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常风的视角看,刘健、谢迁这两位辅政大臣整天忙着搞权谋争斗。
其实不然。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病人眼里全是细菌。
坐在锦衣卫大掌柜这个位置上,常风接触的全是蝇营狗苟的事儿。他跟刘健、谢迁打交道,全都是旁门左道的交锋。
列位看官自然会产生,刘、谢不干正事儿,天天耍阴谋诡计的错觉。
实际上,这二人除了玩弄权谋,纵容家人捞捞钱,唆使门生故旧抓抓权.其他利国利民的好事也没少办。
人都有黑白两面。弘治前三君子、后三君子并不是浪得虚名。
他们若没有理政大才,在任期间若没有大恩惠于百姓,也无法久任内阁十多年。
弘治十八年,八月盛夏。
自陈清、常风、徐忱上奏事件后,刘健、谢迁发现常风太难缠了,他的行事手段比他们文官还龌龊。
加上新皇帝登基,朝政千头万绪,内阁忙的不可开交。他们没有精力整日针对常风和八虎。
于是这两个月,刘健、谢迁跟常风、八虎几乎井水不犯河水。
这日,常府。
常风正在吩咐尤敬武一件要紧的差事——送亲。
常风道:“敬武,你破奴兄弟如今在山东莱州三山岛盐场清查盐务。你带一百名力士护送李家小姐过去完婚。两日内出发。”
“记住,路上一定要小心。山东出响马,尤其是莱州。那地方不光产盐,还产金子。当地有大批金匪。”
“李家小姐若在半路出了差池,那就不是家事会牵扯到锦衣卫和内阁次辅之间的关系。会有人借机做文章。”
“侍讲学士毛纪就是莱州人。他跟我说莱州人都是月季般的容貌,大海般的胸襟。依我看,穷山恶水出刁民啊。不得不防。”
尤敬武道:“义父,您老就放心吧。山东兵备道十几年前在福建任职,跟我爹有交情。进了山东地面,大不了我让他帮忙,派卫所军一同护送。”
常风连连摆手:“不要动用卫所军。锦衣卫调卫所军办私事是犯忌讳的。朝廷里有人乌眼鸡一样盯着咱们呢。”
九夫人走了过来给常风倒茶:“我说老爷,你把心放了肚子里吧。咱这义子精明强干、武艺高强。一百锦衣卫力士个个高大威猛。”
“他们还带了五十支火铳。谁敢打他们的主意?”
“再有,自古官匪是一家。响马也好金匪也罢,只欺负穷人,顶多绑绑富户。他们恐怕连知县家的小姐都不敢劫。何况内阁次辅家的小姐,护送的还是锦衣卫。”
九夫人的一番话让常风释然:“是我谨慎过头了。”
随后常风又叮嘱尤敬武:“把李家小姐护送到了莱州,伱立即往回赶。你现在是卫里的佥事,又是北镇抚使,在外久了可不成。”
尤敬武点头:“放心吧义父,一来一回顶多一个月。”
就在此时,王守仁来访。
常风笑道:“守仁老弟。令尊刚高升了礼部左侍郎。我是大部分文官的眼中钉肉中刺,去贺喜怕给令尊惹麻烦。令尊可不要怪罪啊。”
王守仁道:“常大哥这是哪里话。今日闲来无事,我特来贵府打秋风。”
常风跟王守仁算得上是至交。常风连忙让仆人准备酒菜。
酒是好酒,菜却很清淡,都是时令小菜。
几盅酒下肚,王守仁感慨:“近日兵部收到了陕西杨一清的一道安边策。杨总制真可谓是出类拔萃的疆臣啊。”
历朝历代新皇帝登基后都要提拔一批人。
杨一清因为长得对不起观众,弘治朝时在陕西管了整整六年马政未得升迁。
正德帝即位后,他却时来运转,擢升“总制陕西等处军务左副都御史”。即陕西总制。
总制在职权上等同于总督。
杨一清成了正儿八经的封疆大吏。
他得到这个跨越式的升迁,并不是因正德帝欣赏他的才干。而是因为杨一清有位好友——八虎中位列第二的张永。
张永虽是太监,管的却是御马监,是带兵的“壮士张”。他跟带兵的文官杨一清关系非常好。二人相互欣赏。
是张永在正德帝面前替杨一清说了话,老杨才得以时来运转,喜升总制。
由此可见,人生在世想要前程无量,光有大才学、真本事还不行。还得有个在关键时刻说得上关键话的人当朋友。
不过,杨一清因张永的举荐颇受文官集团排挤。文官们鄙夷他“靠太监升迁”、“阉宦一党”。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杨一清倒是不以为意:我要实现安定边塞、护佑黎民的人生理想,就要谋到疆臣高位。
你们那些内阁阁老、部院大臣不在皇上跟前帮我说话。还不许人家张公公帮我说话了?
