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帝竟然一身十二团营百户打扮,回到了乾清宫门前。
刘健看到正德帝的打扮,脱口而出:“皇帝乃九五之尊,应正龙威,重仪表。您怎可身着京营服色?”
刘健当教师爷当习惯了,总爱下意识的数落正德帝。一天不数落正德帝五回,他浑身难受。
从古至今,十五岁都是个叛逆的年纪。正德帝不烦他才怪。
正德帝懒得接服饰的话茬儿,问:“二位先生和常卿跪在这里有何要事啊?”
刘健道:“臣与谢木斋要禀奏一件耸人听闻的索贿大案。”
常风不甘示弱:“臣要禀奏一件耸人听闻的私盐大案。”
正德帝吩咐:“殿内说话。”
进了大殿之中。刘健指控王妙心、常破奴在扬州索贿盐商、官员不成。栽赃污蔑他们私分盐引,贩卖私盐。
禀奏完,刘健呈上了那封伪造的两淮盐运使梁伯宏的申诉信。
常风则指控京城、江南大小六十多名文官的家眷,从梁伯宏手中私分盐引,致使两淮盐税损失七成。
之前正德帝在御苑之中看过了常破奴的密奏。
然而常破奴的密奏中,并未附上证据。
刘健除了那封假信,也没有王妙心、常破奴索贿的实际证据。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公婆却都没有拿出证据。
正德帝想了想,说:“这样吧,锦衣卫在扬州派驻有百户所。让扬州百户所的人押送梁伯宏进京。朕要亲审。”
两淮盐运使梁伯宏是私盐大案最关键的案犯和人证。他若开口,两淮盐务的事情便能水落石出。
刘健、谢迁、常风齐声道:“皇上圣明。”
刘健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只要梁伯宏进京途中“悲愤自尽”,私盐案也就不了了之。
常风自然预料到有人会暗杀梁伯宏。
不过他并不担心那些人会得逞。举锦衣卫之力,难道还保不了梁伯宏的命?
常风出得乾清宫,回到锦衣卫。
钱宁、石文义、张采、尤敬武等人正等在那里。
钱宁问:“皇上怎么说?”
常风冷笑一声:“呵,刘健、谢迁说破奴他们在扬州索贿不成,污蔑官员、盐商。”
“皇上也只能命咱锦衣卫将梁伯宏押进京钦审。”
听了这话,钱宁狠狠的挥了下拳头:“这帮满嘴仁义道德的腐儒,耍起阴谋诡计来真是下作。竟反咬一口!”
常风道:“多年前王恕王老部堂致仕后,曾给我写过一封信。在信中他告诫我三句话。”
“不要低估文官的无耻。”
“不要低估百姓的愚昧。”
“不要低估朝堂的残酷。”
“朝堂政斗,一向是你死我活。没什么好说的。刘健、谢迁出了招。咱们接招就是了。”
“敬武,盛夏时你护送李家小姐去山东跟破奴完婚。这一回,你再跑一趟扬州,亲自将梁伯宏押回来。”
尤敬武拱手:“是。”
常风补充:“伱带巴沙手下的一百土家袍泽去。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杀手等着取梁伯宏的命呢。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尤敬武道:“义父放心,我一定多加小心。”
左佥事张采有些吃味儿。张采是常风的跟班出身,以前常风遇到要紧的差事就交给他办。
自从弘治十六年尤敬武入卫,又认了常风做义父,一切就变了。
常风几乎将所有要紧差事都交给尤敬武办。
张采比尤敬武早入卫十年。新皇登基后,二人竟然平起平坐了,都升了佥事。
张采心里很不平衡。
傍晚时分,常风下差,跟尤敬武回了府。
常风吩咐他:“你快收拾下行装。明日一早带着巴沙和土家袍泽出京。”
尤敬武拱手:“是。”
与刘健的这场争斗,常风绝不能败。
一旦败了,儿子破奴就会变成“索贿”的罪官,前程也就毁了。
一家人刚用完了晚饭,下人通禀:“常爷,大少爷手下一个叫徐春宝的小旗求见。”
徐春宝,千门骗子手。曾虎口拔牙,从国舅张鹤龄手中骗过一千两银子。
常风觉得这人是个人才,就将他召入了锦衣卫。此番常破奴出京巡盐,常风觉得徐春宝也许能帮上忙,就命他随行。
常风道:“让他到客厅等我。”
不多时,常风来到客厅:“你怎么回来了?”
