季里运兵集结,承担路上就完蛋的风险,只求到了之后能迅速开打以战养战?
蒙古两次东征,一次是冬日里开打的,一次是夏日里开打的,大明又怎么样?
宗家因抵御蒙古第一次出征而开始发家,宗晴康是很清楚那段历史的,但他现在发觉:大明不一样。
先抵达的,不是战舰,是工匠、劳力、商船。
对马岛从未如此热火朝天:浅茅湾一带,两个半岛形成了一个口子,里面是宽阔的海湾,又被多个小半岛分成许多岔湾。朱纨一到,首先便是组织人力物力,修建码头泊位,修筑通往鸡知和大小船越的道路。
而后,他们见到的雄军,下了船之后就于岛山、竹薮一带分别安营扎寨,同样投入到了修建工事的工作当中。
俞大猷麾下京营将卒,大半反倒突然成了工兵,另外小半则看守着从朝鲜那边被押过来的罪酋、叛军降卒大兴土木。
他们盘踞于此,对马岛南北已经被截断,中间都是明军。
北洋水师来得要更晚一点。
属于海运局和海上长城公司的小部分护航战舰,停泊于浅茅湾通往大海的海峡畔新建军港之中。大部队,则绕过对马岛南岸,停靠往这里最成熟的港湾。
宗晴康站在码头上,与朱纨、汪直等人一同等候着。
他的眼神不禁看向那一个新改建的码头:什么样的船只,需要那么长的一个泊位?需要旁边留出那么宽阔的航道,需要深入到那么深的地方?
为了改建这个泊位,去年一整年,汪直都以应对可能来袭的御守联军的名义,除了用那些从朝鲜运来的平安道、黄海道罪卒罪将,还让宗晴康征调了不少民力来劳作:凿石、伐木、堆筑防波堤、勘测水深……
这个过程里,其实丢掉了百余条性命。
现在,先有小型快船过来了。
它是负责引导的。
过来熟悉了一下海湾状况,那快船又开始调整风帆角度,再出湾去。
这时候,宗晴康已经隐隐看得到远处的舰队了。
其中,有一个黑黝黝的点,明显要大得多。
“玄龙舰英姿,总算是看得到了。”朱纨开口,“汪将军,玄龙舰所需煤、水、粮米肉菜,都要单仓准备!”
“制台放心,末将从到对马岛开始,就已经在为此准备。浅茅湾周边,末将早已分区画好。只要航路不断,人手充足,断无差错。”
朱纨点了点头:“早闻汪将军之名。我奉旨东来,原本忧心至今。到了此处,才知陛下早已运筹帷幄,所用得人。”
“制台过誉了……”
在马六甲一战后就因功升到从五品副千户的汪直,被调到对马岛、又谋划了对马大捷,现在已经因功成为从三品,有了上校衔,有了征倭先锋营游击将军的官职。
这还是战事尚未全面开启。作为和严世蕃一样最熟悉这边情况的一员重臣,他现阶段的作用是帮朱纨在这里厘清后勤保障的事,而后面自然是要引北洋海师和京营陆战主力去登陆本岛的。
“宗侍郎,宗家既然深明大义,诚心归附,还请安抚好岛上子民。北路大军在此集结,军民共居一岛,除本官约束官兵外,其余就要劳烦总侍郎了。”
东瀛的将来自然是不同的,现在的宗家,已经先得封赏,予了一个正三品侍郎之职。
宗晴康闻言学着汪直,弯腰说道:“制台请放心,下官必定约束好对马岛上下,一心劳军助战。”
“且看大明北洋海师英姿!”朱纨指了指远处,然后像是点评一般说道,“昔年蒙元东征,天灾之外更有人祸。操切之下,草草造办诸多船只,大多没有龙骨。敌情不明在先,攻伐无章在后,焉有不败之理?”
宗晴康沉默不语。
朱纨却自顾自地说道:“二十年前,倭使争贡宁波,残害大明百姓,龙颜大怒!东瀛王主形同虚设,权臣御下不力,地方割据,乱战不休。数十年来,倭寇为患四邻不绝,大明备此一战已二十年!”
宗晴康心头剧震:这是大明重臣首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大明皇帝早在二十年前就惦记东瀛了。
“海商先行,堪察航路,转运有力;海船造办,经年累月,如今三大海师驰骋海疆;朝鲜内乱,大明挥师解民倒悬,陆路通畅;琉球遭劫,陛下以粮草银两数百万之巨重造万国津梁,东洋海师南北夹击!”朱纨从望远镜里看着前面,眼神里有些期待也有些激动,“现在,玄龙舰来了!”