你们说我是阉党就说吧。我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王守仁提及杨一清。常风来了兴趣:“哦?他上了什么安边策?”
王守仁已经背下了杨一清的安边策。他将大致内容讲给了常风。
数千字的奏疏,归结起来其实很简单:请求朝廷拨款,在河套修建边墙、囤堡,同时兴军屯。
这跟弘治十二年的“守仁西北八策”有异曲同工之妙。区别在于,杨一清的按边策更加详细、具体。
杨一清文采斐然,在策疏中将西北形势讲的明明白白。有理有据的说明了修边墙、囤堡,兴军屯的必要性。
常风听后,感慨:“杨一清堪称小号的王越啊。真是治边能臣。可惜.”
王守仁问:“可惜什么?”
常风道:“可惜,这道策疏在内阁那边绝对通不过。内阁不给票拟,就算皇上想给老杨拨银子也是枉然。”
王守仁是聪明人,立即心领神会:“是啊。杨总制是张公公举荐的人。内阁又跟八虎势同水火。”
“唉,党争误国啊!”
常风和王守仁小看了内阁刘、李、谢。
内阁值房。后三君子正在讨论杨一清的安边策。
刘健道:“别看杨一清是阉党。他的这道安边策却是老成谋国之言。”
谢迁点头:“杨一清长相丑陋,人品也不怎么样。堂堂两榜进士,竟然投靠了阉宦,靠阉宦谋升迁可是,论才能,他的确堪任疆臣。”
“他的安边策,咱们内阁要支持。若将他的建议落到实处,河套至少在未来二十年不会被北虏染指。”
李东阳道:“他要朝廷拨给他五十万两银子。依我看,咱内阁要尽全力替他争取到这笔银子。”
“只要河套在朝廷手中,我大明边军每年能够得到万匹良马。算长远账,给他五十万,能给朝廷赚回一百万,两百万。”
刘健道:“宾之所言极是。他的建议利国、利边军、利边民。若咱们不支持他,咱们三人岂不成了成化朝的纸糊三阁老之流?”
“户部虽然有大亏空,银根吃紧。但安定边塞的这笔银子不能省!”
内阁三阁老意见统一。杨一清要银子,给!杨一清提出的一系列安边策略,支持!
谢迁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杨一清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竟跟内宦勾勾搭搭!”
刘健附和:“没错。靠内宦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谋取高位,这岂是君子所为?”
李东阳道:“杨一清的作为,的确带坏了士林风气。”
谢迁道:“这厮人品堪忧.”
三人在值房中把杨一清骂成了乌龟王八蛋。
可该骂骂,该支持还是要支持。
或许,这就是刘、李、谢在史书上白大于黑,赞誉多于诟病的原因之一。
翌日午时,京郊御苑的一棵大柳树下。
正德帝一身戎装,背靠着柳树,看着杨一清的奏疏。
在弘治朝,此时皇帝应行午朝。
正德帝最近跟文官集团相互妥协。他退一步,不再缺席早朝。文官集团也要退一步,撤销先皇特设的午朝。
正德帝每日一下了早朝,便像一只撒了欢的鹰,奔向御苑纵情骑射。
但正德帝绝对不是不处理政务。他只是不愿闷在乾清宫的龙案前批阅奏疏。
御苑的这棵大柳树下,便是他看奏疏的固定地点。
正德帝的面前,八虎和江彬席地而坐,将他围在中间。
正德帝不喜欢那些虚头八脑的礼节。命八虎和江彬在御苑时跟他并肩纵马、树下同坐。
正德帝看完了杨一清的策疏,将策疏交给了江彬:“皇儿,你是边将出身。你怎么看杨一清的这些建议?”