徐春宝答:“小爷让我回京,禀报两淮盐务的情状。”
常风道:“紧急文书上说,你们刚到扬州六天,便查出梁伯宏将七成盐引私分出去。怎么做到的?”
“梁伯宏是只老狐狸,怎么会轻易就让你们查出了老底?”
徐春宝微微一笑:“梁伯宏是中了我们的套子。我假扮成谢阁老的侄子,去他的两淮盐运使衙门招摇撞骗了一番,自称想插手私盐生意。”
“没两天就跟梁伯宏混熟了。七套八套,就套出了盐引被私分的事。”
常风赞叹:“不愧是千门高手啊,竟真骗住了梁伯宏。”
徐春宝道:“得知此事后,王同知以巡盐钦差的名义抓了梁伯宏,给他上了大记性恢复术。那些牵扯到私盐案的官员名单,便是他亲口供述。”
常风问:“有没有账册之类?”
徐春宝答:“账册是有的。但没墨吃纸。全记在梁伯宏的脑子里。梁伯宏不愧是二甲第五进士出身。记性惊人。他在任三年,近千笔私分盐引的账目竟记得一清二楚。”
常风道:“看来梁伯宏只要平安进京,两淮盐税的黑盖子就能被揭开了。”
徐春宝道:“咳。哪里是黑盖子啊,简直是个无底深渊!两淮盐税的七成竟成了六十多名官员的私房钱。”
徐春宝将自己所知的状况,原原本本的讲给了常风听。
太祖开国后,定“钢盐制”。朝廷控制盐业。将几大盐场分为十纲,每年每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
商人想要贩盐,就要交银子跟官衙领盐引。有盐引才能合法贩盐,否则就是贩卖私盐,是要杀头的。
其中,两淮盐运使衙门占据五纲一百万引。是诸盐场中盐引最多的。
然而,其中七十万引,却被梁伯宏私分给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家眷。
盐税少了七成,梁伯宏自然要编造理由。他的理由是:两淮盐场歉收,没有那么多官盐可给盐商贩卖。盐引每年只能授出三十万引。
这么大的事,朝廷自然要派员核查。
可是,从上到下的官员都从盐务上得了好处。从京中高官到封疆大吏都替梁伯宏打掩护,异口同声说梁伯宏所奏属实,盐场确实年年歉收。
如果所有人都说假话,假的也成真的了。
应该这么说,梁伯宏是文官集团派去两淮的白手套。
别看梁伯宏每年分出去七十万引盐引。他自己每年却只能得利区区五千两而已。
这是他跟文官集团达成的默契。盐务上的银子,我分给诸位大人吃肉,我自己只喝口汤。
等到我任满,诸位大人要想法子让我升个高位。
用后世的话说,两淮盐务是大明系统性、塌方式的腐败。
徐春宝讲述完,常风叹了声:“唉。我现在最怕听到‘从上到下’这个词。从上到下的官员都从盐务上吸朝廷的血,丝毫不知收敛。”
“他们甚至认为这是他们应得的!这一回,就让我和那些人见个高低,决个生死吧!”
“我得跟那些人证明一件事——天不藏奸,邪不压正!”
在经历了二十年的朝堂争斗、尔虞我诈之后,常风心中依旧有着朴素的信念“天不藏奸,邪不压正”。这很难得。
扬州到京城的路程,快的话二十天便能走完。
只要二十天后,梁伯宏平安进京,皇上顺利钦审,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贪官便必死无疑。
与此同时,扬州,钦差行辕。
南直隶巡抚汪如讳、浙江巡抚高铎正在跟王妙心、常破奴品茶。
品茶是次要的,谈判是主要的。
这两位巡抚还不知刘健和谢迁在京城反咬一口,污蔑王、常索贿的事。
王妙心笑道:“二位巡抚分别从南京、杭州赶来扬州,只为与在下品这壶狮峰龙井。实在让在下受宠若惊啊。”
汪巡抚放下茶杯,从袖中掏出了两封奏疏,放在桌上。
他开门见山:“这两封奏疏。一封是关于王同知的二弟王妙礼的。一封是关于常编修的。”
王妙心跟常破奴对视了一眼。
王妙心问:“哦?内容呢?”