他把望远镜递给了宗晴康:“已经收帆,准备入港了。”
宗晴康知道明军有这种东西,之前能在御守联军看不见他们、汪直所派的人却能早那么一些时间看见御守联军动静,靠的就是用机动性更好的舰只、用这个东西在远处窥探。
现在,他好奇地拿着这个东西,学着朱纨的模样放到了眼前,然后脚步晃了晃。
从那个圆圆的视角里,他看到一艘巨舰仿佛在眼前不远处。
风帆确实已经在收,但巨舰上还有两个圆筒冒着黑烟。
过不了一会,沉闷的声音才传过来,犹如龙吟。
在海上航行了近两月,先到济州岛补给了一波,玄龙舰终于出现在对马岛上官民的视线里。
大明曾有宝船,曰长四十余丈。它具体的大小究竟是多大,在数百年后都是一个谜。
如果是大家以为的长过百米,那未免超出木制海船的材料承受能力极限了。这个尺寸,又与五千料、两千料等单位对不上。
靠谱一点的实际是,也许采取的是衡量古船大小的“七寸”尺,一尺二十厘米多一点。
那样的话,就相对合理一点了。
所以现在,等玄龙舰在收起了风帆之后纯靠蒸汽机驱动缓缓驶入港湾时,宗晴康等人,包括朱纨、汪直在内,都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
这毫无疑问应该是出现过的最大船只,而且其中的技术含量也是最高的。
无帆无桨,劈波斩浪。
“听闻玄龙舰钢骨铁鳞,长逾百距,吞火吐息无风自动,乃宝船监集风帆海船、明轮船与蒸汽机之大成之作。宝船监总裁沈大人因督造之功受封御海伯,这舰船名号,陛下也准了他的提议。玄龙巨舰,名不虚传。”
望远镜还在宗晴康手上,他的手有一点点哆嗦,看着那一圈黑黝黝的包铁上面一个个幽深的炮口,难以想象它火力全开之时是什么景象。
为了应景,没包铁的其余部分,刷的也是黑漆。
此刻巨舰缓缓靠近,确实像一条玄色巨龙,压迫感极强。
仅靠蒸汽机,速度不快,但眼下是要准备停泊,也不用那么快。
宗晴康就这么静静注视着大明北洋海师的旗舰进入港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没最早归降,现在就能看到它开炮了。
本岛是不是好攻不知道,但对马岛肯定是每次都遭殃。
难道他要复刻祖宗带着八十余武士螳臂当车的悲剧?
达咩的事……
……
大明在迫近,南、北两路大军各在琉球、对马岛集结。
“严世蕃和汪直都是很了解那边情况的人,不过还是要提醒他们,不必操之过急。”
在北京呆着的朱厚熜更像是在操纵一场发生于现实世界的“游戏”:“把后勤保障先运转起来,现在多花点钱没关系,物资先往那边运。台风一般有几个月,几个月的压力,那边必定还是像朝鲜一样先横征暴敛。他们的粮食收上来了,再一鼓作气先把九州岛、四国岛和他们那所谓的中国攻下来。位于关西的京都,倒不必那么着急。”
只要这一次东征肯多花点钱,有耐心,不要像蒙古那样总吃天气和指挥、后勤的亏,大明将卒的战力水平与那边相比就不在一个档次。
大明还当真准备先在两个桥头堡避过台风季,先人吃马嚼供应个几月又怎么样?
正要更多民间的海商享到战争红利,愿意带着更多雇工过去。
征讨东瀛,朱厚熜是没准备让将卒多留手、少害民的。
他们彼此之间就打了这么多年了,兵祸嘛,东瀛贫民早就习惯了。
大明是绝对强者,而他们会慕强的。
大军已迫近,不管是谁,只要再次组织起众多的“联军”在岸边构筑第一道防线,对大明来说反而不算坏事。
大明的船只可不是只能用来运兵的。
他们阻击登陆战,那就炮火先轰一轮。
他们不阻击登陆,只要大明陆战兵建立了沿岸据点,那就是热兵器对冷兵器了,一样占优势。
总之几个月的时间后,总有一场攻防;东瀛防守方的兵力更多,明军打胜之后再继续推进也会轻松得多。
“陛下,滋事体大,臣再请亲往。”夏言开了口,“朱子纯长于民政,此战耗时日久、转运事重、步步为营,若攻占了东瀛关西之地,他就分身乏术了。”
朱厚熜看着他,又看了看唐顺之。
“公瑾,当真要去?”朱厚熜问道,“这一去,可就很难回来了。”
“臣年已六十有三,东瀛不比朝鲜,臣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铸此无上功业!若能得偿所愿,死而无憾!”
夏言说得斩钉截铁。
目前在东瀛方向,有分量的文官重臣只有朱纨。
虽然是正二品大员,但东瀛国土岂是朝鲜可比?