正德帝刚刚认了江彬当义子,故口称“皇儿”。
大明历代皇帝中,最喜欢认义子的是太祖爷。太祖爷一生认义子二十一名。
正德帝认义子,是在效法太祖爷。他希望自己成为太祖爷那样的大有为之君。
之前正德帝封江彬为宣府总兵。内阁希望江彬能够离开京城,没有反对。
哪曾想,江彬在兵部挂了总兵牌子,得了委札、官印,却根本没有赴任。正德帝还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江彬仔细看完了杨一清的安边策疏。看完后,他发出一声感慨:“臣只恨无缘在杨总制麾下效命。”
正德帝问:“哦?怎么说?”
江彬道:“这道策疏,保河套是目的。修边墙、囤堡,兴军屯是手段。臣以前在九边效力多年。深知抵御北虏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边墙和囤堡!”
“杨总制所言,可谓是字字珠玑。”
正德帝若有所思:“朕看这道策疏也颇有道理。”
张永是杨一清的至交。自然要帮至交说话。张永道:“皇上,杨一清是辅国良臣。他的这些建议全都是安邦定国的良策。”
“内阁的三位先生与杨一清有隙,这回却支持他的安边策。可见他这些策略何等正确。”
说完,张永环顾其余七虎。
谷大用、丘聚等人纷纷附和,在正德帝面前齐说杨一清的好话。
很奇怪,刘瑾却沉默不言。
正德帝被他们说动。站起身:“杨一清不是跟朕要五十万两银子嘛?朕这回不过了!给他八十万两!”
“两年之内,朕要他修出六百里边墙!五十座屯堡!开垦十万亩军屯!”
“另外传旨吏部,加授杨一清资德大夫散阶!”
“只要他替朕经营好陕西,守好河套。他要钱朕便给钱。要物朕便给物。要兵朕便给兵。要官位朕便给官位。”
张永夸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真有古贤君御下之风啊!”
谷大用、丘聚、魏彬等人纷纷附和。
刘瑾此刻表现出了没格局的一面。
他心中暗道:我才是八虎的首领!你张永今日怎么越俎代庖?领着谷大用他们一个劲夸杨一清?
即便咱们八虎要帮杨一清,也该我刘瑾领着头去帮!蛇无头不行。八虎谁是头得理清!
内阁和七位巨宦破天荒的意见一致,共同支持杨一清的安边策。
刘瑾却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使坏!
傍晚时分,正德帝回宫。
正德帝先去了慈宁宫,给张太后问安。
张太后面露不悦:“照儿,哀家听说你今日又在御苑疯野了一天?”
正德帝沉默不言。
自从弘治帝驾崩,张太后守了寡,就成了喋喋不休的话痨:“照儿,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重。怎能痴迷游乐,荒废政务?”
“先皇是勤政的君主。你要跟先皇学!”
正德帝听这些话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嘟囔道:“朕在御苑又不是光玩乐。一样处理政务。”
张太后怒道:“胡说八道。在御苑怎么处理政务?”
正德帝不再说话。他反驳张太后一句,张太后能还他十句。
数落完正德帝,张太后道:“今日你笑嫣姨进宫了。她说,两日后锦衣卫的人会护送李东阳家的女儿去山东莱州,跟破奴完婚。”
正德帝道:“去外地完婚?是朕没体谅常、李两家啊。把常破奴派出京巡盐,耽误了他的婚事。”
正德帝希望看到常、李两家尽快完成政治联姻。
在十五岁的正德帝的构想中,他会弃用刘健、谢迁,却会将李东阳留在内阁。
从慈宁宫出来,正德帝在刘瑾的陪同下回了乾清宫。
晚间,刘瑾伺候正德帝安歇。
刘瑾突然冒出一句:“杨一清所奏.似乎不妥。”
正德帝皱眉:“哦?有何不妥?”
刘瑾答:“保河套这个目的是对的。但手段不应该是修边墙。”
正德帝来了兴趣:“哦?都说宫里张永最懂军事。刘大伴儿最近也对军事有所涉猎?”
刘瑾道:“回皇上,老奴不懂军事。却懂一点史书。”
“纵观史书,大部分皇帝都大修长城边墙。但有三位堪称天骄的帝王不修长城边墙。”
“一位是汉武帝,一位是唐太宗,一位是我大明太宗皇帝。”
“这三位无一例外,都是横扫草原,将北虏打得不敢南顾的大有为之君主!”