汪巡抚道:“令弟王妙礼是三甲出身,名次靠后。为官十三年,到现在还只是淮安府的一个小小知县。”
“淮安是南直隶所辖。我下属的品行我自然是清楚的。我打算上奏朝廷,保举他升任凤阳府同知。”
“凤阳乃是中都。那里的府同知在身份上高半格,可与寻常地方的知府平起平坐。”
“不知王同知意下如何?”
王妙心笑道:“汪巡抚真是抬举舍弟啊。另一份关于常编修的奏疏呢?”
浙江的高巡抚接话:“常编修是皇上的伴读郎出身。久沐圣恩,精明强干,能力超群。”
“我打算与浙江三司联名上书朝廷,保举他做嘉兴府通判。”
翰林编修只是正七品,嘉兴府通判是正六品。常破奴等于连升两级。
高巡抚又补了一句:“三年后,我保他能够升任嘉兴知府。”
常破奴笑道:“二位巡抚,我这人年轻,说话不知道拐弯,你们不要见怪。容我多嘴问一句,条件呢?”
高巡抚答:“将梁伯宏交给南京刑部审讯。”
常破奴笑出了声:“可是,我们怕他稀里糊涂死在南京刑部大牢里啊。”
汪巡抚有些发急:“这是什么话。”
常破奴年轻气盛:“实话!我知道现在江南也好,京城也罢,不少人都想让梁伯宏死。”
汪巡抚急眼了:“王同知,别忘了你二弟是我的下属。他所在的山阳县粮赋账目不清。我正怀疑他有中饱私囊之事呢!”
王妙心冷笑一声:“你在要挟锦衣卫的同知、朝廷的巡盐钦差嘛?”
汪巡抚道:“我没那个意思,只是给你提个醒。官场中事,一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干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还是一堆人!”
高巡抚附和:“没错。公门之中好修行啊。盐务上的事是一团乱麻,为什么非要较这个真?”
“我们也不会让你们白来一趟扬州的。南直隶、浙江两省,会给你们凑三十万两盐税,让你对上有个交代。”
汪巡抚转头又看向了常破奴:“常编修,其实你算是我的师弟。我是谢先生的门生。谢先生又是你的开蒙之师之一。”
“你若到了江南担任实职地方官,我这个当师兄的自然会好好照顾。”
“刚才高抚台也说了。三年内,他保你升知府。”
这两位老兄一唱一和,许以重利、严词威胁。能用的法子都用了。
王妙心、常破奴就是不同意。
王妙心道:“两淮盐案是通天大案。我已上奏皇上。梁伯宏乃是最关键的案犯。我不可能交给旁人。”
“除非你们二位上书皇上,让皇上撤了我这个巡盐正钦差。”
常破奴道:“我若为了升官,就将关键案犯交出去。呵,就算朝廷不追究我,我爹也饶不了我。”
“你们应该知道的,我爹那人一向是铁面无私。即便对自己的亲儿子也一样。”
高巡抚起身,怒道:“既然你们油盐不进,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汪巡抚亦起身:“你们是在跟整个官场为敌。”
王妙心没有再说话,端起了送客茶碗。
两位巡抚气冲冲的离去。
王妙心道:“贤侄,他们越急,越说明他们心虚。”
常破奴道:“王叔,我猜他们会派出杀手刺杀梁伯宏。咱们去关押梁伯宏的地方看看?”
王妙心道:“走,过去看看。”
钦差行辕南院之中的一间房前,两百名锦衣卫力士正在小心戒备。
这间房里便关着梁伯宏。
王妙心和常破奴推门进了房中。
梁伯宏被绑着双手。他的身边站着十名人高马大的锦衣卫弟兄。
常破奴吩咐其中一个小旗:“要防有人投毒。他每日的吃食、用水,你们都要验毒后再给他。”
小旗道:“得令。”