夏言这么积极,还因为哪怕强如汉唐、猛如蒙元,也不曾有过将那东瀛彻底制服的功绩。只此一事,确实能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
他就和郭勋一样,也很清楚任上只有这一桩功业了。将来对西南、漠北、西域的经略,恐怕要等到数年之后了。
朱厚熜在犹豫的其实只有一点:唐顺之才虚岁三十八,接军方一把手的话,能做的时间太长了。
唐顺之站了起来:“陛下,臣与夏总参同往吧!”
“……你也去?”
“夏总参为帅,臣为参谋,历前线,功成则返。”唐顺之低着头,“有夏总参与臣同往,陛下不必忧虑东瀛战事。陛下专心筹备将来北征南征,军务会议诸参谋能辅佐陛下做好准备。”
朱厚熜认真考虑起来。
如果夏言和唐顺之一起过去,那个方向自然能更加放心。
唐顺之也知道自己还年轻了些,而朱厚熜对自己后半生“武略”方面的大计也商量得差不多了,剩下确实只是筹备。一方面做好东征的后勤保障,另一方面开始针对蒙元、外滇来谋划。
所以……要临时再选个总参谋和国务大臣来过渡一下?
朱厚熜又看了看已经回来的严嵩,想了想之后就说:“也好!这样的话,公瑾自朝鲜去对马岛,也顺路把朝鲜军务再理一理;应德自台湾去琉球,与严世蕃汇合。应德,海上风波难测,你可要准备周全!”
“谢陛下挂怀。”唐顺之笑着说道,“臣年轻力壮,又有武艺傍身,还盼着辅佐陛下共造大同天下,惜命!”
严嵩心里却在嘀咕着:他自己自然是在大明把官做到头了,严世蕃将来却是要留在东瀛的。夏言和唐顺之这俩家伙之前摆了他一道,难道是过去一起防着严世蕃在此战后于东瀛尾大不掉?
唐顺之和俞大猷都过去了,严世蕃和薛翰这两个海师提督最多只是一开始登陆战及随后沿岸辅翼出出风头,陆上推进,谁挡得住唐顺之和俞大猷的光彩?
他低眉乖巧,目不斜视。
“谋臣勇将齐聚东瀛,陛下,青甘、河套、宣宁还需布置妥当,防着俺答趁机启衅,以致大明左支右绌!”
杨慎开了口,看似提醒,其实有一点不同意这个安排。
朱厚熜摇了摇头:“朕心里有数。传旨,毛伯温回京任军务总参谋,参将马芳暂署宣宁总兵官!”
夏言心里一惊:“陛下,他才二十七!”
在俞大猷入朝后,马芳刚从游击将军升为宣宁北路参将。
“故而暂署!”朱厚熜很干脆地说道,“多年以来,骑兵出漠北烧荒劫扰,都是马芳带队。他的能耐,诸边将领都清楚。非常之时,人人皆有建功受赏之机。马芳若能在这段时间里让俺答不敢轻动,那暂署二字就可去掉。同时,也让青甘、河套、宣宁将卒都知道,朕并没有忘了根除北患之事。破格提拔,便是准备的信号!”
杨慎有些心累,看着夏言和唐顺之:“虽然不能操切,还是盼你们尽早结束东征大事。一环又一环的,至少今年把陛下说的那石见银山拿下来。”
就像当年的费宏一样,杨慎也有这个想法了。
干完这一届就请辞吧,太累了。
东征才开始呢,又给北征信号?
严嵩却把意外留在眼底,他听出了杨慎话里的语气。
累了吗?
我不累啊!
六十多的人跑了一趟朝鲜,还精神抖擞地回来了。
严嵩越来越觉得,莫非我真能像陛下说的一样活到八十?
他真心觉得自己身子骨还可以!
朱厚熜看着杨慎头上的白发,有些过意不去:“用修这不是才五十多吗?怎么一副心力交瘁模样?”
于是严嵩心里又一突:我可是已经六十多了啊!
杨慎抿了抿嘴,行了一礼:“诸事繁重,军务事臣本只是列席。既已议定,臣请告退。应德要赴东瀛,文教事也不容轻忽,臣还要回去请众国务一起商议增补国务大臣之事。”
夏言和唐顺之的这一番自请,给大明中枢又留下两个顶级位置。
其中一个已经确定,而另一个,也势必引来其他人的角逐。
严嵩不由得看了看唐顺之:他可以不去的。这一退让推辞总参之位,既给了毛伯温,也给了别人一个成为国务大臣的机会。
当真毫不畏海上和沙场凶险,也笃定圣眷常在吗?
说实在的,他学不来这种轻易离开中枢的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