“只有弱者才修边墙困守。真正的强者,如太宗皇帝,会御驾亲征,带兵深入草原,横扫北虏。让北虏不敢有觊觎之心。”
“都说长城有一万里。可是宋时不见万里长城挡住金人的铁蹄啊!弱者如钦、徽二宗,一样当了金人的俘虏。”
“皇上您年仅十五。用不了几年,您就能成为汉武帝、唐太宗、明太宗一般大有为之君主。”
“到时候,您带着咱大明军队横扫草原。鞑靼人哪里还敢南下入寇?边墙修了也是白修。空耗银两罢了!”
刘瑾开始犯历史上大部分宦官都会犯的错误:进谗言,扰国策。
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借针对杨一清,打压张永的风头。
刘瑾太了解正德帝的心性了。他这一席有理有据的谗言,句句说在了正德帝的心坎上。
正德帝坐到龙榻上,沉思良久。随后道:“大伴儿所言极是!只有安于现状的软弱君主,才会将守御疆土的希望寄托在长城边墙上。”
正德帝被刘瑾绕进去了!
他不想想,如今大明的军事实力,能跟汉武帝、唐太宗、明太宗时期相比嘛。
即便你正德帝要整饬军事,让大明的军事实力上几个台阶,那也是以后的事。
在当下,安边最好、最直接的手段就是修边墙。
刘瑾道:“依臣看,既然内阁也好,张永等人也罢,都支持杨一清的安边策。那您不能驳回杨一清的建议。但也不能完全认同。”
“边墙还是要修。不过不是数百里。修个四十里意思意思也就成了。”
正德帝道:“好,就按刘大伴儿说的办。让杨一清修四十里边墙即可!朕迟早是要御驾亲征,重现太宗爷荣光的。”
“等到朕带着明军横扫草原的那一天,几百里边墙岂不白修了?大几十万银子岂不白花了?”
刘瑾笑道:“皇上英明!”
杨一清好好的建议,就这样被刘瑾搅合了。今夜,刘瑾暴露出了奸宦的本性。
三日后,锦衣卫常风值房。
张永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常帅爷,你好好管管你那位老侄子吧!”
常风疑惑:“刘瑾得罪张公公了?”
张永怒道:“他得罪我算什么!搅合了朝廷安定边塞的大计,那是要遗臭万年的!”
常风给张永倒了杯茶:“张公公,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永道:“杨一清的安边策,你知道吧?”
常风点点头:“我知道。我还听说内阁和宫里的公公们都支持他的安边策。”
张永道:“本来皇上已经表态,要给杨一清八十万两银子。修六百里边墙。”
“今日皇上却改了主意。只给杨一清五万两银子,修四十里边墙。”
常风眉头紧锁:“这等于皇上变着法子否定了杨一清的建议啊!怎么回事?难道是阁老们朝三暮四,怂恿皇上朝令夕改?”
张永怒道:“屁!内阁三阁老虽看不上杨一清,这一回却对事不对人,全力支持老杨的安边策!”
“是你的老侄儿刘瑾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导致皇上变卦。”
张永将刘瑾那番“强者不修边墙”的说辞,讲给了常风听。
常风听后不忿:“刘瑾真是舌灿莲花!扯淡,本朝军力对北虏形成不了碾压之势。什么横扫草原,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而已。”
“要守边,必修墙!”
“他为何要搅了这道既定国策?”
张永怒道:“还能为何?杨一清是我举荐的人。他怕我在皇上面前抢了他的风头!他怕我取代他,成为内宦的首脑。”
“刘瑾整天骂内阁三君子是伪君子,真小人。可是,这一回三君子都放下了党争之见。反倒是他刘瑾打闷棍、使邪力,干扰良策施行。”
常风很了解刘瑾。知道他气量小。
不过常风还是不太相信,刘瑾会奸恶到这个程度。
常风问:“张公公,你是如何知晓刘瑾在皇上面前的这番胡言乱语的?是不是外人谣传,有意离间你跟刘瑾的关系?”
张永怒道:“皇上亲口对我说的,还能有假?”
“今早皇上朝令夕改。我去旁敲侧击的问询原因。皇上将刘瑾的这番‘宏论’,原样复述了给我听。”
常风起身:“我这就去司礼监找刘瑾!”
司礼监值房内。
掌印萧敬称病在外宅修养月余,首席秉笔钱能去了陕西给王恕拜寿尚未归来。
司礼监的日常事务,由刘瑾、张永、王岳三位秉笔主持。
王岳不仅不是八虎成员,还是八虎的敌人。他的身后站着文官集团。
此刻,刘瑾跟王岳坐在值房内。二人各自看着公文,相互一言不发。
常风进了值房,见王岳在,说话不便。于是对刘瑾说:“刘公公,可否出来说几句话?”
刘瑾起身,跟着常风来到值房外的一个凉亭内坐定。
常风道:“你怂恿皇上朝令夕改,变相否定杨一清安边策,属实嘛?”
刘瑾道:“属实。不过不是怂恿,而是直谏。”
常风色变:“你这么干,就为了压过张永的风头?”
刘瑾微微一笑:“小叔叔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是为朝廷计、为皇上计,才劝皇上打消广修边墙的念头。”
常风叹了声:“巧言令色!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
“我劝你一句。皇上信任你是天大的恩典。你不要拿着皇上的信任为自己谋私利,置边塞安宁于不顾!”
刘瑾道:“我只是与内阁、与张永、与杨一清,与小叔叔你政见不同罢了!你又如何笃定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
常风不想跟刘瑾争辩修边墙的对与错。
常风道:“刘瑾,咱俩认识二十多年了。最近几年,我一直在帮你对付文官。”
“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能成为老内相那样的贤宦。”
“如果你不做怀恩做王振我会因帮一个奸宦掌权而遗臭万年。”
刘瑾道:“小叔叔,我愿对天起誓。我一心想成为老内相那样的贤宦。此番我反对杨一清,真的是对事不对人。政见不同罢了。”
“至于张永。我一向敬他是‘壮士张’。拿他当自己的骨肉兄弟。从未有过跟他争高低的想法。”
常风叹了声:“但愿吧!”
说完常风起身,准备离去。
说来也巧,户部左侍郎陈清要去司礼监交接一份公文,途经此处。
陈清走来过来:“常都督,我下晌正要去你们锦衣卫呢。”
常风问:“哦?陈老部堂去锦衣卫有何贵干啊?”
陈清的位置是常风保下来的。常风对他有大恩。
万万没想到,陈清竟说:“赃罚归部的建议,是常都督向皇上提出的。”
“如今京内各衙的赃罚,我们户部皆已清查、追缴完毕。只剩下了你们锦衣卫。”
“我下晌去锦衣卫,就是为了这件事。”
刘瑾在一旁道:“陈部堂,你跟常帅爷是自家人。这事儿你派个主事去锦衣卫,走个过场就罢了。何苦亲自跑一趟?”
陈清一愣:“走过场?赃罚归部是补国库亏空的大事。怎么能走过场?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更要以身作则。”
刘瑾皱眉:“陈部堂,你别是要对锦衣卫动真格的吧?我提醒你,若不是常帅爷,此刻你应该身在金陵当闲散养老官。”
陈清道:“这我自然知道。可公是公,私是私。我不会因常都督保过我,就回护锦衣卫。”
刘瑾正要斥责陈清,常风却打断了刘瑾:“刘公公别说了。”
转头常风又对陈清说:“陈老部堂放心,清查锦衣卫罚脏,我一定全力配合。你下晌尽管去锦衣卫便是。”
陈清拱手:“多谢。我先去司礼监拿山东巡抚的公文了。”
陈清离开凉亭后,常风凝视着他的背影说:“看到了嘛,这才是真正的对事不对人,大公无私。”
刘瑾却道:“依我看是恩将仇报!”
随着权力的提升,刘瑾没格局的缺点越来越明显。
常风道:“面子我是要给陈清的。可锦衣卫不同于一般官衙。需要养两京十三省没有员额的几万耳目,不能没有私库。”
“我的刘公公,这回我得让你帮忙了。”
刘瑾笑道:“小叔叔有什么事吩咐就是。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
常风道:“锦衣卫抄家,一向是二十取一,作为卫里私库的财源。现在存银有十六万两。”
“你如今掌管着内承运库。我的意思,把这笔银子和账目移交到内承运库。等锦衣卫要用时,便找你取银子。”
“陈清查赃罚,总查不到内承运库上。”
刘瑾笑道:“这事好办。以后我在内承运库划出几间房,专门帮锦衣卫存银子。”
常风道:“多谢你了。”
刘瑾连忙道:“小叔叔这么客气就生份了。若不是你当初的提携,恐怕我到现在还是个卑微的火者呢。”
常风道:“罢了。明日糖糖回娘家。晚上你来喝酒吧。我先走一步。”
刘瑾一拍脑瓜:“咳!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怎么把正事儿忘了。小叔叔稍等我片刻。”
随后刘瑾喊过来一个小宦官,对他耳语几句。
不多时,小宦官抱着一个坛子来到了常风面前。
刘瑾掀开坛子盖,里面是盐水和冰块腌制的夏蝉。
刘瑾笑道:“这是我不当值的时候,抽空在御花园黏的夏蝉。小糖糖就好这一口。”
常恬爱吃油炸夏蝉。刘瑾每年夏天都要扛着竹竿亲手帮她黏一些。
常风问:“还小糖糖呢。都二十六了。你该不会是让我把这坛子搬出宫,带回府吧?我还得回锦衣卫办公务呢。”
刘瑾笑道:“哪儿能啊。小秦子,你把这坛夏蝉送到锦阳郡主府上。”
刘瑾让常风看这口坛子,是想提醒常风:咱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你可别胳膊肘往外拐,帮张永。
常风回到了锦衣卫。张永还坐在他的值房里生闷气。
常风道:“张公公,我找刘瑾谈过了。或许.他真的只是与你政见不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常风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假话,帮着刘瑾在张永面前打圆场。
张永叹了声:“唉,我的常帅爷啊,这话你自己信嘛?这世上多少事都毁在了一个争字上。争名、争利、争宠!”
“我倒没什么。只可惜杨一清的安边良策付诸东流。”
常风无言。
张永说的很对。刘瑾这回使邪力,无非是在跟张永争宠。
内阁三君子并非铁板一块。同样的,八虎也绝非铁板一块。
常风送走了张永。他的眼神中透出一丝迷茫。在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帮刘瑾对付文官集团,是不是错了。
很快,他的迷茫便会烟消云散。他会想明白,对付文官集团,不光是在帮刘瑾,更是在帮天下人。
两个月之后,一封密折和一封紧急文书被送进了京。
密折不经通政司,直接送入了乾清宫中。
紧急文书则被送进了锦衣卫。
密折和紧急文书来自于出京巡盐的王妙心和常破奴。
常风看了这封文书后就一个感觉——毛骨悚然。
王妙心不愧为心思缜密的国手。常破奴不愧为常风的血脉。
二人上个月抵达扬州,清查两淮盐务。他们明察暗访,抽丝拨茧,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两淮盐引,竟有七成被两淮盐运使梁伯宏私下转赠给了一群盐商。
是转赠,而非倒卖。
也就是说,两淮盐税有七成没有归于朝廷,而是被盐商们瓜分了。
这些富甲一方的盐商无一例外,全都是高官们的家人。
其中牵扯到了京内六名部堂大臣、二十多名司官。地方上牵扯到了两个巡抚,三个布政使,两个按察使,二十多个知府。
刘健家做的是茶业、丝绸生意。谢迁家做的是走私贸易。李东阳清廉自守。故而内阁阁员未牵扯进私盐案中。
常风叫来了钱宁、石文义商议此案。
钱宁看了紧急文书后,面色一变:“我的天。此案会让京城掀起政潮,江南官场地震。”
石文义跟了常风多年,很了解常风的脾性,他道:“皇上刚刚登基,掀起如此大案于朝局”
常风打断了石文义:“去他娘的朝局吧!为了所谓的朝局,这些年我多少次对文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少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倒头来呢?换来的是文官们变本加厉的贪贿!”
“两淮盐税是东南的财税支柱。他们竟私分了七成?我若再和稀泥、打马虎眼,恐怕会遭天打雷劈!”
“皇上此刻应该在御苑。傍晚我就去乾清宫请旨,该抓的抓,该抄家的抄家。”
“再任由文官们胡作非为,恐怕大明王朝的城墙会被这群蠹虫蛀空!”
钱宁一挥手:“好!先皇在位时,锦衣卫一直被文官压着。这一回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与此同时。刘健和谢迁也收到了江南官员们的求援信。
二人撇开了李东阳,商量这件事。自常、李联姻。二人已经不再信任李东阳了。
刘健道:“咱们俩这些年没有约束好手底下的人啊。他们太过分了。每年几百万两的盐税,竟被他们私分了大部分。还没分给.啊,没分给梁伯宏。”
谢迁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些蠢货,竟被王妙心和常破奴拿住了把柄。”
“梁伯宏一个官场老油子,竟斗不过一个锦衣卫的武夫、一个新科进士。”
“不管他们做的多过分,这一回咱们都要保他们。从盐务上余利的这批人若是倒了,咱们手中的力量将折损三成以上。”
“且他们出事,咱们不管。其余的官员免不了会兔死狐悲。觉得咱们二人不配当他们的首脑。”
刘健思索片刻后,叹了声:“唉,这次我也只能做出违心之举,保这群贪得无厌的人。”
谢迁道:“当务之急,是先想个法子稳住局面。锦衣卫常风那边要是请旨,把这批人全抓进诏狱,严刑逼供两榜进士不是十二团营的丘八。受不了几样刑就全都招了。”
刘健站起身:“让我想想。”
一柱香功夫后,刘健道:“有了!咱们先伪造两淮盐运使梁伯宏的笔迹,写一封信。就说王妙心、常破奴一到扬州,便四处索贿。”
“他们索贿不成,便大肆污蔑官员们的家眷贩卖私盐。”
“这样一来,便形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对峙局面。皇上不会也不能轻易下旨,命锦衣卫缉拿所谓的涉案官员。”
“接下来,皇上一定会下旨先押梁伯宏进京,审讯清楚再做定夺。”
“梁伯宏被押进京后,咱们得想法子让他‘自尽’。再留一份遗书,就说不堪忍受污蔑,以死明志。”
“梁伯宏这个管着两淮盐引的人一死,私分盐引之事自然也就没了证据,不了了之。”
谢迁道:“首辅高明啊。”
刘健摆了摆手:“别这么说。行这等旁门左道,保一群贪得无厌的手下丧良心啊!”
谢迁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总好过让八虎借机掀起大案,对咱们不利。”
当天傍晚。常风来到了乾清宫门口等待正德帝归来。
他惊讶的发现,刘健和谢迁也跪在乾清宫门口。刘健手中捧着一封信。
常风道:“二位阁老神通广大,应该听说两淮私盐案的事了吧?这一回我不会像对待四海会、双木会那样,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只会助长蠹虫们的嚣张气焰。”
“若有牵连到二位阁老的地方,还请海涵。我是公事公办。”
刘健冷冷的说:“什么两淮私盐案?我没听说过。我只听说了一件耸人听闻的索贿案。”
常风问:“索贿?谁索贿?”
刘健答:“巡盐钦差王妙心、副钦差常破奴索贿。”
常风先是一愣,随后道:“反咬一口?好手段!”
谢迁道:“常风,你别胡说八道。是你没约束好下属和儿子,他们才做出这等耸人听闻的恶事来!”
常风咬牙切齿的说:“你别忘了,常破奴既是李东阳的学生,也是你谢迁的学生。自古师徒如父子。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在扬州秉公办案。你倒要栽赃他索贿?”
谢迁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有些话非要我挑明嘛?”
“皇亲国戚们在长芦贩私盐。曲阜孔家在山东贩私盐。王妙心、常破奴去了这两个地方,只让他们吐出了赃利,并未过度追究。”
“怎么到了扬州,非要置人于死地?”
常风反问:“皇亲国戚怎么追究?衍圣公一脉怎么追究?难道要皇上下旨杀自己的长辈?”
“难道要皇上下旨灭了孔夫子的后裔?那皇上还如何以孔孟之道治天下?”
“再说,长芦、山东两盐场,纵有人贩卖私盐,但只夺盐税十之一二,未伤及盐税根本。”
“两淮.你们手下那些人直接分了七成!他们疯了吧?把朝廷的盐务当成了自家的菜园子?萝卜白菜说拔就拔?”
谢迁狡黠的一笑:“你别胡说八道。两淮盐务干净的如一汪清水一般。是令公子索贿不成,编造子虚乌有的大案。罗织罪名报复不愿给他行贿的官员。”
常风叹了口气:“谢迁。这天下不存在两种药。一是长生不老药,二是后悔药。”
“我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不该帮你入阁!”
“又或者,你入阁之初是个好人。权力这剂毒药让你变成了恶人。”
刘健道:“不要再说了。谁是谁非,咱们一回儿在皇上面前辩个明白就是。皇上圣明,自有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